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荷包蛋與笨蛋

這天夜裏,青島路和珠江路的兩個人都失了眠。

況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手裏拿着那個穿裙子的砳砳不停傻笑——在安靜的房間裏,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脈搏如江河般奔騰不息,裏面充盈的都是對邊寧的滿腔愛意。

他越來越确定——他就是愛她。

從前的他以為生活裏只要有足球、有戴文、有雖然經常不靠譜但相親相愛的爹媽就足以照亮他青春年少的人生,但現在他變得貪心了,這些遠遠不夠,他還想擁有邊寧。

不是因為她的臉或是她的歌,他愛她,哪怕她變成南京城街頭最普通的一個姑娘,他也樂意巴巴地跟在她身後供她差遣、逗她開心。

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跟況野的頭腦清明不同,邊寧陷入了一團亂麻般的思緒中,一顆心也被苦澀和甜蜜夾雜的情緒填滿了。

她先是想到了千裏之外的樊辛。

過去的十年時間,她一直以為她會是樊辛身後的一個影子—— 一個無比顯眼的、衆所皆知的影子,樊辛在哪裏,她就在哪裏,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仰望他、陪伴他…… 她以為那會是她全部的人生。

她從來沒有仔細去思考過她對樊辛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她也從沒想過去傾訴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她安心又快樂地待在安全範圍裏,不越雷池半步,甚至天真地想——只要師父不結婚,她也不結婚,他們就能一直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她只想留在樊辛身邊,做那個唯一的、最特別的,他最寵愛的孩子。

可那真的是愛情嗎?

如果真是愛情,為什麽她從始至終最在意的都是她會“失寵”,會被排除在他的家庭之外,而不是他将成為別人的丈夫。

如果她對樊辛是愛情…… 那況野呢?

如果按照一貫的的标準來看,她面對況野時的臉紅、心跳、不自覺露出的傻笑,難道不是更像愛情?

邊寧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天際泛了魚肚白,她依舊睡不着,于是索性爬起來換衣服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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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馬路邊茫然四顧了好一會兒,最後又折返回了小區,一瘸一拐、兜兜轉轉地走到僻靜處的薔薇花樹下發起了呆。

邊寧剛在薔薇花樹下坐好,況野也出了門。

和邊寧一樣,他幾乎也整晚沒睡,天一亮就牙一咬心一橫,打算再一次前來攻打邊寧心裏的那座“堡壘”。

前一晚邊寧的種種反應給了他一絲希望,他不敢耽擱,只怕心裏那本就不太多的勇氣會随着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而消失不見。

到了邊寧家之後,況野傻了眼——卧室門大開着,房子裏也空空蕩蕩,根本找不到邊寧的影子。

況野第一反應就是給邊寧打電話,電話那一頭傳來的提示音告訴他——她關機了。

這下,況野開始心慌了——眼下的她只有一條腿好用,大清早的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電話還關機,這怎麽能讓他不着急?

站在客廳想了許久,況野決定不給白露打電話,自己先出去找找。

沒想到,這一找就找了一個早上。

在金色的晨曦中,況野沿着珠江路、薛家巷的街道來來回回地穿梭,越找越着急,目光所至全是陌生的行人,根本沒有邊寧的影子。

不僅沒有邊寧的影子,甚至連跟邊寧一樣腿腳不方便的人都沒有。

碰運氣似的,他甚至還去玄武湖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恨不得化身玄武湖裏的鴨子游到湖底去翻找一番,看她到底是不是藏在了茂密的水草裏。

如此一番折騰,況野累得夠嗆,人也沒找到,只好拖着疲憊的雙腿回了邊寧家。

跟他離開時一樣,鞋櫃是打開的,拖鞋也沒動,她依然沒有回來。

完蛋了…… 況野背靠大門,絕望地癱坐在了地毯上。

無數個猜測湧進了他的腦子裏,一個比一個更可怕,他根本沒有理智去細想那些猜測是否合理…… 呆坐了片刻之後,他決定叫上白露一起去報警。

電話剛要撥出去的一剎那,門開了,靠在大門上的況野猝不及防地滾了出去,半個身子趴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他擡起頭,看到了居高臨下站着的邊寧。

邊寧顯然是沒想到家裏有人,愣了片刻之後,她說:“倒也不必行此大禮。”

況野也一愣,問:“你在講什麽?”

邊寧後退一步,說:“平身?”

況野一把抓住了邊寧的裙擺,喊道:“我的姑奶奶,你去哪裏了啊,都快把我給急死了,我一個早上都在找你!我求求你了,你要去哪裏找我陪你好嗎?別亂跑呀!”

