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
我幾乎夜夜在淚中醒來,又枕着淚濕的枕頭哭着睡去。蝶意,沒有你的日子好痛苦。我多想能讓你那般徹底遺忘,可是我若忘了,誰來記得我們的曾經,誰來記得我們的過去,走過我們行過的地方,看遍我們未看過的風景。
我四處游蕩,到了一個安靜寧和的小鎮子後,住了下來,待了将近百年的時間,看着那些人從呱呱墜地的孩童,到白發蒼蒼的老者,正如我一般,慢慢地成長,慢慢地變老。是的,剔除了妖骨,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我開始衰老,身體機能下降,當百年過後,我當年引以為傲的容顏已經不在,只有溝壑縱橫的皺紋,斑白的頭發。
但我不會死,是以我仍顯得很健朗,我未有駝背,也無需借助拐杖而行,只是當所有人都老去的時候,我還依舊未死,會吓着人的。因此,之後我每行到一處地方,待的時刻均不過超過五年,當有人懷疑我時,我會第一時刻悄然離去。
可笑,甚是可笑。我失去了他,現今連一個家也失去了。我沒有家,只是一個流浪漢,一個不會死的怪物。
我試着住在樹林裏,可畢竟當了多年的人,早習慣了人氣,受不住那樹林裏蟲魚野獸的腥味了,萬般無奈,我只能繼續走,走到不知盡頭的地方,高山流水,山谷高崖,處處都有我的身影。可是啊,靈脈大陸的人界就那麽點大,我一雙足慢慢地走,走上百多年,也走了個遍。可我仍有千年的時間,方能離開這個世間,餘下的百多年我該如何過,如何過。
蝶意,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撐過餘下的百年。
他不會告訴我,他一定在天上過得好好的,開心快活地做他無憂無慮的蝶仙。況且,哪怕他真的下界,我只怕也是不敢見他的。當年他成仙時,是如此地青春年輕,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容顏俊美,臉上都散發着朝氣蓬勃的笑容,而我現今早已老去,肌膚暗黃,哪怕他恢複了記憶,也定是認不出我了。
我已配不上他了。
我将靈脈大陸走遍後,已無處可去,逮着附近的一個樹林就漫無目的地行走,不料竟在左拐右拐,順着陌生的小路走後,來到了一處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山谷。
這兒的月亮很大,像一塊潔白的玉盤,鑲嵌在起伏的山峰之中。我看到谷外恰有一方法陣,我笑了笑,鬼使神差地就站了上去,法陣未有人催動,自然無法傳送,我不知怎地就起了玩心,同法陣較勁起來。站在法陣外,挑出了身上懸着的酒壺,灌了一口酒,酒氣一上來,膽兒就大了,嘿嘿笑了一聲,踩在法陣上跳來跳去,手舞足蹈。
這月亮太美了,無端的讓我想起了某一個抱着他在屋頂上賞月的夜,那一日他十分乖巧,依偎在我的懷中,笑着說,花琅,能同你一生如此相伴真好。
我沒有應他,笑着刮了刮他的臉頰,将他摟得更緊了些。
如今回想起來,若是當時我回他一句,我也是,會不會我們這一生便不會分離。
可惜,過去終究是過去。
我跳着蹦着,明明笑得極其開心,可眼底禁不住又流出熱淚。酒已經無法灌醉我了,我總想起他的舞姿,他在我的歌喉伴奏中舞蹈的模樣,我不自禁地唱了起來,仿若多年前的那一日,我高聲吟唱,他笑着舞蹈,我們一同享受着衆人的拊掌高呼。
蝶意,沒有你的舞蹈,花琅的歌又為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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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一道清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歌聲,我徐徐望去,只見月光之下,一人背光走來,身姿高拔,氣度不凡。蝶意,是你麽,是你回來看我了麽,蝶意蝶意!。
