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離開金陵

街上依舊熙攘,只是不經意間,氣氛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教人嗅出了一絲魚龍混雜的危險氣息。

在目光所及之外,有些許人混在人群中,捏緊了袖中的短劍,一步一步穿過人群靠近衛殊行一行人。

衛殊行将手搭到了劍首上。

他不想出劍,這裏是鬧市,出劍很可能會誤傷旁人。

但是他能感受到,敵人越來越靠近,腳步聲逐漸清晰可聞。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敵人已經在他身後!

來了!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柳雲生輕輕用掌覆住了衛殊行碰劍的手,如拂滅火焰的涼風,讓衛殊行緊繃的弦突然柔軟了下來。

待隐藏在人群中的敵人伺機而發之時,柳雲生右手一收扇面,左手扶住衛殊行的肩膀,将他攬至自己身前,一副護住他的模樣。

“不見血的事情,我來做比較妥當。”衛殊行聽見柳雲生在他耳邊低語,吐字時的氣息呼在耳邊,如倏然飄來的雲煙,一股熱氣将散不散,有點擾人。

柳雲生一直扶着衛殊行的肩膀,衛殊行就像一個柱子似的立着,感受到肩上的力道時重時淺,并聽見扇子不停敲打的聲音。過了沒多久,他聽見人接二連三倒地的聲音。

大街上頓時一片嘩然,柳雲生回頭見白術護住白芷,也不見血解決了周圍的敵人,便乘亂拉住衛殊行向前跑。

一支箭居高臨下,一路風馳電掣,朝他們追去。

邱小八射出的箭,箭不虛發。

眼看這支箭即将追上他們,衛殊行轉回了頭,并且看到了迎面襲來的利矢,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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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衛殊行震驚的表情沒有堅持多久,白術就擋到了他身後,僅用墨色的廣袖上下一撩弄,那支箭就瞬間洩了力,軟綿綿地被卷入了白術如浪起伏的長袖中,并老老實實滾到了他手掌中。

這次輪到邱小八震驚了。他看到白術稍稍擡起鬥笠,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如射出的兩道寒針,紮得他起了一身顫栗的疙瘩,而白術似乎擡起嘴角笑了一笑。

邱小八懷疑自己産生了錯覺,再回過神時,人已經消失在了視線中。

“看來有時候,‘箭不虛發’也只是個虛名。”身後突然響起葉铮的聲音,邱小八冷不丁吓了一跳。

“葉叔,原來是你,怎麽走路沒聲兒啊。”邱小八松了口氣。

“有聲,你自己沒聽見。”

邱小八有些愁眉苦臉:“那個人居然一袖子就把我的箭的攻擊給化沒了,江左五俠剩下幾個老東西都這麽厲害的嗎?不對啊,那顧雪明如今怎麽廢成這樣呢。”

葉铮不語,擰眉瞥了他一眼,覺得有點吵。

邱小八繼續叨叨:“這個白術練得是什麽招式啊,他難道不是個普通大夫嗎?白衣聖手白衣聖手白衣聖手,他難道不是以醫術成名的嗎……”

葉铮想敷衍他把嘴閉上:“不清楚,江左五俠裏,我獨獨沒與他交過手,對他的武功很不了解,你再唠叨也唠不出他的武功路數。”

邱小八的嘴有時候像決堤的江河,只要一開始講話,就很容易叽裏呱啦講個不停,如過節的鞭炮。但此時,他還是不甘心地閉上了嘴,而後又戀戀不舍地問了一句:“葉叔,他們跑了,好像是要出城,還追嗎?”

葉铮思索了一會兒,答:“估計暫時追不上了,但就算他們逃出了金陵,江湖處處都是無方堂的眼線,我們總能找到他們的。”

“那葉叔,我是不是去下面地方的分堂走走了。”邱小八摸了摸下巴。

“你和伏淵一起去。”

“啊?那好吧……”聽到和伏淵一起,邱小八有些許不樂意,但還是撇撇嘴勉強答應下來了。

他撓了撓頭,話題一轉朝向葉铮,表情誠懇還帶點委屈:“葉叔,說實話哈,你是不是有點不想追捕衛殊行……雖然我能理解葉叔你的心情,但是衛殊行他居然對大小姐下殺手,其罪不可赫!但你之前還想包庇他……”

見邱小八胡言亂語還越說越激動,葉铮擡手,拇指貼他左臉,其他四指貼右臉,一把掐住肉并往中間一擠,邱小八睜圓了眼,嘟着嘴震驚地看着他。葉铮極有耐心道:“首先,我并沒有想包庇他,我只是覺得案子可疑,想找出其他答案罷了……其次,你理解了什麽?我什麽心情你要去理解?”

