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洛九淵

伏淵趕到山頭,蹲下仔細察看了番地上的兩具安詳的屍體,轉而朝下屬問道:“虞大人不像是被許無刀殺的,而是被另一個人偷襲的。——你們過來時,有沒有看到其他人。”

下屬點頭如搗蒜:“有,衛殊行在,手裏還拿着帶血的劍。”

伏淵袖子裏突然伸出兩根細長而靈活的機關手指,小心翼翼拉開了虞一故帶血的黏糊衣物,露出皮肉上的傷口。伏淵對着傷口左看右看,然後将機關手指放到鼻尖稍稍聞了聞,緩緩搖了搖頭。

“不是衛殊行。”伏淵得出結論,“這傷口形狀不是他那把劍造成的,更像是尖頭稍帶彎曲的刀,而且,這個位置能一擊斃命,武器上顯然有毒,衛殊行這種人怎麽可能用毒。”

下屬疑惑道:“那又會是誰呢?”

伏淵擡起眼,若有所思:“不知道,或許……衛殊行知道吧。”

微弱清冷的月光撒在道上,如踏水攜風,衛殊行和柳雲生一路走出了山,前行的道路卻被攔住了。

攔住他們的,是一輛馬車。兩人停下來,與眼前詭異的車廂面面相觑。

拉車的馬兒似乎是陷入了假寐,安靜得如一樁雕刻的木頭。整個車亦紋絲不動,車簾平整得連塊褶皺都沒有。

空氣如凝固一般的安靜。

“太奇怪了。”柳雲生開口打破死寂的氣氛,“像是專門在這裏等我們似的。”

衛殊行稍稍斂眉,正打算說繞過去,就見轎子後面突然現出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身長不足六尺,穿着粗布皂袍,臉上全是燒傷和刀疤,交織縱橫,斑駁不堪,夜中一時竟看不清五官,顯得有些猙獰。

他抱拳行了個禮,聲音尖細嘲哳,如摔破的瓷罐拖在地上的聲響:“兩位少俠,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時了。”

衛殊行打量他一眼,問:“你家主人是誰?”

只見那人轉身爬上馬車,輕到一點聲音也沒有。馬的眼皮似是擡了擡,但除卻風吹晃的鬣毛,便再也沒有其餘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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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掀起了簾子,只見車廂內端坐着一個人。

那人阖目直坐,不動如山。

其墨發合高冠以束,惟有鬓角泛霜。長眉聳俊,豐颌秀骨,如清癯古玉,風姿閑遠。眼犄的少許細紋似白璧微瑕,無傷大雅,平添滄桑韻味。

“主人,主人,醒醒。”

聽罷,那人垂下的眼睫小顫了一下,竟略帶迷糊地睜開了眼,随意地打了個哈欠,朝外問道:“阿分?幾時了,到地了麽。”

“主人,你看外面。”被喚作阿分的人說道。

那人慢悠悠從車上走下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廣袖缁袍,衯衯裶裶,有白裘裹邊,腰間綴佩加珠,與衿邊蓮枝銀紋相映成輝,好似天人,自鑲潤光。

随即,這人從袖中取出了一把錦扇,駕輕就熟地一展而開,悠閑地搖晃起來。

衛殊行對這個動作有種微妙的熟悉感,斜目瞟了柳雲生一眼。柳雲生察覺到衛殊行的眼神,小聲地無奈道:“你能不能不要覺得全天下拿扇子的人都和我有關,我又不是賣扇子的……”

那人突然開口,嗓音沉潤好聽:“誰是衛殊行?”

衛殊行聞言怔了怔,道:“正是晚輩,不知前輩是……”

扇子啪一聲合上,那人驀然上前,端詳衛殊行許久,瞳潤如漆,竟泛出憐慈的柔光。

良久,他笑了:“好孩子,你都這麽大了,叔叔差點認不出你了。”

“你是……”

衛殊行突然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誰,心中湧起一股不可明喻的感覺,既有遇見熟稔的激動,又有闊別已久的疏離。眼前的人對于他而言,或許只是孩童時期一個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卻是難得溫暖記憶中的一部分,哪怕久經時日,關于這人的記憶卻始終令他印象深刻。

“……二叔。”

洛九淵輕輕拍了拍衛殊行的肩膀,溫柔道:“一路奔波至此,辛苦了,以後有叔叔在,你便無需擔心其他了。”

說罷,他又瞧了眼柳雲生,略有遲疑:“這位是……”

柳雲生垂扇抱拳,稍稍低頭:“晚輩柳雲生,是……”

洛九淵上下打量他一眼,打斷他道:“你是雲山人?”