我哭着奔了上去,可淚水朦胧了我的眼,我怎生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樣,看不清,我一口氣上不來,喘氣了幾下,突然就暈倒了。
後來,待我醒來,我的酒亦跟着醒了。
面前的人,不是蝶意,而是兩個陌生的男子。
我從他們口中得知,他們一人名喚月印,乃是月霞谷的谷主,一人名喚天釋,乃是天極島的島主。
月霞谷同天極島俱是靈脈大陸出名的修仙門派,我只知其名,卻不知派址何處,未曾想,竟誤打誤撞進到了月霞谷。月印同我說,當時他同天釋歸來,看見我在法陣前舞蹈,以為我是要對我們谷中不利,方想來對付我,卻聽到我不住地喚一人名字時,又心軟了。
他們說,猶是初次聽到如此悲哀的呼喚。
我愣了愣,一揩臉上早已幹的淚,我說多謝。說着,我便起了身,想要離開,但天釋将人扶下,說老人家,你年紀已大,還是切莫奔波了。
我怔住了,“老人家”,這還是我初次聽到的稱呼,往日裏我俱是一人獨居,不敢同外人接觸,是以幾乎無人同我說話。乍一聽到這陌生的稱呼,我還未反應過來,久久才恍悟到,我而今已是個老人了。
是啊,我已老了,我怎地便忘了呢。我不再年輕,不再配得上蝶意了。
後來,我央不過天釋同月印的相留,留在了月霞谷。這兩人十分好客,待人誠懇,不久我便同他們做了朋友。他們的見識并不比我少,但畢竟行走的地方未有我多,每每聽聞我在行走時見到的趣事,總亮着一雙眼,聽得津津有味。我雖走了百多年,可我未免讓人生疑心,盡量遠離人群,因而見着的趣事不過寥寥數十個,說上那麽幾月,便說完了。
他們聽罷,卻仍覺不夠,一面嘆息,一面央我再多說幾個。
我猶豫了很久,我問他們,你們樂意聽一段痛徹心扉的故事麽。
他們倆愣住了,雙雙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樂意。”。
我笑了,笑到将近淚流。百年了,這個關于我同他的故事,我憋在心底,誰人也不敢說,因我沒有一個可訴說的人。我一人悶在心底,太苦太苦。我将那些故事,從我們相識,到相愛,再到分離,足足一千多年的故事一五一十道了出來,說了三日三夜,方能說盡。
當說道我們最後的分離時,我已泣不成聲,趴在桌上,淚流滿面,他們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告知我一切都将會過去。我說是啊,會過去,可是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我哭到暈了過去,當我醒來時,天釋同月印都是一臉憂愁,他們說我昏迷了整整五日,差些以為我醒不來了。我就笑了,我說在我罪孽償完之時,我不會死。我會一直痛苦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我将我身上的禁制告知了他們,他們聽後都沉默了,看着我的眼底有了很多的同情與憐憫。
我說不用憐憫我,因為那痛苦對我而言,反倒是種解脫,每當發痛時,我都可忘記他,那一刻的我是最開心的。
他們沒有再說話,上前來擁住我拍了拍,說花琅,你真堅強。
我笑了,沒有回應他們倆,內心的苦楚只有我一人知曉。
幾個月後,天釋要回天極島了,臨行前他問我可要同他一塊兒去看看。
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我說習慣這兒了,我生怕去那臨海的地方,不習慣潮氣。
月印卻叫我去看看,他說興許我會愛上那裏。
我當時聽聽便罷,也未放在心上,心想着他們執意邀請,我不去未免太不給面子,遂應下了。
禦劍到了天極島後,我方知月印話中之意,我當真愛上了這裏,因為這兒連通四方,上可達天庭,下可達地獄,我在這兒,無論是生是死,都能感覺到我深愛的他。
我在這兒住下了,在天釋的勸導下,我慢慢戒了酒,也不再摔琴,偶爾還能給天釋彈上幾曲。我當真萬幸,才人世間的最後幾年,我遇見了月印同天釋這兩個好友,在他們的陪伴下,我慢慢地化解了傷痛,不再陷入對蝶意的痛楚當中。
