37 月下語(1)

風停了,月光幽靜,他擡頭看了看窗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緋色外袍,将她一裹,抱着走到庭院中,一同沉入溫泉裏。

溫熱的池水湧蕩在身周,滌得百骸溫暖綿軟,說不出的舒服,兩人的衣袍放在岸邊的絨毯上,謝瑾拿個軟墊壓着,一緋一白纏在一塊兒。

院中四處的宮燈仍是亮着,點綴在花間山下,池面上的花燈也冉冉漂浮着,在蒸騰的水汽中漾着點點流光,院牆圍住的天空中泰半是枝條濃密的樹蔭,月光已經西移,躲在樹蔭外,透過枝葉間歇撒落道道光束。

謝瑾撈過飄來的一盞浮燈,看了看又推了開去,那蓮花紗燈染着水面上一徑流波,徐徐蕩遠。

“這裏還真是個舒服的地方,”謝瑾笑道,“只不知要花去多少錢。”

沈荨見岸邊一個托盤內有茶壺和茶杯,側着身子拿過茶壺,揭開蓋子聞了聞,取了茶杯斟了一半,自己先喝了,再斟半杯遞到謝瑾唇邊。

謝瑾就着她的手喝了,感慨道:“若是這些錢能省下十之二三,用到軍費上,邊關的将士也不至這麽拮據。”

沈荨瞪他一眼,“沒可能的事,就別去想了,再說你不也來住了麽?”

“也是,”謝瑾莞爾一笑,“那你喜歡這裏麽?”

“喜歡啊!”沈荨笑道,輕摸着他的臉,“我沒想到你會來,我心裏本是不大痛快的,哄着咱倆成親的時候,一個個的話說得多好聽,這才幾天啊,就都坐不住了,既然如此,當初就不該把咱倆送作堆,橋歸橋,路歸路,也免得礙了他們的眼。”

謝瑾聞言一愣,半晌道:“什麽橋歸橋,路歸路?別胡說——太後和皇上要你嫁過來,是為盯着我謝家的,你若改弦易轍,他們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至于宣陽王,他的擔心也不難理解,反正別人怎麽樣,咱們不理會便罷,再說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他摟着她肩頭,笑道:“我來了,你開心麽?”

“你說呢?”沈荨将他沾在額角的濕發撩開,撫着他的唇角,湊過去輕咬了一下。

謝瑾眸中幽微難辨,“又咬我。”

“就咬你怎麽了?”她笑說,“你不也咬我嗎?”

謝瑾忽正色道:“阿荨,咱倆這樁婚事,一開始就摻雜了太多,也許往後也不會太過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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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荨擡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謝瑾懇切地望着她,把她的手牽過來在唇上吻了一下,“不管是怎樣開的頭,也不管外人怎麽打算,只要你我心意相通,外人如何影響不了我們。”

“心意相通?”沈荨眼珠一轉,圈着他的臂膀意味深長地說:“這還不夠相通麽?”

謝瑾在她肩上捏了一下,“好好說事兒呢。”

沈荨想了想道,“好吧,那晚宮宴時你問我,是否甘心将十萬西境軍拱手讓與他人,現在你也知道了,不是我甘不甘心的問題,而是當時我已經被奪去了西境軍的統轄權,我沒有拒絕太後的安排嫁給你,是因為——”

“你想借北境軍和謝家勢力,拿回西境軍,”謝瑾幽幽道,“你說要去騎龍坳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沈荨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瞧着謝瑾眼中一點期待的神情,笑道:“你還想知道什麽?我可是夠坦白的,那晚我也說了,謝将軍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松,我心儀已久……只可惜有人不信,說我騙他。”

“那會兒我不敢信,”謝瑾唇角蕩開一絲笑意,“……就這麽?”

沈荨挪了挪,仰躺在一邊,瞧着頂上枝葉空隙裏的滿空繁星,道:“不是說了嗎?有些事還不到時候,該告訴你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你老追着問幹嘛?作畫都還講究留點餘白,你不也有沒告訴我的事?”

“餘白?”謝瑾笑道,“好吧。”

他挪過來圍着她的肩膀,見她閉着眼,按着她的腦袋往自己肩上靠,“這就困了?”

