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分別

我抱着他癡纏了一整夜,當我們倆筋疲力盡時,淚已經幹了。他一直在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無法回答,只能将他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讓我的心告訴他為什麽。

我們一晚上都不敢阖眼,生怕眼一閉上,對方便從自己眼前消失。我抱過他後,并未幫他清理便給他穿上了衣裳,我要他記着我的味道,哪怕上天也不要忘記我。我緊緊地牽着他的手,我說蝶意,你等我,我一定會盡快修仙上去尋你。

他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他說好,花琅你定要來尋我,若你不來我定想法子脫離仙籍下界尋你。

我一聽便給愣住了,板起了臉,我說不成,你若脫離仙籍你的命一樣會丢,我不容許這一事發生。

他嘆了很長的氣,他說我不懂,他寧願不要長生也要同我在一塊。我說不懂的人是你,短暫的分別不過是為了長久的相守,縱使分別一刻又如何,你我們妖物靈物之身,不過百年光景眨眼便過,還怕什麽。

他愣了很久,抱住了我,他說他舍不得我。

我又何嘗舍得了他,世事因果,若非我愛上他,便不會有蝶意,也不會有今日的分離。

若是一開始不愛上便好了,可惜,一旦愛上,那已是萬劫不複。

天快亮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他蹭了過來,抱着我熱烈地送吻,我癡癡地吻着他,始終未有将眼閉上,我要好好地看着他,記着他的模樣,待他走後将他畫下,日日夜夜捧在懷裏,看在心上。

金光打進房內時,我就知道,臨別的時刻到了。我給他整了整衣衫,強忍着身上的痛扶他下床,攙扶着來到了後院。飛升這事,對人類來說太過玄乎,我們不想聲張。

後院一到,便有金光落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金光并非送他升天的光,而是天界之人下界之光。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幾乎下意識地就拉着他跑——當時頭腦裏只想到跑。

可是我一受傷之人,哪跑得過天兵天将,不消一會,我們倆便被圍困了。

我渾身抖得可怕。他還不知道究竟何事,拉着我的手迷茫地左顧右看。

當天兵天将道出來意時,我的世界徹底崩潰了。

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将蝶意抓上天庭關押——原來蝶意的命數早已盡,我強行改變他的命格,幫他續命,甚至助他成仙。死命被改,天帝勃然大怒,要将蝶意抓回天界嚴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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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消息有如驚雷在我們耳邊炸開,我握緊了他的手,強将體內的妖力逼出,我不能讓他上天界,不能!我好不容易救下他,誰知曉天帝會不會震怒讓他灰飛煙滅。

可是我的頑抗只會讓我們的處境更加難堪,我憤怒地攻擊了天兵天将,結果換來天界的宸華天君親自下凡捉人,他的靈力委實太高,我不過被他一個彈指,便被打得無力起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心愛的人,被抓回了天界。

那一刻,我趴在地上放聲大哭。我又一次害了他,害了他!若是這一生,我不曾愛過他,他便不會受如此多的苦痛!。

蝶意,蝶意!。

我哭到力竭,受不住痛地暈了過去。

在夢中,我時時都想到他臨別時那不舍的神情,那眼中的痛是那麽的明顯,這都是我的錯,若是我放棄救他的性命,興許我還能同他相處百年,可是,我就這麽生生地掐斷了他的生路。

花琅,你是個只會害他的混賬!

當我醒來時,已是淚流滿面,這一生愛過快樂過,但這些快樂的時光都抵不過一日的痛苦。我爬了起身,跪在這方後院,不斷地磕頭,祈求天帝網開一面,讓我的命換蝶意一命,這一切都是我做的,便讓我一力承當。

我不知天帝可能聽到我的呼喚,我每日裏不吃不喝不睡,便如同個瘋子一般,跪在那裏磕頭,連客棧老板見了,都想趕我走,可不論他打我踢我,我都不挪半步,直挺挺地跪在那裏,繼續我的磕頭懇求。

我當慶幸我是妖類,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會死,所以,才能堅持如此多日。十日,整整十日的時光,我終于打動了天帝,宸華天君帶着蝶意下界而來。

十日不見,我的他憔悴了。我淚流滿面,他撲過來時,輕得沒有重量,我抱着他就如同抱着一塊骨頭,嗑得我心都疼。

我吻了他,吻得如此地深切與痛苦,将他的唇咬出一個又一個的齒痕,嘗到他嘴上鮮血時,我依然沒有放手。我恨不得将他刻在骨髓裏,永遠同我合為一體,永不分離。

但宸華天君卻冷冷地打斷了我,他說天帝受到我的感化,不會要我的命,蝶意亦可作為仙人在天界活下去。但要我為自己篡改天命的行為付出代價——剔除一身妖骨,廢掉妖力,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日夜子時都要經受宛若抽筋拆骨的痛楚,且蝶意在成仙前,續了多少年的命,我便得承受多少年的痛,待得年歲相抵,我方可離開世間,輪回轉世而去。