時光荏苒,我已越來越老,而天釋和月印依舊年輕,我說我老了,你們只怕都認不出我了。
他們拍着我的肩頭說,老朋友,不論你變成何樣,都是我們的朋友。
我忍不住落了淚,這百年來當真多虧了他們的相伴,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度過。我說若有來生,便讓我結草銜環,以報恩德。他們卻說,若有來生,望我幸福。
我愣了愣,不再接話。我的幸福已經斷了,即便死後下了地獄,我也不會喝上那碗孟婆湯,我要将蝶意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裏。
在我人生的最後五十年,我告別了天釋同月印,言道要出外走走,看看風景,到我死前再回天極島,我要葬在這兒,看着心愛的他。
天釋同月印勸阻不來,便帶着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我先到了當年那救助我們的門主那兒,卻震驚地發現,那處地方早在多年的變化中毀了,我甚至還未記得那修仙門派叫什麽名字。我失望地走了,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覺竟回到了我們分離的地方——河城。
當年的雲靈宗依舊存在,且發展愈發壯大,唯一不好的,便是憎恨妖類。我知曉,那是因千年前我偷竊飛升金丹所引起的仇恨。
我對雲靈宗有些愧疚,畢竟當年為了我一己之私,我傷害了不少的人,以致多年後他們談及色變。我繞着雲靈宗走了一圈,發覺這兒不愧是修仙大派,靈氣馥郁,随處都能聞到清新的味道,我戀上了這裏的感覺。
我回到了河城,專門去尋了當年我同蝶意分開的客棧,方發現歷經千年滄桑變化,那客棧早已不存,而是變作了一條小巷內的小房子。我将那房子買了下來,收拾收拾,處理了幹淨,修葺了一下,便住在了那裏。每逢夜裏,我總喜好坐在小院的長凳上,拎着一壺酒,唱着一首曲,靜靜地望着天上,思念着他。
是的,離開天釋之後,我又開始飲酒了。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除了酒,便再無他物相伴。我越來越老,唱的曲聲音也愈來愈難聽,當我住下的第一夜聽完自己唱的歌後,一時心酸,摟着自己的雙膝大哭起來。
我老了,當年那首我們熟知的歌,再也唱不出當年的味道了。我們曾經深深愛過的歌啊,也陌生了。
到最後,我只剩下那一抔斷發了麽。我嘆息了一聲,從懷裏取出包裹斷發的布袋——我一直都未曾打開來看,我總害怕看到那斷發我會淚流,可是當我一打開時,我已流不出淚了。
一千年的時光,斷發早已腐爛,将其拿出時,它便在我的手裏碎成了渣,灑落在地,恰好一陣風徐徐飄過,帶走了那些殘渣。我定定地望着,總想伸手去将它們抓回來,可是手伸到半空我便頓住了,便讓它們走罷,帶着我的思念離開,飛去天上,飛去天涯海角,飛去每一處地方,告訴天上地下的人,花琅深深地愛着那個他。
手裏的碎屑越飛越遠,我再也看不到,也握不着了。
原來,連最後的一點思念,也離我而去。
我哭不出了,世上最苦痛的,是哭不出了。
我的淚已為他流盡,心也痛到了極致。
我在人世間的最後幾年,我試着去同街坊鄰居相處,試着融入人類,努力讓自己快樂起來,可是我內心仍是很苦很苦,每逢看到隔壁一家,相攜着手上街,抱着孩子挂着笑容回來,我羨慕得快瘋了。我也好想這般拉着他的手,帶着他走到每一處地方,親吻他,抱他。
這樣的痛苦,在我人生最後二十年,慢慢得以緩解。
因為我身邊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對,一個小嬰孩。
我遇見他,是在城郊外的楊柳樹下,他似乎被父母抛棄了,靜靜地杵在樹下哇哇大哭。恰好我行過,看他那可憐的模樣,便收養了他。
他很乖,看到我抱起了他便不哭了,睜着一對圓溜溜的眼看着我,那模樣俊極了,我說誰家的人,竟如此狠心将那麽可愛的孩子抛棄。他看着我忽而笑了,咿咿呀呀地把兩只小手甩來甩去,回家的路上都在開心地亂揮大叫,玩累了自己就吮着指頭睡了過去。
