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盥洗室門外隐隐約約傳來鞋底踩踏大理石瓷磚的聲音。

黎容清了清嗓子,要笑不要的看着岑崤:“咳,我要烘褲子了,你還留在這兒嗎?”

他的褲子全濕透了,勢必要全部脫下來。

倒也不是怕岑崤看,只是他們現在不是上一世走腎的模式,多少也得純情點。

岑崤的目光緩慢下移,停在某個位置,輕飄飄反問:“我不能留?”

黎容吞咽了下口水,坐在身後的木椅上,左手搭在岑崤手腕,仰着頭:“課還沒賣呢,兩萬塊。”

岑崤暼了一眼黎容蒼白的手指,無動于衷:“我不太心疼。”

黎容忍俊不禁,推了一下岑崤的手腕:“在人家的地盤上,你還想做什麽?”

岑崤其實也沒打算做什麽,這地方不保險,而且唐河等不到他肯定會來找。

不過他有點不舍得放過這次調戲黎容的機會,畢竟之前黎容主動解衣服耀武揚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岑崤紋絲不動,垂眸看着裹在棉衣裏的黎容:“沒用過這兒的烘幹機吧,我幫你?”

黎容抽回手,略感無語:“你覺得我蠢嗎?”

沒用過難道不會自己看?

岑崤還想再說什麽,唐河已經等不及了,直接給他打了電話過來。

這麽貴的課時費,唐河也是有職業操守的,他不能忍受自己在訓練室裏喝茶把時長混過去。

岑崤低頭看了眼手機,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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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容立刻心領神會,立刻催促他:“這老板在九區工作過就敢收這麽多錢,我一個……年級第一,才收二百,你不心疼我心疼。”

這句話有種若有若無的暧昧,黎容明白,岑崤自然也聽的明白。

如果不是把對方當成很親近的人,認可了某種私密關系,他是不會心疼對方的錢的。

岑崤接聽一瞬,又很快挂斷了唐河的電話,示意自己知道了。

臨出門前,他突然轉頭叮囑黎容:“你這點水烘二十分鐘就可以了,門鎖好,小心點。”

黎容正準備解衣服,聞言詫異:“小心什麽?”

這是在訓練館,說裏面的員工都會點功夫也不為過,更何況他自己也不是真的弱不禁風,還能出什麽事?

岑崤頓了頓,扭過臉:“随口一說。”

他雖然說是随口一說,但出門後,還是替黎容鎖緊了門。

黎容手上動作停下,靜靜望着大門,不由得皺起眉頭。

岑崤兩處讓他覺得古怪的地方,一是對杜溟立的态度,二是對他那句話的反應。

“我走了,你一起嗎?”

這句話明明沒什麽特別,甚至是他曾經經常挂在嘴邊上的。

他對同實驗室的同事說過,對A大的學生說過,對導師級別的前輩說過。

這句話甚至都不算是邀請,只是在自己要離開時,客氣的一種方式。

不過。

他唯獨沒有對岑崤說過。

上一世岑崤基本會送他去紅娑上班,他根本不需要跟岑崤說這句話。

有時候自己出門,也大多是跟岑崤不歡而散,怎麽可能客氣的邀請他一起。

黎容暫時想不明白。

或許時機合适了,他可以親自問問岑崤。

烘褲子的時間不長,的确二十分鐘就能幹了,熱乎乎的褲子,穿在身上還很舒服。

黎容出門的時候,杜溟立已經不見了,或許是找別人訓練,或許離開,他并不關心。

岑崤還和唐河打得不可開交,黎容看一會兒也乏了,就端着個杯子,在訓練館亂轉。

轉到門口,前臺突然叫住他:“哎……”

黎容停下腳步,擡眸看向她:“嗯?”

