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空穴來風

柳雲生體會到什麽叫夾縫中求生的焦灼。

入門那會兒,王卿月焦躁的目光可以在他身上融出一個洞來。而現在,她又在安靜娴雅地彈琴。初起音調潤長,而後旋律清晰悅動,如清風觸瓣,柳枝拂波,樹上檐下鳥兒悠揚的啼鳴。

只見她素手撩撥弦線,一擡一壓一起之間,仿若牽出了點點綿長而婉轉的情意。

“衛少俠可知這是什麽曲子?”一曲終了,王卿月微微偏過頭,露出修長白皙的側頸,擡眼問他,目光缱绻而溫柔。

衛殊行臉上一直沒有什麽表情,實際上,他方才一直在走神,也沒怎麽聽,遲疑片刻正準備開口,就聞柳雲生說道。

“此曲名為《有匪君子》,為臨州一歌樓女子所譜,主要表達女子對男子的……”柳雲生感覺掃向自己的視線不怎麽友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溫吞地吐出兩個字,“傾慕。”

王卿月現在很想将琴砸到柳雲生臉上,但她仍是勉強地維持着笑容。

此時,衛殊行開口,一語劈開王卿月鋪墊的所有風月,單刀直入:“你說你有線索,我才來此,如果沒有,我們就走了。”

王卿月終于按捺不住,——她覺得自己花費心思特意準備,對方不僅毫不領情,一個好的臉色都沒有,不禁越想越委屈,蹭的一聲站了起來,憤慨道:“就算沒有,我想見見你,也不行嗎?!”

衛殊行沉默了好一會兒,無奈地看向眼前妝容姣好的姑娘,語氣鄭重其事:“王姑娘,不要再對衛某花心思了。”

他說完就要轉身走。

王卿月被氣到不行,眼裏有晶瑩一閃而過——淚被硬生生憋回去了。她将桌子上的琴一推,提着裙子追了幾步,腳一蹬地板,厲聲呵道:“你的劍還在我手裏,你敢走,你不要劍了嗎!”

“把劍還來!”衛殊行發覺自己上了當,上前幾步,緊鎖眉峰瞪着她,眼裏盡是冷意。

王卿月退後幾步,扶着桌子癟癟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說出的話卻是不容置喙一般的強硬:“下一次見面我再還你。”

“王姑娘,你何必苦苦糾纏。”衛殊行覺得她有些不可理喻,郁悶極了。

“我可以幫你查害你爹的兇手!”王卿月不依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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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這與姑娘無關。”

“那不還你的劍了!”

“此事不簡單,恐牽連姑娘涉險……”柳雲生試圖委婉将她勸退。

“哼,本姑娘還怕這個?”

“此事與你無關,你不要管,把劍拿來。”

“都說了下次見面再給你!”

“……”

“告辭!”衛殊行拗不過她,只好一蕩袖子大跨步離開了。

柳雲生回頭看了一眼王卿月,輕輕嘆口氣。

“看什麽看!你也滾。”王卿月沒好氣道。

柳雲生愉快地滾了。

衛殊行還沒走遠,柳雲生快步流星追上了他,然後湊到他身邊:“我瞧那姑娘挺喜歡你的,你這樣是不是太冷漠了些。”

“此事你不用管。”

“難不成是因為她爹?”

衛殊行停下腳步乜斜他一眼,不情不願的解釋道:“這與他爹是誰無關,倘若我拖泥帶水,不堅決地拒絕她,今後就會辜負她,你懂嗎?”