我從未見過那麽可愛的孩子,忽然覺得,人世間最後幾年,有他相伴我真的值了。
我是在楊柳邊撿到他的,故而給他冠以姓氏“柳”,而名“慕庭”,乃是思慕天庭之意。
我深深地思慕着天庭上的那個他,哪怕千年過去,我仍癡心不改。
慕庭真的很聽話,他十分懂事,從到我家裏後,該睡時便睡,該玩時便玩,從不哭鬧,一點兒也不用我費心。長大後,他十分地孝敬我,對我說不出地好,我在他八歲那年,告知了他我的身份同故事,他沒有被吓着,反倒拍着我的背,說爺爺,你辛苦了。
我當時就笑了,我拍着他的頭說,慕庭,多虧了你陪我。
他也笑了,拉着我的手,就要上街去。他說蝶意無法陪爺爺,便讓他來代替蝶意彌補這個遺憾。
我的孫子啊,你叫爺爺如何離開你。他到了該上私塾的年紀,我因老而不死的緣故,甚少出門,只在第一次送他過去念書後,便讓他自己去了。但我生怕他一人會受人欺負,便将千魅朱绫給了他,希望朱绫能保護他。
他說我該多同人類接觸,遂常常帶着我奔走于小巷裏,遇見鄰居有難便幫上一幫,遇見他人便同他們聊聊。我漸漸地放開了心房,對他的思念也因這些日常瑣碎而取代,只在偶爾痛極時,會繼續拎着一壺酒,對月對星唱着新學的曲子。是了,我不再唱那些我們熟悉的歌了,因我這副老嗓子,唱那些歌,簡直是對歌的亵渎。我們的歌存着我們美好的記憶,不應毀在我這把難聽的嗓子裏。
我的生命即将到盡頭了,慕庭每日裏都是笑着對我說話,但我知道,他總是一個人悶在被子裏哭。我忽而覺得,當初告訴他我将死之事,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他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卻要提前承受失去親人的苦痛。
他卻說沒關系的,若是沒有我,他恐怕早死了。我對他十分愧疚,總想做點什麽東西。我想到了雲靈宗,一來當年對雲靈宗有所愧疚,二來帶慕庭上雲靈宗,日後我走了也好有人照應他。
我拉着他上了雲靈宗,跪在門前,磕了足足百個響頭,祈求雲靈宗能收慕庭為徒。慕庭沒有一點靈力,我看得出來,甚至連一點靈力的底子都沒有,修仙對他而言,興許是條永不成功的路。可是他是我唯一的孫子,我走了,我哪放心得下,哪怕讓他學點護身的功夫也好。
當時很幸運,有一道號清靈的道人恰好除妖歸來,看到我的磕頭後,一時感動,便收了慕庭為徒,我開心得不行,我的孫子終于有了人照顧,我可以安心的走了。
此後,慕庭便上山修煉了,我問他修煉得如何,他總是笑笑,并未同我說太多,但我從他的眉目間,察覺到了一些不快,似乎他修煉得不怎麽順暢。我拍着他的肩頭說,爺爺不求你有什麽成績,只希望日後你能有些防身的功夫。
他拍了拍我的手,笑了,他說爺爺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也跟着他笑了。
我的生命漸漸衰弱,我知道我的時候要到了,現今我每日都躺在床上,等着看老天爺哪一日将我收回去,慕庭也暫時不上雲靈宗了,時時刻刻都守在床邊陪着我。
當我大限将至的那一晚,我感覺到了死亡朝我逼近,我喚慕庭到了近前,讓他在我死後,将我的骨灰灑在天極島的雙樹上,葬在那裏,我要天極的地方,守望着我的愛人。
天極島天極島,左通死亡之海,右通黃泉之路,下通人間島嶼,上通登仙之路。在那兒,無論碧落黃泉,抑或是天地蒼穹,我都可窺視得到,只有在那裏,我方離心愛的他最近。
慕庭哭着應下了,我也跟着落淚了,兩千年的人生,我愛過,也痛過,值得了。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千年前那久遠的記憶徐徐在我眼前展開,蝶意張開雙翼抱着我的場景,我們對付鳥靈時驚險的一幕,我拉着他的手在夕陽奔跑的一刻,我同他街頭賣藝的時光,一點一滴從心口湧上。
我似又回到了千年前,那段快樂的時光。淚水模糊了我的眼,我慢慢唱起了那首我們最愛的歌,眼前的場景越發模糊,我仿佛看到一黃衣男子,徐徐向我走來,他伸出了白皙的手掌對我說,花琅,我來接你。
