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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離家

于優被找到時，正蹲在家門口的門檻上，美滋滋吸着面條，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兩條長長的鼻涕在嘴邊盤旋着，就差被當成面條的佐料一起吸進去。 她呆呆的擡起頭，看着院外從一輛車裏下來的女人，踩着高跟鞋，穿的光鮮漂亮，和電視上的人一樣，與這個雜亂無章的小院格格不入，又看到後面的警車上下來的警察，她呆愣了幾秒鐘，埋下頭，快速地把碗裏最後一點面條吸溜完，慌亂的大聲喊道：“媽，有人找你藍？”

那個城裏的女人邁着匆忙的步伐走了進來，一看到她就紅了眼眶，腳步蹒跚的走過來，撩開她的衣領，使勁搓了一下，然後一把把她緊緊抱在懷裏，開始放上大哭，一邊哭還一邊說着聽不清楚的話。

于優被這樣的場面驚吓到了，使勁的掙開她的手，往後躲去，母親操着一根擀面杖頭發蓬亂的跑了出來，看到她驚慌的樣子，立刻變成了護犢子的母老虎，大聲吼：“哪個敢欺負額家大妞藍？”

于優站得遠，聽不到她們說了什麽，就看到原本氣勢及足的母親瞬間就漏了氣，擀面杖砰的一聲掉落在地，咕嚕嚕滾到她腳邊。此刻的她正蹲在自家爐竈前，不斷的往裏面添柴，鍋裏面咕嚕咕嚕的冒着香氣，白色水蒸氣中，母親臉色越來越蒼白，偶爾看向這邊的視線多了恐懼和驚慌。

那時候的她，并不知道，她一生的命運已經改變了。

母親緩慢的走了過來，抱住她開始哇哇大哭，她聽着滄桑的哭聲，雖然不知道在哭些什麽，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淚眼朦胧中，母親的白發夾雜着黑發在晚風中輕輕抖動着。

哭聲在炊煙袅袅的安靜小山村裏突兀而凄涼，不一會兒功夫，村裏她熟悉的張叔、李叔等高壯大漢，就提着提着鐮刀、棍子湧到了她家門口……

人群吵吵鬧鬧，她哭的稀裏嘩啦，聽不清楚母親說了些什麽，她就看到那些叔伯們臉色難看的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走了過來，蹲在她面前說道；“大妮兒，去把年逝個額給你買滴衣服換上。”她抽抽噎噎的哭泣着，不明白母親為什麽讓她進去換衣服，但此刻的她不想讓母親傷心，聽話的走進屋去換上自從買了以後就不舍得穿的新衣服，衣服是大紅色，上面印着大碎花，肩膀有點窄，她勉強穿上，露出半截胳膊和腿肚子在外面。她抹了把眼淚，往外走去。

母親端着一盆水，神情恍惚的蹲在那裏，看到她走過來，從盆裏擠幹一個帕子，給她擦了把臉。她疑惑的看向母親，村子裏缺水，如果不出門，一般都很少用幹淨的水洗臉。母親沒有說話，給她又打了一盆水，給她把脖子和胳膊擦了一下。

這個時候，于優已經隐隐感覺到不對勁，一雙小手緊緊拽着母親的手：“媽，你幹啥藍？”

一切終于收拾利索，她的母親站了起來，輕輕地摸着她的頭，好久好久，紅着眼睛指着站在不遠處的女人小聲說道：“大妮兒，那個才是你親媽，她現在要帶你回家。”最後兩個字輕的被風一吹就散。

于優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家的，只記得那輛車揚起的黃色塵土，漸漸掩蓋了母親和弟弟奔跑的身影。

她嘶啞着嗓子一遍遍叫着媽媽和弟弟，漂亮女人緊緊抱着她眼眶含淚哽咽：“優優，不怕，媽媽，在這裏。”于優哭的撕心裂肺，手腳并用的從她懷裏挪了出來，車一個颠簸，她的頭重重的撞到了頂上，眼前瞬間變成了夜晚的天空，意識慢慢開始昏迷。

