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陵
雷聲霹靂一聲将天地劃開,雨滴就争先恐後落了下來,愈來愈多,好似為江湖蒙上了一層捅不破的模糊紙面,将世人籠罩其中。
屋檐被瀝瀝敲打着,風鈴的調子已在狂風中被扯呼到老遠。
屋內的人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柳雲生此刻嘆氣,是因為坐在他對面的人臉色太陰沉,導致屋內過分壓抑和安靜。
他不喜歡這樣的寂靜。
寂靜被嘆息聲打破,他順勢開始說話。而他一開始說話,就很難停下來。
“看見你,我想起昨天遇見的一個人。遇見他的時候,外頭也下着這樣的大雨。”
柳雲生注視着對面的男人,男人的眼眸深邃似不見底的潭水,而柳雲生的眼眸,天生便灼灼有情。
柳雲生開始講故事。
“昨天遇見他,是在城內偏巷的一個酒館。那也是我第一次見他,也是最後一次。”
那一天,時近黃昏,酒館內有三兩人在喝酒,屋外雨聲潇潇,冷風綿長。
柳雲生抱着一壇酒,眼光周游一圈,注意到了角落中的一個人。
那人一身青袍不修邊幅,背有些伛偻。長發黑白駁雜,稀散披在肩上,濃密的黑須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神情。他端杯的手指枯瘦幹長,就像久旱未逢雨的老木枝幹,随時都能被掰斷。
柳雲生注意到他,不是因為他的相貌多奇特,事實上,外邊的街上随處可見這種上了年紀并且蓬頭垢面的人。
而是因為他身在酒館,卻在喝茶。
柳雲生是個好奇心極強并且膽大包天的人,只要他感覺到蹊跷,便忍不住上前試探一番。這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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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那壇酒,重重地落在那人的桌上。那人動了動手指,沒有擡頭。
“人都說到了酒館,自然是求個一醉方休,而前輩卻獨自悶在這兒喝茶,着實讓人費解。在下不才,正巧讨得一壇好酒,不知前輩可否賞臉共飲?”
柳雲生笑面盈盈,那人擡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目光深深讓人捉摸不透。半晌,那人卻笑了,雜亂的胡須被嘴角牽得動了幾動,眼中卻毫無笑意。
他的嗓子嘶啞低沉,每個字都說得十分艱難,就像有塊石頭擱在他喉嚨中摩擦。
“想喝醉的人,就算喝的只是水,也會醉意醺醺,因為他本來就不想清醒過來。此時,喝茶與喝酒,又有什麽區別呢?”
說罷,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肩膀大幅度地顫抖着,幾乎要把嗓子咳碎,整個酒館都回蕩着他的咳嗽聲。
“你病了。”柳雲生看着他焦黃的面色。
“病入膏肓。”
“難治。”
“不治了。”
柳雲生輕笑一聲,拉開凳子拂袖坐下,自斟一碗酒,酣飲而盡,然後舉起空碗。
“生死有命,能淡看之人卻不多,我敬前輩一杯。”
那人回敬了一杯茶,搖晃着瓷杯,語速悠悠:“并不是我看淡了,而是我知道,天道有輪回,我做過錯事,自然就會得到報應。”
“這個報應,我已經等了很久了,終于,終于……”說罷他輕松一笑,像是釋然了一般,一拍木桌低聲喝道,語氣中竟是狂喜:“來,小子,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什麽身份,但相逢是緣,我橫豎是個将死之人,不如今日陪你喝個痛快!”
“倒酒!”
窗外的風雨小了些,風鈴也漸漸找回了些曲調。
“然後呢?他去哪兒了?”
對面的男人終于開了口,聲音低沉磁性,帶着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能讓小姑娘聽了內心瞬間桃花綻放。
柳雲生不是小姑娘,自然不會春心怒放。他眼眸轉了轉,唇角微提。
“喝完酒,他好像比以前更清醒。他出了門,說有個江湖後生想挑戰他的功夫,給他寄了戰帖,他就去迎戰了。然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年輕的男人突然笑了,目光卻很涼,像積久不化的冰山。
“你是他兒子。”柳雲生突然開口,“你的眼睛和笑容,幾乎和他一模一樣。”
“不錯。”男人沉聲,“你遇見的人正是江左五俠之首,衛不眠。”
江湖能稱得上高手的人很多,但像如“江左五俠”這般的極頂高手卻是鳳毛麟角,據說江左五俠一聯手,便能達到天下無敵。
衛不眠自創一手“悲秋劍法”,已是出神入化。
柳雲生卻并沒有表現出驚訝,反而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但是,他被殺了,就在昨天晚上。”男人突然嘆了口氣,眼神變得悲傷。
柳雲生訝異得睜圓了眼。
他看得出來,眼前的人對于他的父親十分敬重,父親的突然離去對他一定是一個天大的打擊。
何況這個父親不是別人,是掌握“悲秋劍法”的衛不眠,是一個在江湖上近乎無敵的男人。
饒是柳雲生這種喜歡說話的人,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垂首道一句:“……節哀順變。”
男人苦笑一聲,道:“此番我只是來問問線索,多有叨擾,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随即他起身就要離去。
柳雲生也起身,拿起擱在桌上的折扇,跟在他身後。手指撥弄錦扇,啪一聲展滿遮面,雙目流盼。
“那少俠接下來想去哪?”