蝶意,你來了。天庭地獄,我不要再同你分離,讓我們生生世世相守可好。
他笑着說好,那笑容是如此美麗,他依舊如此年輕,而我卻老了,配不上他了。
蝶意蝶意,奈何橋上,我定不會喝那碗孟婆湯,我會一直在橋邊等你,哪怕永遠等不到你。
永遠,等不到你。
蝶意,我來了。
可還記得當年你說的那句話,花琅蝶意永不離。
可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唱的曲,我們跳的那段舞。
可還記得有一個名叫花琅的人,深深愛過你。
不,你不記得了,可我深深記得,記得有一對千年的眷侶,沒有終成眷屬。
若有來生,我定不會再放開你的手,生死也要相随。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的正文,到他們永別,就真正完結了( >﹏<。)~他們在番外裏會的,放心吧
【番外】數年
當我再次醒來時,看到的是我孫子柳慕庭的臉,他此刻雙眼帶淚,跪倒在我的面前,抱着一個白發男子痛楚哭泣。
我迷茫地看着他,左右環顧了一眼自己所處的地方,方發現自己竟到了天極島上的雙樹島上——這是我當時交代慕庭将我安葬之地。
我動了動身,發現自己的手腳赫然變作了幼苗,我懵懵懂懂地愣了半晌,方憶起,我在臨死前,強将自己的一縷魂魄逼出,封印在丹田處,用以日後凝魂,而喚慕庭将我送到雙樹島來,便是為了讓我能借由雙樹的靈力,重聚神魂。這是極其冒險的舉動,而我卻成功了。我此刻便如轉世重生,重新化為了一朵桃花靈,只需過上數年,便可化身成人,再世為人。
我終歸舍不得離開這個人世間,我忘不掉他,我不狠心下到地獄,喝下那一碗孟婆湯。我毅然決定回到這個世間,在天極島上守望着我的愛人。
我此刻是一株桃樹幼苗,我看着面前哭得稀裏嘩啦的孫子,忽而想起了他童年時,挂着一條鼻涕水,躲在我腿後的模樣。
我搖了搖身子,不久,孫子似乎有所感應,愣愣地望了過來,試探地喚了一聲:“爺爺。”
我笑了——雖然慕庭看不到。我将自己的身體搖得更是用力,慕庭也聰慧,将自己的手按上了我的葉上,霎那,我便感覺到了他的心。
我向他道了好,他顯然被吓了一跳,但旋即便在我的解釋下,接受了我複活的事實,他還告知我,而今距離我離世已過了數年了,而他則在今年,方能有緣前往天極島來,達成我的心願。
我笑了笑,并沒有怪罪他,我能複生,我已經滿足了。
他同我聊了許久,他身側的白發男子,似乎有些醋意,嘴巴嘟得厲害,一看他們倆這模樣,我便知曉,這白發男子是慕庭的戀人了。
這白發男子也一同觸上了我的葉片,同我通心對話,我方知,他是一千年狐妖,名喚九曜,乃是慕庭的伴侶。看他們倆如此幸福的模樣,我是又羨慕又嫉妒,最後我是深深地祝福他們,願他們好好珍惜彼此。
慕庭是知曉我的故事的,同我說了一段體己話後,便以我要多加休養為由,帶着他的心上人,同他的同伴離去了。
其實,我多想能讓他多陪我一會兒,可我知曉,慕庭的心思細膩,他是生怕他身側那白發男子,做事沒有分寸,老黏着他,讓我看着他們一對,心裏不舒服。
我嘆息了一聲,千年了,什麽都走過來了,世間上恩愛情人我看過不少早已麻木,無論我如何羨慕同嫉妒,他永遠也不會回來。
“花琅。”
我愣了愣,嘲笑自己。真是,說到他,便想起了他的聲音了,這不,都出現幻聽了、
“花琅,花琅。”
我僵住了,不,這不是幻聽,這聲音如此親近,如此的熟悉。蝶意,是你麽,蝶……意……
後面的“意”字我近乎用盡了全力,方喊出口。我倏爾看見一只黃色蝴蝶,穿過雙樹的靈界,徐徐地飛到我的面前,輕盈地降落在我的葉片之上。
那輕盈的重量,讓我感覺到了一股暖意,與熟悉的味道。
。
“蝶意,是你麽。”
蝴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對水靈靈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看得到他眼底的笑意,以及熱淚。
他扇動着翅膀,覆蓋在我的身上,一如千年以前,他親近我那般。我的心醉了:“是你麽。蝶意,是你麽!”