“那姑娘年紀尚輕,又明顯是集寵愛一身長大的,想要的東西從沒缺過。她那麽執着,說不準只是因為一時得不到你,不甘心罷了。”柳雲生熱情地出謀劃策,“不如你便裝個好模樣,答應她,陪她幾日,可能她自己會先厭煩。”

“做不到。”衛殊行冷硬回絕。

“也對,若是你做得到反而令人驚訝了。”柳雲生點點頭,而後轉言又百思不解,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動心?那姑娘挺好看的,琴也彈得不錯……”

衛殊行十分不耐煩,“因為我……”卻還是将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的話生生逼了回去,遽色掃了人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柳雲生大抵明白,感情分人而視,從不靠一方的努力而得到,有的人有緣相逢,但縱使你花費再多的心思,也終是難聚。

柳雲生希望王卿月也懂這個道理。

然而她不懂。

于是在明月高懸的夜晚,無人的街巷。一把小刀刺破空氣,直接向柳雲生的背後襲來。

柳雲生反應極快,以電火行空之迅轉身,擡扇堪堪擋過明晃晃的利刃。

就在片刻之前,衛殊行收到白術的消息,說弄清了箭上毒|藥的來處,于是衛殊行就前去他的住所。

想必偷襲之人正是看準了柳雲生此時是一個人。

正在柳雲生尋思着用怎樣的措辭顯得比較威風和霸氣,偷襲之人就自己跳了出來。

此人看身形是個女子,穿着貼身的夜行衣,蒙着面罩,插着腰身姿挺拔,一挑柳眉半眯眼看着他,眼中透出些許不屑。

“王卿月?”柳雲生還未等她摘下面罩,就認出了她。畢竟很少有女子看他時,眼神還是這般倨傲。

“看不出來,你的身法還挺不賴的,和白天一比,感覺都不一樣了。”

王卿月一把摘下面罩,抱着胸踱步走近他,用審視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端詳一遍。末了,她自鼻腔發出一聲冷哼:“白天,我也沒發現,你這皮相生的還不錯。”

柳雲生正準備微笑感謝她的贊美,又聞她說:“白面玉顏,眉目多情,一副禍害良家姑娘的模樣。”

柳雲生:“……”

王卿月圍着他轉了一圈,低眸瞅了一眼他的扇子,繼續說:“看來這把扇子應該是你的武器了。在江湖上,一般拿扇子當武器的人,要麽是真翩翩君子,潇灑娴雅,要麽是自诩風流,裝帥罷了。”

她裝模作樣地思考一番,伸出食指在柳雲生眼前晃了晃,得出結論:“我覺得你,應該不是第一種吧。”

“好了,好了。”柳雲生撥開她的指頭,皺了皺眉,“你想幹嘛。”

王卿月唰一下變了臉色,擺出一副狠厲的模樣,從後腰掏出短劍就端在柳雲生脖子上,惡聲惡氣道:“說!你纏着衛少俠有什麽目的。”

柳雲生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劍,并試圖往外推,苦笑道:“衛兄是我的好友,刀劍無眼,傷到人多不好,把武器放了。”

他倒真不怕自己會被王卿月傷到,而是怕這丫頭喜怒無常,一會兒真的動起手來,自己會不小心傷到她。

“胡扯!衛少俠以前都沒有什麽朋友,怎麽一出事,身邊就多了個無緣無故纏着他,還死心塌地的朋友了,你自己不覺得可疑嗎。”王卿月倒是真把劍放下,反手收回了後腰的劍鞘裏,只是改成用手揪着他的領子不放。

柳雲生将她的手掰開,後退半步,有些委屈地分辯道:“你不也無緣無故纏着他,死心塌地嗎。”

“那是因為我喜歡他!我想嫁給他!難道你也喜歡他,想嫁給他嗎?”王卿月理直氣壯。

柳雲生無言以對。

“我只是過來警告你,要是我發現你對衛少俠圖謀不軌,你信不信我……”說罷王卿月以手做刃一抹脖子,龇牙咧嘴擺出兇狠的表情。

柳雲生這下被她滑稽的表情逗笑了,瞅了瞅她一身裝束,問道:“大小姐,天這麽黑,你穿成這樣,想做什麽壞事呢?”