這溫泉靠池邊依着人身體的弧線砌了凹槽,斜躺上去恰恰如躺椅一般,溫暖的水波正好浮在胸線處,十分舒适,沈荨接受着泉水溫柔的撫慰,只覺渾身都放松下來,懶洋洋地躺着一點不想動彈。

她睜開眼斜睨了謝瑾一眼,“是啊,你不困嗎?”

謝瑾詫異道,“當然不,不是說好要放縱一晚的麽?”

沈荨戳着他的手臂,“謝将軍,來日方長,要節制。”

謝瑾輕笑一聲,把她抱過來。

“阿荨,”他咬着她的耳垂道:“我在靖州城裏有一所院子,已經讓人帶了信過去收拾着,咱們回去後你可以先收拾些東西送過去,那裏往後就是咱們的家。”

他笑道:“雖說泰半時間大概都在軍營裏,但閑下來的時候,總還是要在那裏住的,你若喜歡這裏,我便讓人把那院子照着這樣翻修一下。”

沈荨撫着他肩背上繃起來的肌肉,“咦,方才不是還說太花錢麽?”

謝瑾道:“一座小院子,這點錢我還是有的。”

沈荨搖頭,“何苦呢?既住的時間少,弄得太漂亮了也是白白荒廢着,你若有錢,不如直接把錢給我。”

“你缺錢?”謝瑾有些疑惑。

沈荨哈哈一笑,“我又沒吃過空饷,也沒像有些人那樣養商隊,那點子俸祿哪夠我用?打身好些的铠甲就沒了,也就仗着軍功累下來的封賞過日子罷了。”

謝瑾撫着她背上的點點“軍功”,“誰告訴你我養商隊?”

沈荨狡黠一笑,“猜的,怎樣,不打自招了吧?”

謝瑾無奈道:“什麽招不招的?你遲早會知道,我也沒打算瞞你。”

沈荨摸着他的臉,“北境什麽情況我知道,朝廷又摳門,北境軍如今的裝備防禦,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花了外頭的錢,這事我猜得出,皇上也猜得出,他倒樂得花你的錢。”

謝瑾只唏噓一聲,沒說話。沈荨将頭靠到他胸膛上,握緊他的手。

兩人十指交扣,靜靜依偎在一起,半晌,沈荨嘆道:“怎麽就這麽難呢?不過就想好好地守住邊疆,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謝瑾忍不住笑道:“沈大将軍有太後皇上偏心都這般煩惱,那我豈不是日日都睡不着覺?”說完,擡着她的下颌,鼻尖輕輕碰了碰她,“好了,不說這些了,良辰美景可不要虛度了,錢我給你,院子也要修。”

他說完,朝園中掃了一眼,目光在那秋千架上停了一會兒,意味深長道:“今兒便都試試,喜歡什麽照着建。”

沈荨咂摸了一會兒,擡手去捶他肩頭,“謝瑾,我覺得你越來越不正經了。”

“不都說我沉悶無趣麽?還不許人變通一下?” 謝瑾笑道,“說好放縱一晚,阿荨,你想認輸麽?”

“開什麽玩笑,我會認輸麽?”沈荨睜大眼睛。

“那就別輸給我……”謝瑾輕喃,再度吻住她。

沈荨虛虛閉上眼環住他的肩,感覺身體漸漸被融化,未曾合上的一線眼簾中,只見不遠處悠悠蕩在樹下的那架秋千,在浮動的暗影中輕微擺動。

後來的情形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像是被架在火上烤,魂魄都被蒸出了身體,飄飄忽忽地騰雲駕霧一般,有好幾次,似乎被蕩到了天上,伸手便能摘下那閃亮的星辰,下一瞬卻又被狂湧而來的力道拽回去。

她只記得她被謝瑾抱在秋千上,他攜着她在夜空裏穿梭,樹影幽枝,雕窗畫闌在她眼前一晃而過,風在呼嘯,天幕在擺蕩,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燈影在交錯,天與地的界限已模糊,分不清哪邊是天,哪邊是地。

她不知道秋千是何時停止的,也不知道散在四處的宮燈什麽時候滅盡,月沉星散的時候,她被人洗淨後抱進卧房的大床上,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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