柳雲生突然擡頭一怔,木然道:“洛前輩是怎麽……”

洛九淵摸了摸下巴,哈哈大笑:“只有雲山的年輕弟子才會整天穿得跟要出殓似的,還要拿着扇子。”

柳雲生:“……”

雖然見到洛九淵,衛殊行心中多的是驚喜,但眼前的問題不得不讓他保持懷疑和警惕。他猶豫片刻,一臉正色開口詢問:“二叔,洛城是你收的徒弟?”

“是啊。”洛九淵回答,随後似是也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小皺了皺眉,“奇怪,我讓他去接你們,怎麽如今,我卻沒見着他?”

“……”衛殊行臉色微沉,不發言語。

雖然洛九淵看上去似乎不知情,但衛殊行總覺得蹊跷。——起碼在印象中,洛九淵一向是有能力掌控局面的人,若是洛城真做了什麽,他真的能什麽都不知道嗎?

洛九淵看出了衛殊行的心事,微眯雙目,問:“他是不是做了什麽?但說無妨。”

随即,他似乎感受到衛殊行身上微許的不信任,安慰似的補充道:“殊行,你要知道,二叔永遠不可能會傷害到你。”

方寸月影籠入身圍,洛九淵眉目自綴一層柔和又誠懇的微光,溫柔地貼上了衛殊行的手背。

衛殊行不禁回想起幼年有關洛九淵的模糊記憶,依稀中那是個年輕的風流俠士,意氣風發而無所不知,從花海煙波中披星戴月乘風而來,牽起他尚且稚嫩的手,放目悠悠遠空。

盡管二十年來,洛九淵一走,便沒有再回來,其中究竟歷經何種,又改變何許,亦是不得而知,衛殊行還是不願去懷疑他。

衛殊行不動聲色移開手,沉色道:“暗算我爹的暗器上,有一種叫冷青的蜀地之毒,洛城用同一種毒,偷襲了虞一故。”

洛九淵自然知道虞一故的身份,也猜到了衛殊行在懷疑什麽,思忖片刻,道:“我會派人找到洛城,然後親自問清楚他與此事有什麽關系。但如果你要懷疑大哥的死是洛城所為,他為何要這麽做?”

衛殊行注視着洛九淵,道:“因為他是清岚山莊活下來的楊家後人。”

洛九淵沉默了,卻不置可否,直接避開了回答,轉言道:“……先不說他會不會這麽做,他恐怕沒這個能力,僅靠他一個人,哪怕是偷襲,也斷斷奈何不了你爹半分。”

邱小八躲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樹上,被濃密的樹葉遮着,能隐隐約約聽到他們的對話。正當他将身體微微往前傾,稍稍用指尖撥開一點樹葉,企圖聽得更清楚一點時,突然聽到洛九淵說了一句:“你們還有其他朋友帶來了麽?”

衛殊行微微一怔,答:“還有飛雨,但是……”

“不是飛雨,我是說他。”

洛九淵突然朝邱小八躲藏的地方看來,驚得邱小八心中一戰,正準備開溜。周圍的樹葉卻突然被掀了起來,在空中迷亂地飛舞,似是刮來了一道肅殺的狂風。不待邱小八做出反應,洛九淵一合扇面,身形微晃,便猝然竄至了他跟前,似踏風踩葉,休迅飛凫。

邱小八引弓至前,腳一蹬樹枝朝後退去,不料洛九淵速度更快,一扇指向他的胸口,殘枝敗葉皆蛻為鋒利的刃,亦跟着沖了出去。邱小八吐出一口血,身體如斷線的風筝摔了十餘丈遠,手腳皆被割破,有葉片斷枝刺入了體內,血液浸透衣物,層層暈開。

