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取毒
從虞一故議事的書房出來,王君昱對伏淵道:“雖然虞叔那麽說,但我覺得像衛殊行那種人,如果不是你們去對付他,他是不會幫許無刀的。”
“啊?”伏淵還在思索怎麽告訴王君昱那件事情,尚未反應過來。
“你怎麽突然變傻了。”王君昱疑慮地看了伏淵一眼,繼續道,“我的意思是,許無刀是個匪啊,就算他對衛殊行再好,衛殊行的包袱重着,不會主動幫他的,何況虞叔還是個正兒八經的朝廷武職。”
邱小八這才感覺有些不對勁,愣愣地看着王君昱。
“你們看着我幹什麽,都什麽表情。實話說,爹讓你們追殺衛殊行,不就是因為那玄乎其玄的功法,這件事,她難道沒有勸過爹嗎……”王君昱苦惱地撓了撓下巴,見邱小八盯着自己,便大大方方看了回去,笑了笑,“月兒喜歡那個衛殊行,以前同我說過他的好多事,你們都不知道嗎?”
邱小八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眉宇間烏雲密布。他轉而看了伏淵一眼,伏淵的臉色也不好看。
王君昱察覺到了他們二人的不對勁,臉上的笑容逐漸收了起來,道:“你們都怎麽了,怎麽這麽不對勁。”
邱小八抿了抿嘴,低下頭。伏淵感覺不能指望邱小八了,內心掙紮煎熬了半晌,緩緩開口:“少堂主,二小姐她……”
王君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嗓音竟不住發了顫:“月兒,她怎麽了?”
伏淵艱難地把話說完了:“她已經,離世了。”
伏淵想象中的風暴并沒有來臨,王君昱只是整個人僵在原地陰沉了下去,然後聽他們将事情的來龍去脈描述完畢,一句話也沒說。
伏淵不知道王君昱在想什麽,也不想揣測,只是回想當時他的表情,竟有些讓人莫名生寒。
回到房間時,伏淵發現邱小八也沉着臉跟了進來,還愀然不樂地關上了門。
“……”伏淵不知所以,回頭瞥了邱小八一眼,按慣例油嘴滑舌,“你是來陪我睡覺的?”
沒想到邱小八這次回答得異常果斷:“滾。”
伏淵看了眼邱小八,又看了眼床,眼神示意道:“那只有前面一個地方能讓我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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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小八擡起頭,繃緊了臉,悻悻然看着伏淵,眼眶竟有些泛紅。伏淵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也不敢亂調笑了,放低聲音好聲好氣,卻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你不是……哎,我知道你很喜歡二小姐,但你一味難受,也報不了仇嘛,你現在應該調整好情緒,去安慰少堂主,讓他冷靜下來,以免做什麽沖動的錯事。”
“要是沒有二小姐,我根本活不下來。”邱小八吸了吸鼻子,聲音低低帶哽,“而且,少爺不需要我去安慰,我從小跟着少爺那麽久,就沒見他需要別人安慰過。”
伏淵道:“那你跑到我這兒來是幹什麽,看我睡覺嗎。”
邱小八露出一個堅定的目光:“我想要瓶毒,你這兒應該會有,這些卑鄙暗算的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無一不備。”
伏淵愣了愣,一臉為難:“這……誰告訴你的,我在你眼裏這麽不堪的嗎?”
“那我去別處找,告辭。”邱小八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诶,你等等。”伏淵一把拉住邱小八,嚴肅道,“你先告訴我你拿毒做什麽。”
“當然是塗箭上了,這你都想不到嗎?”邱小八竟反過來懷疑伏淵的腦子。
“不是,我知道你有想送衛殊行下地獄的想法,但你這個箭法歪成這樣,真不怕射錯人啊?”伏淵頓感不可思議。
邱小八惱羞成怒地甩開了手:“我的箭法一點兒都不歪,你們又沒看過我射過幾箭,天天盡埋汰我。”
“是啊,看到了的都挺歪,沒看到的,就不知道了。”伏淵帶了些調侃的意味。
邱小八有些不想和伏淵多聊:“有沒有啊,沒有我走了!”
“行吧,有。”伏淵妥協了,從櫃子裏拿出管家先前已幫忙放置妥當的包裹,打開拿出五個小瓶子,一一在桌上擺開,一共紅黃綠藍紫五種顏色。他伸手示意道,“選吧。”
邱小八看到這個排場怔了怔:“啊?都是嗎。”
“沒錯,都是毒,随便選。”伏淵抱臂看着他。
邱小八猶猶豫豫,揀了個紅色瓶子走了。伏淵站在門口笑看着他離開,像個推銷商品的小販:“不夠再來拿啊。”
不知為何,邱小八莫名産生了一種不信任感。
星辰高遠,八荒寥寂,唯有流風轉袂之聲。
樓雲清輕阖雙目,盤腿坐在屋頂上,調身平氣,坐定禪中,棄天地不顧,又融乾坤于一,靈臺清明,功力沛溢。斂氣靜息中,他突然感到一絲不和諧的氣息貿然侵入,應是有人來到了附近。
他睜開眼,在庭院中看見了王君昱,而王君昱卻沒有發現屋頂上悄無聲息的他。
王君昱似乎喝了酒,一身頹氣滿臉疲憊,眼鋒卻是厲的,燒着熾熱又郁憤的悲懑,像陽光下燥熱的荒漠中抽出的一把明晃晃的刀。
驟然,他躍身而起,衣袂獵獵作響,一掌朝空中拍了出去,震得方寸幾分晃蕩,草木摧折,随而又橫臂一掃,推開一陣呼嘯的風,不遠處臺階的青瓦竟應聲而裂,危險中帶幾分折槁振落的不迫。
他揮打起掌法,身影時而騰飛如龍,時而落下塵埃,一式方休,另式又起,宛若拍打千裏浪潮,帶義憤,攜孤勇,一意孤行而卓葷不羁,眼中有蒼茫覆霜刃,手間起飕飗裹狂風,似要只手撕開周遭一片混沌的萬裏乾坤。
樓雲清屏氣凝神,目光炯炯且安靜看着王君昱,胸臆間逐漸被帶起了一團火,卻在意識之後被輕輕按捺了下去,只剩一點零星的火苗,仍在負隅頑抗。
汗濕重衣,王君昱停下動作,低頭輕喘。稀微星光下,他俊朗面容有些發紅,額邊一滴汗略過眼角,劃過那顆茶痣,掉落在地,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
應是累極了,他仰倒在冰冷的地上,擡頭,恰好對上樓雲清的目光。
樓雲清低頭看着他,身後是漫天黑夜星辰,面容蒼白如霜覆雪,翩翩白衣如鍍銀輝,依舊是副漠然于世外的表情,目光清冷得像一陣冬日的風。
王君昱注視着樓雲清,聲音平靜不辨情緒:“你一直在這裏?”