“花琅。”輕輕的呼喚飄入我的耳中,熟悉的親昵,讓我的淚水濕了眼眶。這是夢罷,如果是夢,便讓我一生都無法醒來。
他伸出了他的口腔,往我葉片上四處亂戳,似因我無花芯而感到不滿,亂翹了一番後,方氣鼓鼓地縮回口腔,用雙翼蓋在我的葉上。
那一瞬的感覺,好溫暖。
“花琅,我來看你了。”
我心頭一喜,方想訴說內心的激動,卻在聽到他下一句話後,淚流滿面。
“可花琅,我卻不記得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略短小,我慢慢更_(:з」∠)_
【番外】故事
他不記得我了,不,應是說他始終沒有記起我。
他告訴了我一個幾乎千年前的故事,關乎我們,也關乎我的孫子——慕庭。原來自我離世之後,慕庭他将我葬在了天極島,之後慕庭成了仙,并将我的故事告知了蝶意。但蝶意始終沒有憶起我。後來慕庭為救他心上人九曜的性命,盜取了天界法寶,篡改了九曜命格,而慕庭他則被罰下界轉世,在他第十世時,他所盜的法寶啓動,天地時刻回轉,一切又複生到了慕庭成仙之前。從慕庭成仙到如今複生過後,天地已輪回了千年,也即是說,我已死了千年,同蝶意分開将近三千年了。
蝶意因私下幫助慕庭盜取法寶之故,受了牽連,天帝開恩,責令蝶意下界幫助轉世的慕庭,而今我所見到的蝶意,實則為蝶意的化身——化蝶。
我聽完這一個故事時,沉默了,原來這世上癡情人不止我一個,我孫子也是。為了心上人,不惜逆改天命——和我何其相似。
化蝶化蝶,雖然不是蝶意,但我看到他我也心滿意足了,三千年的分離,三千年的愛恨……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圓滿了。
我聽着孫子的那個故事,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我們,默默淚流。他似乎被我的淚吓壞了,煽動翅膀繞着我打轉,倏爾落在了我的身上,伸出他的腔體給我舔了幹警,他還笑着說:“花琅,你的淚是苦的。”
我又禁不住淚流了,我忽然想起了千年前,我也曾這麽吻過他的淚,我說他的淚是澀的。
他說,花琅,給我說說我們的故事罷,我想從你口中再聽一次。
我說好,我慢慢說給你聽。
他将翅膀攏得更緊,抱住了我,耐心地聽着我的故事。
我把我們千年來的故事一一道給了他聽,從我們的相識到我們的分離,當話盡的時候,我同他都已滿臉熱淚。
他哭得凄慘極了,翅膀都抖動不已,他說聽慕庭說時,他還未有感覺,而今一聽我說,他便心如刀割。他不住地問我,為何我要這麽做,為何我要如此犧牲。我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因為你值得。
他不再落淚了,緊緊地擁抱着我,他說花琅,這一次,我們不再分離。
我笑了,笑得幾近絕望,我雖複生,但我是一普通的花靈,因是雙樹滋養之故,我無法離開天極島,而他确不同,他是蝶仙,終歸是要回到天界去的。我們今日能重逢,已是上天恩賜,我又怎能奢望,他還能同我生生世世相守。
但這些話,我都未有告知他,許多苦,我默默承受便好。他未記起我也是好事一樁,至少分離時,他沒有痛苦。
我同他說了整整一夜,當天亮的時候,天釋到來了,看到化蝶的出現,他愕了一陣,他問,這人是誰,可是你心心念念之人。
我頓了許久,我該如何同天釋解釋,他是他,卻也不是他。
不想,化蝶先一步出了聲,他說他名喚化蝶。
一聽化蝶之名,天釋頓了半晌,訝了一聲:“化蝶,是你?!”