“去找昨晚想挑戰爹的後生。”
柳雲生尾指發力啪一聲合上折扇,拈扇尾在他肩上一拍。
“那你要繼續叨擾我了……”
男人停下了腳步,只聽耳畔傳來身後之人溫潤嗓音。
“我就是給衛不眠前輩發戰帖的江湖後生。”
男人沉默半晌,收回邁出門檻的腳,微微轉頭。柳雲生可以欣賞到他完整的側臉,劍眉挺鼻,薄唇緊抿,神色中盡顯凜然。
“柳雲生。”男人突然開口。
“唔?”
柳雲生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周圍空氣一寒。
他看到了劍光。
男人拔出了劍。
柳雲生認識那把劍,他曾在師父的兵器譜上見過它。——天節劍,劍柄流紋細膩,劍身細長白刃如銀。師父告訴他,這把劍刀鋒極寒,出鞘之時如有瑟瑟秋風刮面,令人寒涼如針刺骨。再配上“悲秋劍法”,一招一式刀光所至,處處可見傲骨。
現在這把劍,在他兒子手上。
他兒子拿着它,一劍掃向柳雲生,氣勢沛然如開闊江波朝外震開。
柳雲生猝不及防,本能點地朝上高高蹦起,身形騰起鹞鷹翻空。他躍到房梁上時,背後冷汗浸透,被天節劍的寒意驚出一聲雞皮疙瘩。
只聞一聲高響,屋梁震了震,原先柳雲生站地附近的木桌木椅轟然崩塌,變成一地碎片雜塵。
柳雲生長吸一口氣,捏了一把冷汗,低頭朝男人喊道。
“你的劍和招式都很厲害,但剛剛是我沒有準備才顯得落了下風,實際上,我并不怕你。”
說罷他附身朝人沖下,內勁聚于手腕,執扇迅捷朝男人襲來,每招每勢皆信手拈來,輕巧如風中莺雀,圓滑似蜿蜒流水。男人內氣亦運轉自如,凝于劍鋒之上,劍往之處皆是蕭森冷意。
兩人招式一來一往打了好幾個回合,一眼看上去不相上下,但久而久之,柳雲生似有些力氣不支,招架之勢漸漸越顯越弱。
正當他往後退步之時,男人突然停下攻擊,收回了劍。柳雲生也停步,展開扇子悠悠搖了起來。
“你放水了?”男人開口。
“沒有。”柳雲生搖搖頭,語氣誠懇,“事實上,我很想打敗你。”
“你既然連我都無法打敗,又憑什麽去挑戰我爹呢?”
柳雲生收起扇子,在男人眼前左右晃了晃,笑眼欣然,開口卻俨然一種大言不慚的語氣。
“少俠此言差矣,其一,你我還并未分出最終勝負,你又如何知道我無法勝你?其二,在我看來,挑戰,就是去挑戰比自己強的對手嘛,我又不求擊敗他,若是在他面前能全身而退,這就是我的成功了。”
“哦?那你全身而退了?”男人語調微揚。
柳雲生并不喜歡這樣的語氣,因為這給他一種傲慢的感覺。但他的情緒喜惡從不表現在臉上,所以很多時候,別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情。
他搖着扇子回答,顯得十分老實。
“前輩并沒有赴我的約。那天喝完酒他走後不久,我也去約定的地點等他,卻始終沒見人來。”
男人若有所思點點頭,低語:“想來憑你的武功,定是無法奈何我爹半分的,那此事應與你無關。”
就在他要轉身離開之時,柳雲生驀然高聲道:“我離開師門有半年,這半年我一直在金陵城不務正業地混日子,突然有一天我想找點事情做,就去找名聲遠揚的江湖前輩挑戰,然而這位前輩卻死在了赴約的路上,這似乎也太巧合了,怎麽看我,都是個可疑的人。”
為什麽這麽巧合?柳雲生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他天生有撞到大事的運氣。但眼下,應該能唬住眼前的人。
男人猜不透這個人的意思,覺得他沒事找事,有些惱火,将劍橫在他肩上,斂眉喝道:“你想幹甚?”