在一個強烈的颠簸後，于優終于緩緩的醒過來，那個自稱媽媽的漂亮女人背過身去擦了把眼淚，激動地抱着她：“優優，你終于醒了。”

她立刻掙開，掙紮着往後退，直到後背抵在車壁上，寫滿恐慌的眼睛裏流露出絕望，嘴裏喃喃重複着兩個字：“回家。”

何雨珊往她這邊靠了過來，緊緊的抓着她的手溫柔；“優優，你現在已經回家了。”說着，按下了車窗，指了指外面：“你看，那個粉色窗簾的就是你的房間。”

于優使勁的抽開被緊緊握住的手，快速的看了一眼她，害怕和委屈的眼神倏地就刺痛了激動的何雨珊，而她費勁千辛萬苦找回來的女兒帶着可憐兮兮的語氣請求：“阿姨，你讓我回家好不好？”

何雨珊的瞳孔猛地一收縮，看了眼哭的眼睛鼻子糊成一團的黑黝黝的小女孩，耐心告罄，尋找過程中的艱辛和危險讓她保留了一絲理智，努力放緩呼吸，平複情緒循循善誘的引導：“好。只要你聽話，我就帶你回家。”

聽到回家兩個字，小小的于優眼中瞬間放射出光芒，身子向前傾，緊緊的抓着何雨珊的衣角說道；“好，我一定聽話。”

何雨珊看着她乖巧的樣子，摸着她的頭緩緩說道；“好。現在記住我的話，你叫于優，我是你的媽媽。”那個大房子裏有你的爸爸和妹妹，她的後半句話在看到女兒眼裏的恐懼時，在嘴邊囫囵了一圈吞了進去。她還需要時間，不能一下子接受這些改變。

何雨珊牽着于優走進了那棟藍白相間的房子，院子裏的花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着腦袋，散發出濃郁的芬芳，院子裏有一條白色的石頭小路，于優看了一眼，快速的低下頭，陌生的環境讓她心裏的不安和害怕越來越強烈，如果不是拉着她的大手，她可能早就跑掉了。

于優回過神時，已經站在了房子的中央，她大着膽子擡起頭來掃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寬敞明亮的房子，中間擺着一個黑色的巨大物體，還有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也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她快速的收回目光，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002新家

何雨珊發現了她的害怕和不安，正準備彎下腰來安撫她，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響起伴随着小女孩清脆悅耳的聲音，還帶着點撒嬌的鼻音；“媽媽，你終于回來了，安安都等你好久了。”

話音剛落，一個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就撲進了何雨珊的懷裏，她被撲的後退了幾步，松開了緊緊握着于優的那只手，然後反手抱住懷裏的小女孩，一邊親吻一邊笑着說道；“安安在家聽話沒有？”

于優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的瞄了眼剛才的小女孩，頭垂的更低了。

何雨珊把黏在身前的小女孩拉開，摸着旁邊的于優笑着說道：“安安，叫姐姐。”

于安一下子蹦到她的面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甜甜的喊了聲姐姐，于優被這突如其來的姐姐吓得後退了一步，擡起頭驚慌地看了眼面前放大的笑臉，沒有說話，又飛快低下頭。

于安沒有等到姐姐的反應，歪着頭看了眼面前的人，笑着上前抱住她懂事說道：“姐姐，我是安安，歡迎你回家。”

稚嫩的童聲和友好的話語讓拘謹的于優變得更加緊張，整個人身體緊繃，等到小女孩松開她，慌張的往後退了幾步。

于安看到她的反應，不解的望向母親，小小年紀的她受盡寵愛，不明白這個小姐姐為什麽會因為她的擁抱吓得後退。

何雨珊看了眼低着頭的大女兒，視線落在了一臉受傷的小女兒臉上，彎下腰平視着她溫柔說道：“安安，姐姐剛到家，有些累了，等她休息好，你再陪她玩，好嗎？你先去寫作業吧。”