我也愣住了,天釋的語氣為何看似識得化蝶?。
化蝶悄無聲息地飛到我的身上,低聲告知了我,原來他為了方便幫助慕庭,改變了月印的記憶,以月印好友的身份幫助慕庭,自然而然,便同天釋相識了。
天釋并不知其中故事,眼見化蝶倏爾化作人形,又看了我一眼,疑惑地問:“花琅,他當真是你的心上人。”
我還未說話,化蝶便先一步開口了,他說,對,我是他的戀人,生生世世不再分離的戀人。
生生世世不再分離,蝶意,不,化蝶,你可明了此話的含義。我愣住了,天釋也愕然了。
可化蝶笑得是如此地燦爛,他轉過了身,緩緩蹲下,将自己的臉貼上我的輕輕磨蹭,那時,朝陽初生,落在他的黃衣之上,将他臉印得絢爛,我醉了,我思念了千年的人啊,正在我的面前,抱着我親着我。
我又不争氣地落淚了,千年來未曾流過的淚,都在今日落盡了。我甚至懷疑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個夢,當夢醒了,他依舊是他無憂無慮的蝶仙,我依舊是那含着千年苦楚的花妖。
“花琅的淚是苦的,但也是甜的。”
他如是說着。
我會心笑着。
我想,即便這是一場夢,也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柳幕庭同九曜的故事,詳見仙路總之,就是現在的柳幕庭是轉世了十世,再重生到第一世的,所以前後經歷了将近一千年。嗯,過程有點複雜_(:з」∠)_乃們只要記得花琅同蝶意分開了将近三千年就行了。
【番外】歸來
我的他回來了,他在我的身邊哪裏也沒有去。可是讓我遺憾的是,他是他,卻又不是他。
他雖然常伴我側,但我總覺得少了一些什麽。後來經由多日的相處,我方發現,他少了精魂。
是的,現今的他,僅是一個化身,雖有他的性格,他的一切,但卻沒有他的心。沒有那顆會跳動的心,再多的愛也少了味道。
他自己也發現了這些問題,他說,他也感覺得到,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愛上我,因為、他沒有心。
我無法責怪他,我說,我不怪你,怪只怪當年,我親手将你送走,讓你遺忘了我。
他笑了,可他笑得卻如此地悲傷,我們知道有些東西暫時是無法回到從前了。
五十年,我們用了五十年的時間,去磨合,去回憶。這五十年間,我漸漸脫離雙樹而生,練出了人形,恢複了年輕的容貌,走到了他的面前——而同時,我也看到了他目中的迷茫與無奈。
他依舊無法記起我,無法戀上我。我呢,我也一樣,哪怕依舊深愛着他,我也無法對着這不是他的他,獻出一個緊密的擁抱,說上一句;我愛你。
我們便保持着這不親不疏的關系過了下去,但在我以為我們能一直到白頭,直到能破開心防在一起時,他卻提出了離開。
他當時對着我笑,他說花琅,三千年了,兩輩子了,自始至終都是你為我做一切,而我卻不曾為你做過什麽。
我心頭一震,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連忙扯住了他的胳膊,問他,化蝶,你想做什麽。當我感覺到我手心裏的溫度時,我怔了一怔,五十年來,我同他試着抱過、親過,可終究沒有那種感覺,後來漸漸疏離,也少了肢體接觸,卻未想今日卻如此自然地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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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拍了拍我的手,他說他要回天界,他要以這多年來為天界所做的貢獻來換取天帝同意,讓他下界轉世,成為凡人,與我同在。
我大驚失色,大叫一聲,不可,我不同意!他的命,是靠着仙力方得以延續的,若是他脫離了仙籍,他豈非要離開這人世。
我不能讓他冒險,不能。我寧願此生同他再不相見,也不願看他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說,化蝶我求你,不要冒險,求你求你。我反複地說着求你,近乎失了所有的尊嚴,去求他不要冒險,不要。我不想再一次看到他生命的逝去。
他擁住了我,他說,花琅,當年你冒險換了我一命,卻讓我們從此分離千年,你可曾後悔過。
後悔?我愣住了,我怎不後悔,我後悔得心都碎成了一片一片,若是知曉分離如此痛苦,當年我便不會讓他離去,我會将他牢牢地鎖在懷裏,待我命盡之時,同他一塊下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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