前臺臉頰稍紅,明顯興奮了不少,她私下看了看,偷偷對黎容道:“想跟岑先生換課的那位客戶,剛才突然過來問我,你是不是這裏的學員,我沒告訴他,嗯……你注意一點這些中年男人,我怕他不懷好意。”

黎容失笑,雙眼彎起:“好的,謝謝。”

前臺大概以為杜溟立是看上他了,但他知道,杜溟立是想打聽他的身份。

杜溟立能這麽重視他,他還是挺意外的。

大概在聰明人眼裏,有些東西,越是想隐藏就越是藏不住吧。

岑崤訓練完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了。

他和唐河又休息了一會兒,擦了藥,這才換衣服打算離開。

黎容向門外一望,才發現外面下雪了。

這是A市今年的初雪,雪團很大,很蓬松,被風刮的上下翻滾,生怕落在地上,被泥濘的路面吞噬。

黎容的聊天軟件頭像就是雪花,他是挺喜歡雪的,小時候黎清立和顧濃每年都會帶着他堆雪人。

顧濃是南方人,很少見雪,後來去國外留學,到了一個大雪封城的地方,才能盡情在雪裏打滾。

大概是顧濃對雪的特殊喜愛影響了他,冬天下雪,對他來說意味着父母會變成孩子,跟他一起瘋玩。

他爸媽似乎是沒有成長的概念的,每次下雪都比他更鬧騰。

他四五歲的時候是這樣,十一二歲的時候是這樣,到他還有一年就要成年時,還是這樣。

只是今年,沒有了。

黎容頂着風推開玻璃門,伸出手,去接天上的雪花。

雪花剛碰到他的皮膚,冰涼一瞬,就很快化成了水珠。

“不冷嗎?”岑崤默默走到黎容的右側,擋住了從那個方向吹來的風。

他話剛說完,黎容就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嗓子有點癢。

大概是心裏脆弱的時候,身體也會不由自主的跟着脆弱。

黎容趕緊清空腦子裏的回憶,縮回手,搖了搖頭:“沒事。”

岑崤:“進去坐着,我去啓動車。”

黎容:“我跟你去車裏等,下雪又不冷。”

訓練館有自己的後院停車場,岑崤帶着黎容繞到後院,上車打開空調。

從室內出來,的确是有點涼的,但好在空調溫度上升的快,黎容很快就不用縮着袖子搓手了。

雪花太大太密,天空又一直灰蒙蒙的,路上車輛普遍很慢。

岑崤打算帶黎容去吃點東西,但車還沒開到繁華區,黎容突然敲了敲車窗:“路邊停一下,看到個熟人。”

岑崤看了一眼模糊的後視鏡,靠路邊停了下來。

馬路牙子上,有一個慢吞吞往前走的身影。

那人個子不高,穿的也不厚,只有一件灰黃色的大衣,雪花肆無忌憚的貼在她脖子和臉上,化成水往衣領裏鑽。

她的耳朵凍的通紅,頭發雖然系了個馬尾,但是前面的劉海被吹的亂七八糟,好在厚大的鏡框擋住了亂飛的頭發和一部分莽撞的雪團,讓她能睜開眼睛。

紀小川。

怎麽每次看見她,都是一副可憐兮兮亂七八糟的模樣?

黎容暗自搖頭,推開車門,喊了一聲:“紀小川!”

紀小川貿然被人喊,吓了一跳,腳下踩空,踉踉跄跄從馬路牙子上掉了下來。

好在她反應不錯,沒有一頭栽進路邊的泥水裏。

紀小川攏了攏亂飛的頭發,扭回頭看:“啊……我你。”

她認出黎容了,但她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黎容。

她聽人說黎容是住校了,一般住校的學生周末都不怎麽出校的。

黎容擡起袖子,擋着風:“要去哪兒,送你去。”

紀小川趕緊擺手推辭:“我…我不去哪兒,我…在路上閑逛一會兒,你不用…管我。"

風一吹起厚厚的劉海,黎容看見了她額頭上新鮮的結痂,看架勢,就是這兩天的。

黎容嘆了口氣:“你先上車,外面風大。”

紀小川躊躇了一下。

她不想給黎容添麻煩,她更希望黎容沒看見她,直接把車開過去。

但黎容沒有要裝瞎的意思,她多拖延一會兒,黎容就多吹一會兒冷風。

她聽宋沅沅她們說過,黎容身體特別差。

紀小川咬了咬牙,只好跑過去,拉開後車門。

她剛一坐下去,就看到了駕駛位的岑崤。

“你你你…岑…崤?”

她本來就有點結巴,一緊張就更結巴了。

她局促的靠着車門,恨不得縮到座位和靠背之間的夾縫裏去。

岑崤看了一眼黎容,不解的問:“我高中這三年做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了?在外面是什麽名聲?”