乖巧懂事的于安點點頭，李嫂從旁邊走來，牽起于安的手往樓上走去，她邊走邊回頭，眼裏充滿疑惑的光芒。

何雨珊嘆了口氣，重新牽起于優的手，耐心說道：“優優，不要怕，安安是你的親妹妹，她比你小了三歲。”

于優這才擡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湧出眼淚，哽咽着說道：“阿姨，我只有一個弟弟，他叫二春。”

何雨珊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收斂起來，神色複雜的看着這個身高不及她一半的小丫頭，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頓道；“我再說一次，要叫我媽媽，安安才是你的親妹妹，我們才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她停頓了一下，又換上笑臉繼續說：“記住你剛才答應過我的話。”

她直起身來，看着于優臉上的驚恐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當年如果自己照顧好她，也不會弄丢她了。說來說去，都是自己的錯，她嘆了口氣，把臉轉向一邊，高聲喊着：“李嫂，帶優小姐去洗澡。”

剛才帶走于安的李嫂走了過來，笑的慈祥：“優小姐，我們去洗澡吧。”

這個時候，于優的固執就出來了，任憑李嫂怎麽哄她，她也沒有移動分毫。本就壓着一肚子火氣和委屈的何雨珊看着她這樣的反應，僅剩的最後一點耐心也耗盡了，閉上眼搖搖頭道；“你把她抱着去吧，在他回來之前給她換好衣服。”

李嫂為難的看着低着頭倔強的小女孩，又看了閉着眼的女主人，思量了會兒，一把抱起于優往樓上走去，于優感受到身體忽然的騰空，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擡起頭看着背對着她的那個女人，就開始掙紮哭泣，奮力的抗争着，終究力量懸殊，被李嫂扛着往樓上走去，不安和恐懼的感覺瞬間席卷全身。她向那個女人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從家裏把她帶走的大手，視線颠簸間，她唯一的稻草一直沒有轉過身來，消失在視線中。

何雨珊聽着她的哭泣聲，眼眶一酸，眼淚也掉了下來，她挺直身子，側過頭看着明亮的落地窗，于優的哭泣聲在她腦海裏一遍遍回響着，第一次，她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确。

于優在經過連夜的趕路、哭泣、掙紮，胃裏離家前吃的那碗面已經消化完畢，此刻的她渾身無力，被李嫂放進了那個大缸裏，她掙紮間又喝了兩口水，嗆得她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李嫂連忙幫她拍着背，低聲勸着：“優小姐，你乖乖聽話吧，少受點罪。”

她停止了咳嗽，用手背狠狠抹去眼眶裏打轉的淚水，眼淚好像怎麽也流不盡，一滴滴落在水裏，暈出一圈圈波紋，她像個提線木偶似的安靜的坐在浴缸裏，任憑李嫂把她搓圓揉扁。

何雨珊看着換好衣服的于優，營養不良的黃色頭發紮成一個馬尾辮垂在腦後，黑黝黝的皮膚中藏着的五官隐約可以看出她和于博書的影子，畏畏縮縮的站在那裏，長得像她的大眼睛裏充滿了對陌生世界的恐懼，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摟着她溫柔說道：“我們優優真漂亮。”

于優站在那裏，光潔的地板磚上清楚的印出她的身影，和洗澡前的她判若兩人，她都快認不出來了。何雨珊擡起她的頭，笑着重複道：“優優，只要你聽話，我就帶你回去見你……”她停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不帶任何感情繼續道：“見你母親和你弟弟。”

于優驚喜的看着她的眼睛，猛地點點頭道：“好，我一定聽話。”

何雨珊笑着摸摸她的頭，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和小心翼翼道：“來，叫聲媽媽。”

她看到剛才那張還綻放着笑容的小臉一點點蔫了下去，擰着眉，一言不發的盯着她，她的心裏像是有只大手狠狠的捏了一把，痛的她連話都說不出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輕聲道：“你可以不喊我，不過，等會你父親回來可一定要喊人。”