邊寧有些不好意思,試圖伸手去扶他:“對不起啊,手機沒充上電,我就是在樓下曬太陽呢,你先起來吧,地上涼。”

況野趴在地上,堅決地搖了搖頭:“不,你不答應我的話,我就不起來。”

“你……”邊寧皺起眉頭,把裙擺從他手裏抽了出來,“那你躺着吧,需要翻面的時候再叫我。”

況野聞言,只好讪讪地爬了起來,嘴裏嘟囔道:“翻什麽面,我又不是荷包蛋。”

邊寧在沙發上坐好,把手裏的拐放到了一邊:“對,你不是荷包蛋,你是笨蛋。”

他們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坐在地毯上,四目相對,沉默無言。

“我有話對你說……”片刻,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同樣的話。

邊寧猶豫了幾秒,說:“那…… 你先說吧?”

“好,我先說。”況野盤腿坐直了,神色異常認真,“但是在我說之前,你得答應我,以後千萬不能什麽也不告訴我就瞎跑,至少讓我知道你在哪裏。”

“好,我答應你。”

況野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額前的亂發,似乎是有些緊張:“你別生氣,其實,我想說…… 我還是很喜歡你。不,不對,我現在更喜歡你了,我原本以為,如果你不喜歡,我在你身邊做你的朋友就夠了,但是我昨天發現,我根本沒辦法那樣,我喜歡你,我就是想讓你知道。”

邊寧目光游移地看向了一旁,說:“你上次已經告訴過我了呀!”

“可是那次你拒絕我了,”提起上次的事情,況野語氣帶了幾分委屈,“我想再問你一遍,你願意嗎?”

邊寧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況野臉上,她語氣輕柔,目光中帶了些許不忍,說:“可是你并沒有完全了解我。”

“我覺得已經夠了!”況野湊近了她,有些急迫,“如果一直等下去,難道不是浪費時間嗎?在球場上,進球的機會可能只有那麽幾秒,錯過了就沒了,我覺得感情也是一樣,我不想錯過。”

邊寧輕輕笑了一下,說:“其實,我是個挺別扭的人,所以有時候我挺不能理解的,你為什麽會喜歡我呢?我除了唱歌什麽也不會,又經常對你兇巴巴的,而且…… 跟我在一起的話,或多或少會影響到你的生活。”

“我不怕,我已經想好了。”況野說得斬釘截鐵。

“可是我怕,”邊寧望着他的眼睛,聲音幾乎帶了幾分顫抖,“我怕你二十一歲的時候這麽想,但是三十一歲的時候又是另一種心态,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所以我寧願除了師父之外什麽都不要,這樣我就不用害怕擁有又失去。”

“那,你為什麽對樊哥……”

“我為什麽不害怕我師父也會走,是嗎?”邊寧笑起來,露出了一個淺淺的梨渦,“因為我師父是最了解我的人,是他一手把我帶出來的,我什麽樣他都見過,所以面對他我很自在,我也不會害怕他離開我,只要我做個乖孩子,他就永遠是我師父。”

況野沉默片刻,又問:“那你可以給我機會嗎?”

邊寧靜靜地看着他,半晌,她輕輕說:“我是個孤兒。”

況野一驚,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邊寧語氣平靜,繼續說:“我是個孤兒,十八歲那年,我一個人來了南京,遇到了我師父,是他把我帶到現在的。”

況野嘴唇微張,一時間忘了接話。

“我的老家在南方,一個大山裏的小村子,我一直在那裏長到了十八歲。”邊寧的手指抓着衣角,長長的睫毛也垂落下來,“在我五歲的時候,我爸媽開着摩托車去做工,路上遇到了一輛大貨車,他們就那麽沒了…… 肇事司機沒找到,後來,我就一直跟着舅舅舅媽生活。”

“舅舅舅媽對我不好也不壞,除了忙的時候需要做農活,我跟山裏的其他孩子一樣,能上學,有飯吃,甚至,我還上了高中。”

“可是,高中畢業的時候,我沒考上好的學校,舅舅舅媽給我說了一門親,想讓我嫁去鄰村,那家人有一大片果園,算是挺富裕的。”

“我不願意,就偷偷背着幾件衣服到南京了,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裏,閉着眼睛在地圖上點了一下,剛好點到南京,所以我就來了。”