他思索了一下,他不僅沒欺負過老實巴交的同學,有時候還很好說話。

黎容抖了抖頭發上的雪,忍不住輕笑。

其實細想,高中是岑崤的蟄伏期,他在沒有實權的時候,從不過分張揚。

不過似乎每個學校每個年級都需要有那麽一個有背景,有錢,校長都不敢惹的人鎮場子。

由于絕大部分同學都不會親自接觸這個人,所以一些真實性不足一半的傳聞會在學校裏廣為流傳,而學生群體,偏偏很愛聽這些叛逆不羁的段子。

岑崤在各方面,都符合幻想模版,所以哪怕他不做什麽,也有傳聞幫他做。

“紀小川,岑崤是我朋友。”黎容扭回頭,從座位間的縫隙看着紀小川。

“啊…好,你好。”紀小川小心翼翼的跟岑崤打招呼。

她不知道黎容是怎麽跟岑崤這個藍樞大佬成為朋友的,但好像宋沅沅說過,誰都不許在班裏提黎容和岑崤的名字。

岑崤問了一句:“去哪兒?”

他當然不是問黎容,因為他們一開始就有目的地。

紀小川也很聰明,她低着頭,努力讓厚劉海遮住她的眼睛,小聲道:“我沒…地方去。”

她已經在街上呆着幾個小時了,因為冷,不得不走動起來。

她出來的匆忙,手機和錢都沒揣在兜裏,連去個咖啡廳避寒都不好意思。

車內的暖氣吹的她很暖和,她才發現,原來她的四肢都凍的沒什麽知覺了,耳朵也刺刺的發疼。

黎容:“那跟我們去吃飯吧。”

紀小川想推辭,但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在黎容面前,她的一切掩飾和僞裝都顯得蒼白無力。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黎容那雙澄澈明亮的眼睛能看穿一切,根據她的反應,就能猜出她的真實想法。

她的确餓了,又冷又餓。

紀小川嗫嚅道:“我…忘帶手機,等周一…我…”

她現在沒辦法跟黎容他們AA,她得提前說。

“等英才計劃公示通過了,我就沒什麽事,剛剛受到點市場刺激,我打算提一提補課的費用,你來給我當助教吧。”黎容打斷她的話。

唐河在九區工作兩年,就可以收兩萬的課時費,他可是在職的紅娑研究員,而且還親自參加過這次高考。

“我…謝謝。”紀小川知道,黎容是給她一個賺生活費的機會,畢竟她伸手管那對父母要錢,真的挺痛苦的。

幸好她學習好,是真的能幫到黎容的忙,不會給黎容拖後腿。

黎容轉回頭,坐直身子,調了調安全帶,目光望向窗外。

安靜了片刻,他冷不丁道:“頭發上很多細菌,總遮着容易感染,我們不會多問也不會跟別人說什麽。”

紀小川知道他看到了,也猜到了個大概。

她怯生生擡起眼,默默咬着唇,眼圈有點發熱:“他們…不是故意的,我媽的雇主家總…吵架,挑她毛病洩憤,她回來總要…發洩,我弟弟…有點發燒,外面下雪…叫不到出租車,醫院人也多,他們…很累,脾氣不好。”

紀小川難得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因為結巴的毛病,她平時恨不得一個字一個字蹦,能不說就不說。

但她卻特別信賴黎容,她相信不管她說話有多滑稽,黎容都不會有嘲笑的心思。

這也是她第一次跟別人透露她家裏的情況,大概是因為,黎容能注意到她額頭上的傷吧。

別人是不會在意的,更不會提醒她當心感染。

岑崤似乎在父母關系上和紀小川有些共鳴,所以平時根本不會搭理的無關緊要的事,他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換個雇主。”

根據邏輯,似乎紀小川的遭遇根源在雇主身上。

紀小川沒想到岑崤會跟她對話,趕緊回道:“這家…給的錢多,事情少,我媽就管…做飯,別的房間…不讓進。”

黎容淡淡道:“聽起來就不像什麽好人。”

紀小川小聲反駁:“好…好人吧,還是紅娑研究院的…教授,我将來也想進…紅娑研究院。”

黎容敏感的反問:“哪個教授?”

紀小川:“李…李白守教授。”

黎容精神一震,下意識看向岑崤。

岑崤雖然開着車,目光直視着前方,但聽到紀小川的回答,也下意識減慢了車速。

紀小川一臉迷茫,不知道為什麽,黎容好像反應很大。

黎容凝眉沖岑崤道:“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李白守好像不知道劉檀芝那些媒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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