003爸爸

于優心裏更加疑惑了，父親，這個陌生的名詞對應的是什麽呢？她還來不及問什麽，就看到何雨珊的臉色變了一下，随即換上一個笑臉，拉着她的手往外迎去，她擡起眼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下，一個消瘦颀長的男人，四目相對，那個男人滿臉嚴肅，吓得她趕緊低下頭，她沒看到那個男人皺緊了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何雨珊。

何雨珊優雅的保持着微笑：“博書，這個孩子剛回來，有點認生。”

于博書冷哼了一聲算是回答，把手裏的公文包交給李嫂，繞過他們母女倆往前走去，何雨珊趕緊推了一把于優：“快，喊爸爸，到時候就讓你回家。”她的後半句聲音小的只能他們倆聽見。

回家的承諾促使着于優擡起了頭，她看了眼身旁滿臉期待的何雨珊，張開了嘴，發音帶了那個山村的特有方言：“爸（ba）。”往前走的身影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個眼神裏包含着很多複雜的情緒，于優雖然還小，卻敏感的感覺到那眼神裏毫無善意和慈愛，她怯生生的退到何雨珊的身後，擋住了那審視的目光。

何雨珊也看到了那眼神，一雙手伸到後面緊緊按住發抖的小身子，心裏翻江倒海着各種情緒，面上卻依舊保持着優雅的笑容。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何雨珊輕笑了聲：“博書，你去休息吧。”沒人注意到她說這句話時，發抖的雙手。

于博書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示意一旁站着的李嫂趕緊把于優帶上去。

李嫂快步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往樓上走去。腳步起落間，身後清晰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你還沒有帶她去做親子鑒定，不要那麽快就亂認女兒。”于博書松開領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臉不滿和煩躁的表情。

何雨珊走到他旁邊，笑容也冷了下來：“于博書，她背部有個一模一樣的月牙形胎記，我已經确認過。”說着，她又從旁邊的手提袋裏拿出一疊資料遞過來：“這是親子鑒定，我也已經做好了。”

于博書接過文件，粗略翻了一下，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何雨珊，你動作倒是挺快。”

何雨珊看了眼這個陌生的讓人心寒的男人，不願意再多費口舌：“如果不能百分百确定，我是沒有勇氣帶她回來的。”

于博書的臉色冷了幾分，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走去。

何雨珊挺直的背在聽到大門轟的一聲關上的瞬間垮了下來，她嘆了口氣，擡起頭來，就看到站在階梯上的于安，小小的臉皺成一團，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安安，過來。”她愧疚的叫着小女兒的名字，平常她都是一忍再忍，害怕這種争吵給孩子造成不可磨滅的傷痛，今天，他看向于優的眼神讓她的血液都變涼了，所以才會計較。

于安流着眼淚一步步走下臺階，撲進母親的懷抱：“媽媽，我會聽話的，我會照顧姐姐的，你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她眼眶微熱，努力吸了吸鼻子，緊緊的抱住自己的小女兒。

何雨珊端着飯進來的時候，于優蹲在角落裏，雙手抱着膝蓋，眼睛紅腫，可憐兮兮的看着她。她把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背對着她坐在床沿，沉默了許久幽幽開口：“優優，我不知道帶你回來是對是錯，到了這一步，你必須得往前走。”她站起身來，把于優拉大到自己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擲地有聲；“等你變得足夠優秀，再也沒人會忽視你的存在時，我就會送你回家。”

于優驚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只聽到了兩個最重要的字眼，喃喃道：“回家？”語氣中帶着憧憬和期待。

“對。記住我的話，變得優秀，你就可以回家。”何雨珊笑着，眼神裏卻有着揮之不去的陰霾，她摸着于優的臉，讓她一遍遍重複。

“變得優秀，我就可以回家。”小小的女孩兒緊緊咬着下唇，流着眼淚一遍遍重複着。

于優現在十歲了，在以前的學校，年年都是第一名，而在這裏的插班考試中，她看着卷子上的試題，竟然一道都不會，她咬着筆頭，腦海裏不斷回想着何雨珊說的那句話，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越來越焦急，卻依舊落不了筆。母親和弟弟的影子在她眼前不斷晃動着，她閉上眼，氣餒的低頭埋在臂彎裏，監考老師走過來，敲敲她的桌子，指了下手表。她立刻坐正，看到前側一個挺直的背影正在奮筆疾書，與她抓耳撓腮的樣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備受煎熬的插班考試終于結束了，她背着書包跟着監考老師垂頭喪氣的走了出去。

