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杜溟立雖然比黎容大得多,但也尚在壯年。
他今年三十四歲,沒有白發,沒有贅肉,精壯強幹,身材保持的很好。
聽了黎容口無遮攔的挑釁,杜溟立也并沒有生氣,他看黎容的眼神,就像一個有着豐富社會經驗的寬容長輩,在看不谙世事滿腦子不切實際幻想的孩子。
杜溟立絲毫不尴尬的撤回手,溫和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哪怕年紀大了,我也想為社會做點貢獻。”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坦蕩無遺,根本不懼任何人的揣度。
唐河的小助理在後面唏噓了一聲,眼裏露出羨慕的光,但他很快發現整個休息室裏只有他的聲音,吓得他趕緊捂住了嘴。
他只是沒見過,真把這種理想挂在嘴邊上的人。
黎容對上杜溟立的眼神,目光銳利的審視了幾秒,他發現,杜溟立說的是真話。
目前九區的成員的确各有各的背景,哪怕表面上看着沒有,但拐幾道彎查一下五伏之內的親戚,也能摸索到藍樞或紅娑的身影。
這倒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九區嚴苛的錄取條件,篩選掉了一批支付不起高額培養費用的家庭。
杜溟立在金融行業久了,大概是發現了一些不公平的交易,所以不信任這種變相的自查自糾,這才想要考進九區親自看看。
如果是抱着這樣的志向,那黎容倒是可以說一聲佩服。
因為這種話,黎清立也曾經說過。
只有岑崤聽過後輕嗤了一聲,似乎完全沒有把杜溟立的話放在心上。
他甚至并不拿正眼打量杜溟立,就好像自己是勉為其難被拽過來,但其實根本不把杜溟立當回事。
杜溟立看向岑崤,疑惑幾秒,他好脾氣的笑笑:“聽起來是有些理想主義,你們就當我胡亂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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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求自己的想法能被這些二代們理解。
黎容轉回頭,看了看岑崤。
杜溟立的确有讓人想要親近的能力,至少見過他的人不會覺得他讨厭。
黎容知道他城府深,處事圓滑穩重,但這和他有個很好的理想并不沖突。
就連他自己,對杜溟立的警惕也不由得有些放松。
可岑崤卻完全沒有。
看樣子,岑崤是十分輕蔑杜溟立的,還是那種從能力到人格的全方位輕蔑。
黎容微微挑了下眉,慵懶的笑道:“你這話說的,誰進九區不是為了給社會做貢獻啊。”
杜溟立顯然是對一些纨绔子弟有成見,聽了黎容的話,他被噎了一下,但很快露出自我反省的表情:“你說的對,大家雖然年齡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經歷不同,但至少目标是一致的。”
黎容故作輕浮的撇了撇嘴,似乎并不願被杜溟立歸位同類。
“你說你想買我們的課?”
話題總算被扯了回來,杜溟立用餘光掃了岑崤一眼,他顯然很少遇到剛一見面就對他充滿反感的人,好像這種反感沒有緣由。
杜溟立點點頭,重新看向還算好說話的黎容:“是的,我了解到這家店比較晚,老板的時間已經被其他考生約沒了,所以沒辦法,只能看課多的人願不願意讓給我一節。”
黎容低着頭,慢條斯理的擦了擦掌心的薄汗,輕呵一聲:“那還真不一樣,我們周末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在變相表現了預約的課很多後,黎容一擡眼,眼中帶着毫不掩飾的對金錢的渴望,“那你願意出多少?”
杜溟立笑了,他擡手示意了一下沙發:“我們別站着聊了,坐吧。”
黎容也不客氣,他回身抓着岑崤的胳膊,拉着岑崤,主動坐在了沙發正當中的位置,仿佛在無聲宣告着自己的主導地位。
而他占的,也正好是杜溟立剛剛坐的位置,沙發上還有沒來得及恢複的褶痕。
杜溟立目光一頓,不動聲色的走到飲水機邊,抽出兩個紙杯,開始接水。
他說:“老板的一節陪練課是兩萬,你們想要多少,也好讓我心裏有個底,如果實在太多,我也支付不起。”
黎容獅子大開口:“十萬,你同意嗎?”
在極端條件下,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真實反應。
杜溟立正巧按滅按鈕,淅瀝瀝的水聲戛然而止,他頓了幾秒,才嘆了口氣,坦誠道:“這有點太貴了,四萬我還可以接受。”
黎容聽了他的話,表情悻悻:“能拿出四萬買課的人很多吧,我們為什麽要換給你?”
杜溟立思忖片刻,點點頭:“是的,但實不相瞞,雖然我已經工作了,收入看起來也算光鮮亮麗,但一時真的拿不出太多錢,我以天使基金的名義贊助了國內十家殘障人士餐廳,流動資金都壓在裏頭,現在還沒有開始盈利。”
黎容若有所思:“哦,這麽說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
杜溟立端起兩杯水,朝黎容走過來:“好人談不上,我也是期待餐廳盈利的,只有良性商業循環才能真正幫助那些人,一味靠補貼,這個項目做不長久。”
他說罷,同時将兩杯水遞給岑崤和黎容。
黎容聽罷有些恍惚,曾經黎清立贊助特殊學校的時候也說,他不是一股腦的往裏面砸錢,他是給那些孩子請了很好的老師學習做手工藝品,剪紙貼畫,小裝飾物,這些都可以盈利,等她們能賺錢了,自給自足,就不需要人再資助了。
岑崤沒有接杜溟立的水,杜溟立下意識看向岑崤,眼中帶着對這種輕蔑的不解,他沒注意,黎容的手還沒有抓緊紙杯,他松手的瞬間,紙杯滑落,杯內的熱水傾倒在黎容腿上。
嘶。
黎容感覺到熱度,快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岑崤立刻撥開杜溟立,從桌邊抽過紙巾,去擦黎容褲子上的熱水。
他緊張的問:“燙到了麽?”