“剛來的時候,我沒有錢吃飯,也沒有地方住,就在秦淮河邊的一個音樂餐廳裏端盤子,端了大概一個月吧。在那一個月裏,我見過态度特別蠻橫的客人,也遇到過借酒揩油的客人,我一邊忍着一邊想,等我存下一點錢,我就離開那個地方,去找一份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是我運氣好,某天餐廳裏的歌手臨時有事來不了,我為了多拿點獎金就上臺唱了兩首歌,然後,剛好被我師父看見了。”

“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他要帶我登臺唱歌,他要給我出唱片,說來也奇怪,我竟然沒懷疑他是個騙子,立馬就點頭了。”

“這一把,我賭贏了,師父他對我很好,別人不看好我,他自己掏錢也要帶我,我想唱爵士和Bossa Nova他也支持,從來逼着我去做不喜歡的事情。”

“是他把我帶到現在的,我很感激他,我也很愛他,能留在他身邊就是我唯一的願望。”

“這十年來,我一直覺得我分不出心去愛別人了,我也一直覺得…… 沒有人會像我師父那樣對我好,雖然我的過去是個秘密,除了我師父沒人知道。”

“我想,大概沒幾個人能接受這樣的我,我好像…… 好像一直都還活在十年前,沒人能懂我,沒人能接受我,所以除了師父之外,我也不接受任何人。”

邊寧斷斷續續地說完之後便不再言語,只靜靜地看着況野。

“我覺得,你才是那個笨蛋吧!”半晌,況野笑着說了這麽一句。

“嗯?”

況野看着她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我喜歡你,跟你做什麽沒關系,跟你從哪裏來也沒關系,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在未來的時間裏每一天都陪着你,或許你喜歡我不像我喜歡你這麽多,但是,我願意。”

邊寧放在膝頭的手被他抓進了手心。

“告訴我,小寧,你願不願意?”

邊寧的手指被緊緊攥住,動彈不得,而她心上的那座堡壘卻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再賭一把吧,她想。

窗外的陽光金燦燦,和她當年離開家鄉時一樣。

她背着行李跨越千裏,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那時候的她想都不敢想,這段路會有樊辛這樣好的師父陪着她一起,而她更不敢想的是,路的盡頭還有一個況野在等她。

再賭一把又何妨呢?反正她已經得到了這麽多。

“好,那…… 我們在一起吧!”邊寧回過神來,對着況野展露了笑容。

況野欣喜若狂地坐到了她身邊,臉幾乎紅到了耳朵根:“你說的!不許反悔!”

邊寧信誓旦旦道:“不反悔,反悔是小狗。”

況野傻笑了片刻,開始得寸進尺:“好,那我要抱你一下。”

邊寧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頭看向一邊,兩只手臂卻張開了,笑着說了一句:“厚臉皮。”

厚臉皮的況野一把将她攬進懷裏,抱了個結結實實:“我終于抱到你了,太好了,小寧,我真的…… 真的特別開心,我好想就這麽一直抱着你,聽你罵我厚臉皮,沒錯,我就是厚臉皮,但是我只對你這樣。”

聽着況野的胡言亂語,邊寧的一顆心不停地顫動,連帶着聲音也帶了幾分顫抖:“你這亂七八糟的說的都是什麽呀……”

況野把頭埋在她的頸項,仿佛撒嬌的大型犬類一般往前拱了拱,說:“我不管,反正你肯定能聽懂。”

邊寧被摟得呼吸困難,忍不住掙脫了他,說:“你想憋死我呀?”

況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随即,趁邊寧不注意,他在她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對不起,但是我真的好高興!”

邊寧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下況野的臉——此刻的他再一次露出了招牌式的傻笑,那毫無心機的模樣,任誰見了都要心生歡喜。

邊寧細細地端詳他,一雙眼睛在他俊秀的濃眉、清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來回打轉,最後,停在了他那貓一樣漂亮的、微微上翹的嘴唇上。

他嘴唇的觸感柔軟又溫柔,讓她的臉更紅了。

“等我師父回來…… 我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吧?”

“好,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見樊哥,他要是不同意我就耍賴。”

聽了況野的孩子話,邊寧忍不住再一次在他臉上捏了一把,說:“我師父要是不同意,我就反悔不要你了。”

況野笑眯眯地抓住了她的手,說:“好呀,那小寧就是說話不算話的小狗。”

邊寧滿心歡喜地跟況野打着嘴仗,心裏卻非常清楚——樊辛怎麽可能不同意呢?畢竟在她還沒确定自己心意的時候,他就先一步看準了況野。

如今的結果,他看了恐怕比誰都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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