何雨珊早已料到，大步走了過來，笑着摸摸她的頭，輕聲安慰：“考不好沒關系。 ”

于優預想中的責罵并沒有發生，擡起頭感激的看了一眼何雨珊，心裏生出了幾分好感。

“優優，你先去那邊待會兒，我和老師說會話就去找你。”

“好的。”于優點點頭，又覺得直接走掉不禮貌，想了想，那兩個字怎麽沒法說出口，便加了一句阿姨。

何雨珊看了眼跑遠的身影，眸色暗了下來。

桐市一小是全市最好的小學，這裏的教學質量甚至可以在全國排上名次，能轉學進來的都是成績優秀的孩子。

監考老師粗略翻了下于優的試卷，不用批閱，也知道成績了，他把卷子遞給了校長，走了出去。

何雨珊的臉上火辣辣的，卻依舊保持着優雅從容。

“何女士，你看？”校長皺着眉頭，不忍心再看一眼。

何雨珊點點頭，拿過于優的卷子看了一眼，就放到了旁邊，笑着說道；“她可能有些緊張，所以發揮失常。”

“是，是。”校長贊同的點着頭，話鋒一轉：“要不我們再考一次？”

004初遇（一）

那個落後的小山村教育水平有限，何雨珊知道就算是再考一次，于優依舊是這樣的水平，她的身子微微後傾，雙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看着對面的校長：“聽說你們學校今年擴招，教學樓有些擁擠啊。”前幾天，她無意間在書房門口聽到于博書說要給一小捐樓的事情，現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一下子拿住了校長的死穴，他笑了起來；“何女士消息靈通啊。這樣，于優這個孩子就讓她繼續讀個三年級吧。”

按年齡來說，于優應該上四年級了，但以她的水平讀三年級能不能跟得上也比較懸，何雨珊對現在的結果滿意的點點頭。

此刻的于優，正安靜坐在花池旁邊，耳邊充斥着校園朗朗讀書聲，她擡頭看向有些湛藍的天空，輕輕的嘆了口氣。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低笑，吓得于優立刻站了起來，左右張望了一圈，就看到一個男孩子拿着本書靠坐在一旁的柳樹上，陽光透過枝丫的縫隙，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他的側臉猶如童話故事中的王子一樣英俊，上身穿着一件藍色短袖，露出的半截胳膊比紙還要白。

于優不禁看得呆了，在她以前的生活裏，男孩子個頂個的黑，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白的人。

看書的男孩皺了下眉，放下書本擡起眼直直的看着她，目光澄澈而寧靜，讓她想起了家鄉深遠的藍天白雲，隐約印着家的模樣。

于優在他沉靜的目光中慢慢低下頭，想家的情緒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奔騰而來，對未來的惶恐和周圍的恐懼，讓這個十歲的小女孩緊繃着的弦瞬間斷開，她剛開始還是小聲的啜泣，到後面，她開始放聲大哭。

裴朗看着對面那個比巧克力還要黑上幾分的小姑娘忽然哭了起來，起身準備離開時，就看到那張小小的臉上五官緊緊的皺在一起，一副傷心委屈的樣子，莫明讓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養的一只小黑狗，讨好主人的時候也是鼻子眼睛都緊緊皺到一起，這麽一對比，竟然還挺像。

他忽然很想笑，但從小接受的良好的家教和修養都告誡着他在別人哭泣時是非常不好的行為。裴朗轉過身子，頭疼的看着哭的越來越傷心小女孩，忽然摸到了口袋裏的糖，這是他臨走前奶奶塞給他的。