葉铮松開手,邱小八揉了揉臉,不情不願解釋道:“我聽有人說,葉叔以前和衛不眠前輩是朋友。”

葉铮臉上露出“原來只是這樣”的表情,并松了口氣,正色道:“朋友分道揚镳之後,就不能算朋友了,頂多是位故人。你不用小心翼翼地擔心,并來試探,我比你待無方堂待得久,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不不不,葉叔,我沒有這種意思……”邱小八連忙搖手,一副清白的坦然模樣。

葉铮瞧了他一眼,沒多大在意,只是揉了揉掌心,說了一句“沒事”就打算走了,走幾步又側過身喊他:“小八。”

“在。”邱小八以為他又要交代什麽,立正站好。

葉铮道:“你胡渣太紮人了,回去理一理,幹脆剃了吧,邋遢。”

邱小八:“……”

柳雲生和衛殊行并肩跑路。衛殊行邊跑邊問:“你剛剛那一招是什麽?和點穴一樣。”

“差不多,那一招叫‘月中折桂’。”柳雲生答。

衛殊行想起柳雲生之前的“流星趕月”,神情很複雜,心想這都是些什麽招式,和他想象中的風光霁月神仙門派不太一樣。

柳雲生好像知道衛殊行在想什麽一樣,他嘿笑一聲,飄飄然道:“我們雲下仙人教的東西,偷雞摸狗一把手。”

衛殊行覺得自己從小就建立起來的幻想破滅了。

白術拉着白芷追上衛殊行他們,四人身形一拐躲到街道一隅。白術道:“賢侄,你與柳少俠先出城,然後往西走。”

“那三叔你們……?”衛殊行問。

“我去找一找老四,然後再去找你們。不用擔心我們,你們先行一步。”白術話語剛落,就聽見不遠處喊追喊殺的喧鬧,遂一拍衛殊行的肩膀,“走吧。”

柳雲生和衛殊行同舟共濟甩掉敵人的時候,一量馬車悠悠停在了眼前。

顧飛雨牽着缰繩坐在車兒板子上,頭上裹着一塊淺綠色的頭巾,遮住了半張臉,身上穿着繡花的胭脂襖裙。——她之前跑去一個地方拿顧雪明以前放置的用來緊急備用的錢,為了混在街上便換了一身衣服,挽着籃子僞裝成一個要買東西的中年婦女,然後買了輛酒館送客人的小馬車,在城門附近等衛殊行。

“你……額,飛雨?”衛殊行看到她這身打扮,愣了一愣,“你怎麽會在這裏。”

顧飛雨将捂着半張臉的頭巾往下拉了拉,看到衛殊行,眼睛亮了一亮,言簡意赅道:“我爹給了我鑰匙,我便從無方堂的追捕中逃過來了,上車吧,我們一起出城。”

短短一句話,衛殊行和柳雲生便已了解到諸多情況。衛殊行暗想:看來無方堂這麽追,不僅是因為王卿月的死,更是為了叔叔們手中的鑰匙,那我爹的死,會不會也與無方堂有關,但是無方堂又是如何知道鑰匙的存在呢?

顧飛雨瞅了柳雲生一眼,轉向正在思忖的衛殊行:“我剛看到你們兩個比翼雙飛跑來的,是一起的朋友?”

柳雲生覺得顧飛雨的一身配色十分毒眼睛,便稍稍低下了頭,抱拳一禮:“在下柳雲生。”

“顧飛雨。”顧飛雨也灑脫豪邁地同樣回之以禮。

“比翼雙飛這個詞不是這麽用的。”衛殊行捏了捏鼻根,覺得有些莫名尴尬,“你這一身是……怎麽回事?”

顧飛雨鼓鼓臉頰,提了提自己拖在車板上的裙子,義正言辭道:“這不是怕被發現,僞裝成少婦嘛。”

“沒有哪個少婦會駕車。”衛殊行道。

“有道理。”顧飛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苫布馬車帶着輪子咯吱的叫喚,安然無恙地駛出了城門。遠處陰雲已散開,青山屼嵂百裏,天地盡處是騰飛的白鳥,天長地闊,路途遙遙。

顧飛雨放下簾子窩裏頭換衣服,然後同外面倆說了一聲,便迷迷糊糊靠着窗子睡了過去。衛殊行和柳雲生坐在外面的車板上,一人牽着缰繩,一人搖着鞭子。柳雲生搖着搖着還哼起了小調,九天八荒的風月盡綴眉間,妖冶的餘霞漫灑白衣,做人衣袍。

衛殊行打斷他哼唧哼唧的歌唱,瞅了他一眼:“你在嘟囔什麽?”

“什麽叫嘟囔,我明明在唱歌。”柳雲生有些不服氣。

衛殊行實在不想把他那哼哼唧唧的聲音當做唱歌,但不好打擾他的興致,便十分配合地順着問:“這是什麽歌。”

“詩經中魏風的一首,‘彼其之子,美如英’。”柳雲生笑着看了他一眼,“金陵的一些酒樓裏,很多歌女會奏唱一些歌,用一些古詩填詞,旋律很好聽。聽她們說,很多曲譜都是從臨州歌樓裏傳來的。”

衛殊行并沒有感受到旋律有多好聽,也沒興趣去酒樓聽姑娘唱歌,于是從柳雲生話語裏挑挑揀揀選了個不是重點的話題:“所以?你和金陵酒樓裏的歌女關系都不錯?”

“是啊,因為我長得俊嘛。”柳雲生挑了挑眉,側身有意朝衛殊行靠了靠,用手肘戳戳他的腰,笑道,“不用嫉妒我,你其實……也很不錯,後面簾裏的那位……”

“她只是妹妹罷了。”衛殊行扶住他的手臂将人往外推了推,皺皺眉頭,“你靠得太近了。”

“輕點兒輕點兒,我還是傷員。”柳雲生一副受痛的模樣,佯裝無力的靠在門框上,嘀嘀咕咕抱怨,“我發現你這個人下手真是毫不知輕重啊。”

衛殊行看到柳雲生這幅模樣,無奈道歉:“抱歉,看你好像很活躍,我忘記你肩上有傷了。”

柳雲生友好地提起唇角,誠懇道:“恩……我也是剛剛記起來的。”

衛殊行無言語對,長這麽大,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心大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顧飛雨: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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