樓雲清突然感覺有些許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點了點頭。末了交代一句:“不要誤會,我沒有偷看。”他一直在光明正大的看。
王君昱不甚在意,喉嚨壓得低了些:“不下來嗎。”
樓雲清猶豫半晌,起身落至他身側,又重新盤腿坐了下來。兩個人皆未說話,只聽見夜風撩撥草木發出的窸窣聲響。
良久,王君昱開口問道:“你說你去殺人了,感覺怎麽樣。”
“沒什麽感覺。”樓雲清答道。
的确如此。當年他八歲,全家從章山前路過,那些山賊明明是十惡不赦,卻獨獨對孩子下不了手,留了他一條性命,他才能被恰巧下山路過的雲下仙人撿到。十多年來,心中一直仇憤滿腔,仿若兜了塊重石,此番下山,才會想到手刃山賊。而那些人真的倒在自己眼前,心中的重負卻并沒有因此放下,也沒感到釋然,亦沒有半分開懷。
王君昱有一搭沒一搭的繼續說:“我聽伏淵說,跟在衛殊行旁邊的一個人,也是雲山的人。”
“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無須在意。”樓雲生漠然回道。
王君昱看了他一眼:“真的嗎。”
樓雲清道:“你有什麽想說的,直接說吧,無須鋪墊得這麽長。”
王君昱面無表情,看着眼前滿天星子,眸眼溢出悲意,緩緩道:“衛殊行殺了我妹妹,我居然最後才知道。”
“我很不得直接沖進章山,把他揪出來碎屍萬段,把他的心和肝掏出來去喂狗,然後再将他的殘軀燒成灰,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表情開始變得猙獰,咬牙切齒,字字誅心。
“但是我若是這麽做,月兒會開心嗎,她以前那麽喜歡衛殊行。她那麽開朗大方,又漂亮聰明,這些事卻只敢悄悄告訴我。”
王君昱的聲音開始不住哽咽起來。
“以前在金陵,她會偷偷躲在牆後,看衛殊行和街邊的野貓兒玩,她會偷偷蹲在屋檐上,看那個王八蛋在院子裏練劍,她還偷偷做了點心,直接送給他吃,那個王八蛋居然還拒絕,我妹妹給他做點心他居然還敢拒絕,混賬玩意兒。”
“月兒她那麽聰明,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去喜歡一個冷冰冰的王八蛋混賬龜孫子,那個混賬不喜歡她就算了,憑什麽殺了她,他憑什麽殺了她……”
王君昱念叨念叨着,終于忍不住淚湧而出,他用一只手臂遮着臉,哭嗓中帶着憤怒和嘶吼。此刻,他不是什麽少堂主,也不是什麽意氣風發的大少爺,他只覺得胸中塊壘難除,悲不自勝。
樓雲清安靜的坐在他身側,不知道該說什麽。以前聽師父說過,心事找個人訴說出來,會舒服很多,但他不明白的是,王君昱為什麽會找到他,是因為他恰巧撞見的緣故嗎?
他突然回想起師父剛帶他回雲山的那一年,他因為想起爹娘的事情倒在地上放聲大哭,師父坐在他身邊,寬厚的手掌溫柔地覆在他手上,傳遞來恰到好處的暖意,柔聲道:“想哭就哭吧,不要緊,師父會一直陪着你。”
樓雲清思考片刻,拿出袖子裏的手,輕輕握住了王君昱的手腕。
王君昱聲音小了些,邊抽着氣,邊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
樓雲清習慣了不說好話,此刻讓他溫情起來,就莫名其妙地開不了口,掙紮半晌,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哭。”
“……”王君昱突然傻了眼,眼淚挂着還沒幹,愣愣道,“你在威脅我?”
樓雲清頓時心慌意亂,內心想着補救一下,緊緊握住了王君昱的手,看向他,不動聲色地補充道:“我看你哭。”
王君昱被他這麽瞪着,既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兩個人目目相觑,僵持了半晌,樓雲清感覺氣氛不對,繼續補救,卻說出一副命令般的語氣:“衛殊行以後再殺,你先哭。”
“……”王君昱看着樓雲清一臉認真,啞聲遲疑道,“剛剛發洩完了,我突然不想哭了。”
樓雲清松了口氣。
王君昱舉起自己被牽着的手:“這……”
樓雲清急忙松開了手,平日都是四平八穩的語氣,現在竟多了一絲慌張:“你不哭了就好,你好好休息,我先回房了。”
王君昱點點頭,坐起來看着他離開,然後屈起雙膝,埋下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衛殊行:我鍋背好了,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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