裴朗打量了一下哭泣着的女孩，足足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樣子不明白那小小的身體裏怎麽能發出那麽洪亮的聲音，而距離越近，那哭聲更加刺人耳膜。裴朗左右看了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遞到小女孩面前，學着大人的樣子道：“吃顆糖，嘴裏甜了就不會難受了。”

也許是女孩天生對漂亮的事物就沒有抵抗力，也許是哭夠了，于優的哭聲在看到那一把花花綠綠的糖紙後弱了下來，聽到他那句似懂非懂的話，哭聲徹底消失了。她伸出手背抹了把眼淚，小心翼翼的從他手裏拿了一顆糖，坐在花池邊撥開綠色的糖衣，塞進了嘴裏。

甜甜的味道在嘴裏慢慢擴散開來，她沉默着慢慢的品味着。

裴朗也笑了起來，這個野丫頭還真好哄，看到吃的就不哭了，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他也忍不住好奇往嘴裏塞了顆糖。

并沒有什麽不同嘛。裴朗暗暗想着，和平常的糖一樣，不知道她為什麽吃的那麽香，他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姑娘，她的嘴裏含着糖，，兩條腿交叉着在空中搖晃着，她正仰着頭，看着遠處的天空，臉上流露出一絲與這個年齡段不符合的表情。

裴朗不禁為自己的這種想法笑了，這個半大點的孩子能有多少人生感悟，他轉過頭，伸了個懶腰。

“謝謝你的糖。”于優一點點的吮吸着，甜味在嘴裏擴散開來，盡管她吃的再慢，一顆糖還是沒有了；“你說得對，吃了糖果然高興多了。”

裴朗搖搖頭，表示不用謝，把手裏剩下的糖一股腦塞到她的書包裏，然後雙手交疊，漫不經心問道：“你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嗎？”

于優垂頭喪氣的低下頭；“不是。”考的那麽差，肯定沒希望了。

裴朗點點頭，輕聲說道；“我也是。”

于優詫異的側過頭，一臉疑惑；“是什麽？”

“我也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于優哦了一聲，指了指遠處的教學樓，小聲問道：“這個學校的學生是不是都很優秀？”

“也許吧。”裴朗站起來，看着坐在那裏的小女孩，秋日的陽光在她身上灑下一層金光，她仰着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的像平靜的湖面，蘊含着希望和期待。

“怎麽樣才能變得優秀呢？”于優把糖紙緊緊捏在手心裏，緊張的看着這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問出了心底深藏已久的疑惑。

裴朗被她的問題問的愣住了，思索了一會兒，反問道：“為什麽想要變得優秀？”

小女孩沉默了會兒：“那樣我就可以回家了。”她的聲音極輕，風一吹就散開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裴朗卻在這句話裏聽到了難過，他忽然很想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可是，這個在別人嘴裏聽過無數次誇贊的詞，現在讓他解釋給這個小女孩聽，竟有些詞窮，他想了想：“學習成績好就算是優秀了吧。”

于優重重的點點頭，眼睛裏像是有盞燈忽然亮了起來：“我一定要變優秀。這樣，我才能回家。”

“回家？”裴朗已經第二次從她嘴裏聽到了這個詞，不解問：“你想回就回啊，這有什麽難的。”

005初遇（二）

本來安靜的像只小兔子的于優在聽到他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後，忍不住憤怒道：“你知道什麽？”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度：“你們這些城裏的孩子當然是想去哪就去哪？”

裴朗沒想到自己的話竟招來這個小黑妞那麽大的怒火，他挑着眉毛，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城裏的孩子怎麽了？”

于優說完這些話也自知理虧，怎麽能把火氣遷怒到不相關的人身上，更何況還是一個對她友善的人，她漲紅了臉，想要道歉，強烈的自尊心促使着她無法低頭，她昂着頭，像只鬥敗的公雞。

裴朗看着她的矛盾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跨進旁邊的花池裏摘下一朵蒲公英：“你看這蒲公英。”