杜溟立怔忪一瞬,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拿穩,還好嗎,如果燙傷了我願意賠償。”
黎容将手覆上岑崤的手背,輕輕拍了兩下,然後将他手裏的紙巾取過來,自己擦拭。
其實沒事。
天氣涼,他穿的又厚,等水浸透全部布料觸碰到他的皮膚,就已經沒那麽燙了。
而且紙杯脫落的時候,有些水珠迸到了他手上,他發現,這并不是一百度的開水,最多也就五十多度,根本不會把人燙傷。
杜溟立在熱水中摻了涼水。
黎容不相信這麽巧合的摩擦,杜溟立這麽做,大概是想試探他和岑崤的關系。
而岑崤的反應,也的确被試探出來了。
黎容慢悠悠的擦着褲子,腦子裏卻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如果杜溟立順利進入九區,他和岑崤的身份早晚會曝光,那他們倆的關系,是不是不該被杜溟立知道?
但目前看着,杜溟立只是把他們當作參與九區角逐的考生提防,确實沒有什麽壞心。
杜溟立主持建立全國連鎖殘障餐廳的事,黎容在上一世也聽說過。
這給杜溟立贏得了不少好名聲。
他能看出來,杜溟立是真的想買課,也很坦誠了說了拿不出那麽多錢的原因,雖然這原因多少有點道德綁架的意思。
岑崤扶着黎容的腰:“我帶你去盥洗室,裏面有烘幹機。”
黎容感受到輕貼在自己腰上的手,輕挑了下眉。
他發現岑崤并不在意在杜溟立面前暴露他們兩人的關系。
黎容跟着岑崤走之前,不冷不熱的沖杜溟立道:“課我們不賣了。”
杜溟立因為得罪了黎容,也不好再糾纏,只是繼續好言好語的道歉:“實在是不好意思,不賣給我課沒關系,你如果受傷千萬告訴我。”
他說罷,慢慢收斂了笑容,手指一用力,将脆弱的紙杯攥在掌心,眼神深沉的望着黎容的背影。
盥洗室此刻還沒有人。
陰天下雨選擇來訓練的人本來就少,更何況現在還早,也就岑崤喜歡避開人群,願意大早上來。
黎容關上門,聳了聳肩:“一點都不燙,他摻了涼水。”
除了潮濕的褲子黏在皮膚上有些難受外,黎容沒受什麽傷害,也不至于因此記恨杜溟立一筆。
岑崤卻別有意味的看着他,問道:“你怎麽突然對他感興趣?”
黎容今天第一次見唐河,按理來說唐河的話不會引起黎容的重視,但黎容卻要親自見這個人。
休息室裏的言語交鋒,也是試探居多,對一個突如其來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實在是過于重視了。
盥洗室的空氣中飄着一股清新的檸檬薄荷香,空調嗡嗡運作着,熱氣彌散在空氣裏,一面的玻璃窗上,挂着層模糊的霧氣。
空氣緩慢流淌,将不輕不重的聲音傳遞到黎容耳中。
黎容心道,自然是為了見見還沒踏入權力漩渦的鬼眼組組長。
但他卻無辜眨眼:“你的競争對手,我當然還是有點興趣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黎容還不等岑崤做出反應,就快速反問:“我倒是很好奇,你為什麽看不起他,你們之前明明都沒有見過。”
他端着雙臂,手指悠然的輕敲,氣定神閑的等待着岑崤的回答。
他和杜溟立見這一面,只能看到杜溟立是個精明的好人,有向上攀爬的野心,有肅清亂象的決心,也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和沉穩大氣的胸懷。
如果不是韓江的事始終壓在他心裏,他也不會排斥和杜溟立接觸。
岑崤對杜溟立的輕蔑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而岑崤并不是一個會輕敵的人,除非他确信,這個杜溟立真的道貌岸然且能力有限。
黎容很期待岑崤的回答。
岑崤擡手撥弄了下黎容早已經幹透的頭發,看似不經意道:“這世上最讓人看不起的,不是徹頭徹尾的壞人,而是以好人自居,打着正義的旗號,通過讓無辜之人付出代價,遭受苦痛,來完成他自己理想主義的人。”
黎容稍一歪頭,側臉擦過岑崤的手背,親昵的舉動後,他目光敏銳的看向岑崤:“你覺得他是這種人?”
岑崤輕笑,慢慢撤回手,離開之前,指尖不經意碰了一下黎容的耳垂:“或許只是我讨厭他看你的眼神,平白對他有偏見吧。”
黎容雖然知道他是找借口,但姑且吃下了這個吃醋的理由。
黎容向四周暼了暼,才勾唇道:“那你倒是毫不遮掩我們倆的關系,尤其是對那杯熱水的反應。我還以為你能從不怎麽冒熱氣的紙杯上看出來,他沒想真的燙我。”
岑崤反問:“萬一呢?”
黎容:“什麽?”
岑崤目光深沉:“如果家裏放了至關重要的東西,哪怕記得自己關好了門,也還是會在離開之前望一眼。”
黎容遲愣片刻,心頭蹙的一軟。
哪怕那杯水看起來并不燙,但一想到有萬分之一會燙到他的可能,就還是忍不住确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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