邱小八忍住肉被破開的深深痛意,艱難擡起了手,趁洛九淵還未過來之時,竭盡力氣朝遠處的山岩射出一支連着繩索的箭,然後抓着迅速縮短的繩子,被箭上的機關拽了過去。

看見地上的洛九淵擡起頭,展開扇子在身前搖晃,沒有再追上來,邱小八不禁感激伏淵自作主張把這支改過的箭塞到了他的箭囊中,讓他撿回了一條命。

山寨剩餘的匪寇敗得七零八落,要麽戰死,要麽被捉住捆在了一起,最終,連婦孺躲藏的地方也被找着了。

伏淵招呼人将虞一故和許無刀的屍體往回擡。回到山寨,他聽見下屬來報,想了想,吩咐道:“先派人守着,不要傷害她們,若是有人渴了餓了,就給她們找點吃的喝的。”

除虞一故的事外,伏淵本以為晚上的任務還算順利,直到他回去找王君昱,才感覺老天狠狠地掌了他一嘴。

護衛死了一地,王君昱失蹤了,顧飛雨不見了。

伏淵差點雙眼一黑,但他還是強制自己鎮定下來,開始調查周圍。

護衛的脖子都被割破,看上去像是用暗器一擊斃命。周遭的草木凋敝得參差不齊,樹上有掌印,地上則一片狼藉,落了不少破碎的刃片和暗器。伏淵蹲下,伸出手指在地上劃了一圈,些許細膩的粉末便沾在了指腹上。

下屬一臉茫然,小心翼翼喊道:“右護法,這……”

伏淵搓掉粉末,嘆了口氣,道:“少堂主可能被暗算了,對方是用陰招暗器的好手。”

他又走到之前縛住顧飛雨的網前,撿起掉在旁邊的一顆顯得非常突兀的石塊,抓着着摩挲一番,眉鎖得更緊,若有所思:“這個人不是來救顧飛雨的,他就是沖少堂主來的。如果他是來救顧飛雨的,沒必要用石子将她打暈。”

下屬吞吞吐吐問道:“那……顧飛雨怎麽也不見了。”

伏淵擡頭望向灌木後面的高樹,擡腳往那走去,在不遠處的一顆樹後,發現了一小塊被壓垮的草叢。

“有人藏在樹後,把這些草踩壞了。”伏淵揉了揉山根,總結道,“應該有兩個人,一個人暗算了少堂主将他帶走之後,這個人才過去,帶走了顧飛雨。”

雖說猜出大致經過,但伏淵還是不知道是何人所為,不禁有些頭疼。突然,他靈光一現,自言自語道:“等等,那個人為什麽要先費力氣弄暈顧飛雨,她應該不存在威脅才對……難不成,他不想讓顧飛雨看到自己嗎?”

“他難道是和顧飛雨認識……”

伏淵還在苦想,企圖找到什麽聯系和線索。突然聽見草叢一陣窸窣,有人重重地喘着氣,走了過來。

“什麽人!”伏淵高聲一呵,朝聲音方向望去,差點沒驚吓過度。

邱小八扶着樹,一身血,臉上除了被血染嫣的唇,一片死人般的蒼白。他看見了伏淵,張了張嘴,艱澀地吐出字:“伏……”

還沒說完,他終于支撐不住,兩腿一軟,朝前倒了過去。

伏淵冷靜不下來,兩步并作一步,急忙上前接住邱小八,将他抱在懷中,沖一旁的下屬不容辯駁地吼道:“我先帶他回去,我回來之前,這裏由你做主。”

下屬被驚吓,話都哆嗦了起來:“好……好……”

伏淵抱着邱小八坐上馬車,朝另一個下屬吼道:“滾來駕車,快!”

邱小八被伏淵裹在懷裏,努力撐起眼皮看他,嘴唇不住發顫,擠出微弱而模糊的音節:“我……”

伏淵有些發抖地撫了撫他的臉,瞬間紅了眼眶,低聲啞道:“再撐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好,我不會讓你死的,你千萬不要吓我……”

邱小八失去意識之前,想的竟是:他居然也露出這種要哭的表情,真稀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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