柳雲生笑盈盈将他的劍推開,眸眼溫和如春色四溢,讓人很難對他發起脾氣,男人看着他,眉頭竟也不知不覺舒展開,将劍放了下來。
“沒別的目的,就想跟着少俠一起去查殺害衛前輩的兇手。”
江湖事出有因,衛不眠可是一個名聲遠揚的高手,這樣不平凡的人死了,背後肯定大有文章,說不準是一切陰謀和争鬥的開端。屆時江湖波濤大起之時,眼前的年輕男人肯定會處在漩渦中心,只要跟着他,一定能趕上圍觀這場大戲。
而柳雲生此番初入江湖的目的,就是看熱鬧。倘若他這次進入江湖,能圍觀到一場完整的江湖風波,并毫發無損地自願回到師父身邊,就能繼承師父的獨門絕學。
最初柳雲生也覺得師父的想法很古怪,但師父說他們這一派的規矩自古就是如此。
他初入江湖,到了金陵,先在城內混了半年。每天幫人跑腿送送信,幫人賣賣字畫,或者在茶館當一當小厮……将“大隐隐于市”诠釋得十分到位,混日子的同時,也聽到了許多江湖傳說和陳年往事,其中關于“江左五俠”的故事就數不勝數。他覺得日子混夠了,就閑着沒事做給衛不眠寫了戰帖,打算自己找點兒事,後面發生的事情讓他始料未及,同時卻又是天賜良機。
他找的熱鬧和大戲,既然已經自動送上門來了,就自然不會讓其白白溜走。
當然,這些真實目的自然是不可能對男人說清楚的。
柳雲生合起折扇往掌心一拍,開始裝模作樣,胡言亂語:“世上哪來這麽多巧合?即使憑我的武功,自然不會不自量力去下這個毒手,但也不排除我暗害他的可能,我這麽可疑,跟着你自然是最好的,還是說,你怕我是個危險的人……?”
男人安靜地看着他胡扯,面無表情。因為這巧合的存在他并不是沒有懷疑柳雲生,只想離開後再暗中調查。結果柳雲生倒是自己一邊念叨着自己可疑,一邊又要幫忙調查,行為古怪費解,這點懷疑也變得若有若無——哪有兇手會拼命往自己身上添簍子的?
男人認為柳雲生與他父親的死無關,但肯定有其他的目的。
“而且我和衛大俠必定一起喝過酒,也算是非常有緣分了,我還一直想挑戰他,他這樣的高手的隕落,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難受……”柳雲生眨眼看看男人,覺得對方沒有表态的意思,然而他已經編不下去了。
“夠了,你到底什麽目的。”男人開口,目光沉沉看着柳雲生,語氣冷漠。
“哎……”柳雲生頭都大了,只好破罐子破摔,搖着扇子随意扯了一句,語氣故作委屈,“好吧,其實我目的挺純粹的,就是看少俠你儀表堂堂英俊潇灑武功高強,想和你交個朋友又不好意思直接開口……”
男人的神色意外柔和了下來,耳根倏然漫上緋紅。他遲疑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對自己的魅力十分自信的緣故,竟意外地相信了這個理由,然後略帶別扭和羞澀地點了點頭。
“好。”
柳雲生感覺自己成功糊弄過去了,心情頓時愉悅。
“對了,少俠,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怎麽知道我的?”
“你的名字向酒館夥計一打聽就知道了,至于我的……”男人說話字正腔圓,很是耐聽,“我叫衛殊行。”
“衛殊行……”柳雲生像是想起什麽,嘴角浮現一絲調笑,嗓音悠悠婉轉,順勢念了起來,撓得人心中一陣癢,“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
“美如英,殊異于公行。”他搖着扇子,笑着将這句重複了一遍,“看來衛少俠應當會是很多姑娘的心上人。”
柳雲生天生有一雙桃眸,笑時含情脈脈,眼角的紅暈微微點染,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他眉眼彎彎注視着衛殊行,一雙笑眼藏盡了八方風流。
衛殊行突然感覺有些移不開眼,随即竟感到一絲赧然,但仍是保持面不改色,只是垂下眼睑客氣回應:“少俠說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柳雲生:說出來怕你不信,我只是為了湊個業績
衛殊行:你又沒說出來,騙子
大家好,歡迎評論和我聊天,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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