蝶意聽到嘶聲大叫起來,抱着我說天帝不能這麽做,我卻是笑了,這樣的懲罰其實算不錯,至少沒有讓蝶意灰飛煙滅,至少還留着我一條賤命。我安然地接受了懲罰,蝶意卻是無法接受,對着宸華天君大吼大叫。

我笑着将蝶意敲暈了——除了敲暈他,我再想不到能讓他接受我被剔除妖骨的一面。我将他放在了地面,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他的臉,蝶意啊蝶意,這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見你了,今日過後,忘了我。

手中妖力祭出,我用我所有的妖力封印了他的記憶,從今往後,他只記得自己是個蝶仙,不會記得曾有一個花琅愛過他,這樣他便可以無憂無慮地活在天界裏,至于分離的痛苦,由我一人承擔便好。

我又一次落了淚,抱着他輕輕相吻,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所為,他的眼角也滴落了一滴淚,我揩起那滴淚,放入自己嘴裏,好苦好澀。我剪下了他一縷長發,将他的同我的發纏在一塊,我這一生都未能給他一個婚禮,這一抔便權作我們結發成夫妻了罷。我将他一截衣裳裁下,包裹着我們的斷發,小心翼翼地放入懷裏,慢慢地站起身來。

我看了一眼靜默站在一旁的宸華天君,我笑了,費勁所有的妖力将靈髓過繼給了蝶意,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不會有靈力,不會有不老的青春,也無法修仙了。

但只要他無憂無慮地活着,便好了。

宸華天君問我,這樣值得麽。

我愣了愣,沒想到這麽冷漠的人竟會問出這個問題,我笑了,我說待你有一日有心愛的人,你便明白了。

他沉默不語。

接着,他便給我下了懲罰,禁制一入體,那宛若抽筋拆骨的痛楚便湧上四肢血脈,我痛得站不住腳,只能在地上打滾,咬牙含下苦痛,我的冷汗流滿了全身,卻連指頭都動不來。

宸華天君抱起了蝶意,他說就這麽分別罷,還是別等蝶意醒來了,對誰都好。至于花琅你,待你的罪孽贖清,便會輪回轉世而去。

說着,他足踏白雲,飛天而去。

汗水迷濕了我的眼,我的淚卻幹了,再也無法淚流。

我心愛的他啊,走了,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我親手續了他的命,也親手,斷送了自己的愛情。

——花琅蝶意永不棄。

呵,可笑,甚是可笑。

沒有了他的日子,我過得形如行屍走肉一般,度日如年。每日子時發作的痛楚,我從一開始的恐懼到了現今的期待。是的,期待,因為只有那種極致的痛楚,方能轉移我對他的思念,忘掉他。

我回到了當年的那個小樹林,可惜歷經千年變化,那裏的族人,我已經都不認得了,原來不但是他對我陌生了,連族人都陌生了。我已經沒有家了,也沒有他了。

蝶意啊蝶意,我方知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死別,而是生離,是眼睜睜看着心上人忘記自己的生離。我後悔了,當初我便不該續他的命,應該自私地陪着他過完最後的幾年,待他走後輪回轉世,我再去尋他的轉世相遇。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我只有默默地承受着身心的苦痛,将我們這一千年來走過的地方,再走一遍。可是啊,人世間一千年,朝代已然變化數代,許多東西都已改變。他最愛去的那家酒樓早已喚作了勾欄院,他最愛看的那一出戲已經失傳,我再也找不到當年的光景了。

我丢了他,也失去了我們曾經擁有的一切,唯一跟着我的,只有那截斷發以及一塊衣布。

後來許是那塊衣布跟着他靈體久的緣故,衣布竟生出了靈力,我怔愕之後,忽而笑了,我想這是他在天保佑我罷,我将那塊衣布練成了千魅朱绫,可用于防身。雖然我不會死,但我還不想受傷,這東西成了陪伴我的最好的寶物。

我開始學會了喝酒,走到哪,我都要挑着一壺酒,因為酒能讓我麻醉,讓我暫時的忘記他。我也學會了,他在時始終學不會的琴,可當我能彈出一曲動聽的琴音時,我又痛哭失聲,将那把我特意打造出的琴摔成兩半。

他走了,我已沒有了知音,縱使我會彈琴又有何用!他不會聽見,不會聽見!正如我借酒消愁一樣,他永遠也不會來告誡我:喝酒傷身!。

不會。他永遠不會來。

他走的那一年,我打爛了一把琴,喝了七七四十九壇烈酒。

他走的第二年,我打爛了三把琴,喝了九九八十一壇烈酒。

……

他走的第一百年,我打爛了一百把琴,喝了六百三十壇烈酒。

後來,我喝得不多了,因為我發現,我喝得再多,他也不會知曉,也不會來看我一眼,嗔我一句:花琅,你又喝酒。

當年我應承你不再喝酒,而今我食言了,你為何不下來罵我,為何,為何!

蝶意,你下來罵我,罵醒我罷,我什麽都不求了,只求能見見你,見你一面,一面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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