他率先釋放出了善意的信號，于優理虧在先，便順着臺階下來，湊近了去看。

她的家鄉在偏遠的地方，那裏缺水、氣候幹燥、陽光炙烤，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植物，毛茸茸的圓球球在對面小男孩的手裏，輕輕擺動着。她正看得入神，卻沒想到對面的男孩忽然湊近了距離，對着那朵蒲公英輕輕一吹，細茸茸的毛忽的一下子就散開來，輕飄飄向四面八方飄去。

于優幾乎是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抓，卻什麽也沒抓到，眼睜睜看着那些白色的小降落傘越飛越高，消失在強烈的陽光下。

“好神奇的花。”于優不由的羨慕道：“如果我也能像它一樣自由的飛，那我就可以回家了。”

裴朗溫柔的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野丫頭快點長大，就可以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

于優氣鼓鼓的打掉他的手，擺出一副兇狠的樣子：“誰是野丫頭，我有名字的。”

裴朗笑了起來，又伸出手去摸她的頭，被她靈巧的躲掉了，她瞪着眼睛，氣鼓鼓的樣子更像自家的那只小寵物。仗着身高上的優勢，裴朗按住于優的頭，隔着一小截距離，于優張牙舞爪的就是無法近身。

秋天的風穿過樹叢，擦過臉頰，揚起陣陣花香味。

裴朗被她的反應逗得合不攏嘴，力量就有所減弱，那個野丫頭一下子掙脫了他的限制，抓住他的手狠狠就是一口，瞬間，他的尖叫聲穿過雲層響徹整個校園。

“優優，你在哪裏？”溫柔的女聲被微風送到了耳邊。

本來龇牙咧嘴的小女孩聽到這個聲音，臉上豐富多彩的表情瞬間定格，他趕緊收回自己的手，正想責備她兩句，耳邊傳來了相同的呼喚，小女孩驚得跳了起來，飛快的跑入林蔭小道，最後轉過頭來，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裴朗在她的眼裏看到了恐懼和害怕。

他站在那裏，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那奔跑的姿勢和跳躍的馬尾讓他聯想起某種草原上奔跑的動物，可它不應該出現在城市裏。

裴朗被自己的聯想逗笑了，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那兩排牙印，整整齊齊的小牙齒痕跡中有幾處還滲出了血絲，真疼啊，他忍不住倒了口涼氣。

于優循着聲音快速跑了過去，不過幾步遠的距離，就清清楚楚看到了何雨珊的眉頭微微皺起，她停下腳步，低下頭慢慢走了過去。

何雨珊拍着她的背，又變成了和風細雨的模樣：“優優，快跟校長說再見。”

于優感受着背上的力量，好像有千斤重，咽了口口水，擡起頭飛快看了眼面前的男人，甚至連長相都沒看清楚又低下頭，怯生生喊了句：“校長好。”聲音小的只能她自己聽見，放在背上的那只手無形中又加強了力量。她雙手緊緊的握在一起，才能讓自己不顫抖。

回到家等待于優的是暴風式的知識灌溉，從語文到科學，每一科都有專門的名校畢業老師在等着她，在她正式入學之前，她在家裏進行了為期兩個星期的惡補，她每天早上睜開眼，家教老師已經等在了房間裏，每晚眼睛閉上前，她看到的又是另一名老師。

于優咬着牙堅持着，每當難受退縮的時候，她就能想起那個男孩告訴他的只要成績好就能變的優秀，她拼着一口氣，在夢裏哭着要求母親帶她回家，醒來後，眼淚沾濕了枕巾，她還來不及悲傷，就被充實的補課給沖淡了。

于優背着書包站在三年三班門口的時候，看着裏面打打鬧鬧的學生，還有點沒晃過神來。

班主任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臉上還帶着稚嫩的表情，笑的很燦爛，她從教務主任旁邊牽着于優的手走到班級的講臺上，說了好幾遍安靜，底下的學生才不情不願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于優站在她的旁邊，看到她的眼眶有些微微發紅，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

“同學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學生，于優。請大家鼓掌歡迎。”底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于優飛快的掃了眼講臺底下坐着的學生，手心裏都是汗。