“我說過要幫衛少俠查兇手。”王卿月抱着手臂,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畢竟她知道兇手鐵定是與爹晚上談事的黑衣人,聽過他的聲音。而且,雖然她爹沒有承認,但憑借感覺,她認為黑衣人的身份就是那幾個範圍……

她知道爹執着于清岚楊家的那本功法,甚至有些執迷不悟了。自己勸阻不了他,只好幫衛殊行查黑衣人身份,不僅能幫衛殊行報仇,還能阻礙爹,一箭雙雕。

王卿月轉身走時,被柳雲生抓住了手腕。

“不可,此事衛兄不讓你牽扯進來,是為你好。”柳雲生正色道。

“我心甘情願,與你無關。”王卿月一甩手臂,踏輕功一溜煙走了,一瞬間就消失在夜色中。

閑月挂中天,白術在金陵臨時住所的院落裏,草木雜密,時不時有夜蟲穿草而走,發出喓喓的低響。

衛殊行站在窗邊,仰頭看着天上一彎白月。感覺到身後有腳步,轉身看見白芷端着茶走了過來,朝他點點頭,語氣柔和:“衛少俠,喝點茶吧。”

衛殊行道了聲謝,接過茶。擡眼見白術掀簾從裏屋走出,朝他招了招手。

“可是有結果了?”衛殊行走上前,顯得有些急切。

白術點了點頭,拉過椅子坐下,接過白芷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說道:“這應該是一種名為冷青的毒,由飛燕草所制,蜀地比較多見。此草耐旱耐寒,全種劇毒,因花形別致,酷似燕子而得名。”

“為研究此毒來處,義父犧牲了好幾十只耗子,都要變成貓了。”白芷站在一邊,忍不住打趣。

白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回頭對她輕聲道:“此事莫要提。”

衛殊行內心感激不盡,看到他如此辛苦,亦有些過意不去,卻覺得語言太貧乏,不知如何開口感激,只好抱拳埋頭一禮,語氣陳懇:“三叔辛勞,小侄卻沒能幫上什麽忙,心中有愧。”

白術搖搖頭,一擺手:“我與你爹兄弟一場,這種話,賢侄以後莫要再說了。”

“所以此事,要麽是蜀地之人下手,要麽是其餘人用了蜀地毒|藥。” 衛殊行摸了摸下巴,低頭思忖,“蜀地離金陵甚遠,我爹亦不曾與蜀地之人結怨,難道是蜀地有人來此販賣毒|藥?”。

白術道:“我讓金陵的些許朋友打聽過,近月金陵都不曾有蜀地商販來此,其餘商販,皆不賣此毒。”

衛殊行想起了什麽,擡頭看着白術,欲言又止。

白術察覺到他表情的變化,道:“但說無妨。”

“小侄聽聞,從前洛二叔帶楊家後人逃亡時,方向正是去往蜀地。”

“……你也相信‘楊家後人來複仇’這種流言?”

“并非,只是小侄認為,空穴來風,非是無因。”

白術沉默半晌,眉斂目凝,似是在準備合适的措辭,而後他緩緩開口,将話題一晃拉至了二十年前:“清岚山莊莊主的夫人,是你洛二叔多年未見的師妹。他多年未與師門聯系,不知師妹已嫁做人婦。”

“故人相逢,竟是此境地。”衛殊行聞言悠悠喟嘆。

“……那位夫人提劍自戕之前,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委托給了洛二,并囑咐他定不要讓孩子知曉自己的身份,因為她只想讓孩子好好活着。洛二既然當時答應了她,今後就必定不會辜負她。”

“原來如此。”衛殊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言道,“但是,你們與二叔二十年未見,他杳無音信,你們不擔心,他有可能是遇到了不測……”

白術淺笑着搖搖頭,打斷他:“賢侄,你不知他的能耐,他從來只能讓別人遇到不測。”

他擡眼望向窗外,眸中竟有一絲亮光一閃而過,語氣意味深長:

“那可是‘百罹游仙’洛九淵啊。”

月光冷寒,如凝固了天涯的霜雪,死不旋踵掙破了蒼茫的天幕,化為黑色乾坤中唯一一點負隅頑抗的光,引得夜間各懷心事的人仰首遠望。望眼欲穿,仿若能在漂泊的道途中,望出些許寄托與希冀。

顧雪明站在雕花的窗前,望着天空,憂心忡忡。

飓風起于青萍之末,事發于微小之端。這一次,他總覺得将有變故發生,他的直覺一向和準,山雨欲來風滿樓,而他卻不知風将與何處起。

多年前他曾生了一場病,雖然病已痊愈,身體卻早已不是年輕時的狀态,江湖奚落他的人十有八九,他無力反駁,因為‘一顧驚鴻’的确飛不起來了。

一把劍的悲哀,莫過于它承認自己已經生鏽蝕骨,成為了廢銅爛鐵。

“爹,這麽晚了,叫女兒來是為何事?”一位星目柳眉的姑娘出現在他身後。

此女青絲绾髻,膚若砌雪,唇抿櫻紅,眸間卻透露出一絲銳利。其着一身淺綠錦衣,柳腰束銀紋寬腰帶,衣襟繡花,似有寒梅暗綻。挺拔的身姿透出一股英姿飒爽,讓人見之不忘。

她正是顧雪明的長女,顧飛雨。

顧雪明二話不說,走上前把顧飛雨的手掌攤開,将帶在頸上的鑰匙取下放在她手心:“飛雨,你将此物收好,倘若今後家中有變,你立刻帶他走,去找衛殊行,讓他帶你離開金陵。”

“變故?好端端的,會有何變故?”顧飛雨不解。

顧雪明握住女兒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只要按爹的話照做就是了,今後你若混跡江湖,如何為人,如何做事,爹曾經教過你的,且記住了。”

顧飛雪垂下了頭,縱然不知手中鑰匙是何特殊之物,卻覺得其有千鈞之重。父親的話在她心中激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意,冥冥之中感覺此乃某種訣別之語。

她突然有萬千話語,又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将這突如其來的責任一眼不吭地扛在了身上。

另一邊,衛殊行正欲告辭白術,推門而去,被白術叫住。

“賢侄,你身邊那位叫柳雲生的少俠,你清楚他的身份嗎?”

衛殊行遲疑半晌,道:“柳兄是我的朋友。”

“有朋友固然好,只是人心難測,三叔只是擔心,此人接近你,別有目的。”

衛殊行為寬慰白術,罕見地提唇笑了笑:“三叔放心,小侄心中自有分寸,倘若他真的別有目的,小侄自有辦法對付他。”

時間過的不疾不徐,金陵仍是風平浪靜地過了兩天。

然後,金陵下起了暴雨。飕飗敲打着屋檐,淋浴着草木,街上頓時空無一人,只有雨注成河,在青石板磚的街上緩緩流淌。

雨來的總是猝不及防。

黃衣的姑娘打着傘,敲開了衛殊行的門。

“衛少俠,我們家姑娘有請。”

柳雲生立即出言不遜:“這死丫頭,真會挑天氣。”

兩人打傘來到歸雲居時,柳雲生停下了腳步,轉向衛殊行:“你進去和她做個了斷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于是衛殊行獨自上了樓。

可能是下雨的原因,今天的歸雲居客人很少,整個樓都空曠極了,能聽見雨打水流之聲。

他推開了門,這一次,門口沒有侍女。

若是再給他一次選擇,他可能不會開門。

王卿月端坐在朝門的雕花桃椅上,含着淚直勾勾地看着他,身上地下一片鮮紅,仿若處在綻放的花堆中,襯得她的如雪膚色更加蒼白。

一把劍貫穿了她的胸口,将她死死釘在了椅子上。

天節劍。

作者有話要說:

王卿月:這盒飯有點太快了吧?!作者出來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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