新老師也許是對同學愛還抱着希望，笑着問班上的學生；“哪個同學願意和于優做同桌？”于優雖然比他們大，但因為營養不良，看上去比這個班的孩子還小了一點。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班主任提高了聲調又問了一遍，臉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卻依舊保持着良好的耐心。

此時，不知道誰捏着嗓子說了句；“誰想和黑妹做同桌呀？”瞬間，安靜的教室裏炸開了鍋，大家哄堂大笑。

于優站在講臺上，頭垂的更低了，垂在身側手不自覺的捏緊成拳頭狀，牙齒緊緊咬着下嘴唇，一張臉憋得通紅，她既尴尬的站在那裏，只希望班主任老師能快點結束這令人煎熬的時刻。

班主任氣的連着拍了好幾次桌子，才讓喧鬧的課堂安靜下來，顯然，她沒有聽到于優心裏的祈禱，背着手走下了講臺，開始了再一次耐心的教導：“我們是一個班集體，大家要團結友愛，不可以嘲笑別人，……”

于優就這樣被晾在了講臺上，她低着頭站在那裏，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讓別人都注意不到自己。

006學校

班主任章佳轉了一圈後，走到講臺上，摸着于優的頭，指着第一排靠牆角空位說道：“你先去坐那裏吧。”

于優快速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身後的章佳老師已經開始上課了。

“現在請同學們把書翻到第二十頁，這節課我們學習《槐鄉的孩子》……”

于優的同桌是一個紮着雙馬尾女孩，看到她坐下來，側過頭來對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把自己的書移到了課桌中間，于優還沒領到新書，正兀自發愁，看到橫過來的課本，擡起頭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章佳老師在講臺上講的眉飛色舞，于優撐着頭，認真的聽着，不時低下頭在本子上做筆記，其他同學也在認真聽講，課堂和諧而安靜。

“誰願意來讀一下第四自然段？”章佳老師做了個舉手的姿勢，笑得溫柔可親。

她再次問了一遍，眼神掃視了一圈，無聲的期待着，顯然她的笑容沒有辦法讓這個班級的同學積極舉手，視線最後落在了今天新來的轉學生身上，看她認真聽課的樣子，大眼睛閃動着靈動的光芒。

“那就請于優同學來給我們朗誦一下吧，其他同學劃重點。”

于優愣了一下，直到同桌推了她一把，她才緩緩的站了起來，求救似的看了眼一臉關切的老師，後者點點頭，似在給她無聲的鼓勵。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捧起書開始讀了起來，一開始還正常，可是，于優在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手心開始冒汗，小腿肚子開始顫抖，越來越緊張，舌頭也開始打結，課文讀到最後，竟然竄出來了幾句方言，本來竊竊私語的同學們再也不壓制，哈哈大笑起來。

安靜的課堂一瞬間又變得鬧哄哄。于優快速的讀完了最後一個字，一張臉比天邊的紅霞還要紅，眼睑低垂，不敢去看任何人。

章佳老師板着的一張臉下藏着憋不住的笑意，她背過身去，自以為高明的在寫字，只是顫抖的肩膀洩露了她此刻的表情。

于優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站在講臺上的那個身影，只看到一個顫抖的背影，心一下涼了起來，耳邊還能聽到後面男生小聲的模仿着，她恨不得一頭鑽進桌洞裏。

章佳老師轉過身來，又恢複了平靜，歉意的看了一眼縮在一團的女孩兒，後者從此以後在她的課上再沒有擡起過頭來。偶爾的視線相交，那個小個子的女孩也很快的轉移視線，她并不知道，她的無心舉動讓這個出來乍到的敏感、自卑的小女孩變的更加沉默寡言。

這漫長的一節課終于熬過去，下課以後。于優的周圍迅速圍了一群男生，做着奇怪的動作，模仿着她的口音，哈哈大笑。

她緊緊捂着耳朵，趴在桌子上，閉上眼睛，讓自己不去想，不去聽，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于優，加油。

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