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奉冰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這寒冷的元夜裏聽他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太可笑了。
他去秘書省等過裴耽;他在诏獄裏等過裴耽;直到他去了牢州,五年,裴耽不聞不問。到如今,是什麽良心發現讓裴耽突然來說這麽多話?
“你是在說,”他嘲諷地道,“你與我和離,棄我下獄,流我到牢州,全都是保護我?”
“我——”
裴耽答不出口。
奉冰意識到自己的問責很偏頗。帶他去诏獄的是神策軍,流放他到牢州的是先帝的聖旨。但似乎只要有了和離這一條,他就足可以踩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将自己的苦難全部怪罪給裴耽。
說啊,你為什麽不再辯解了呢?
奉冰發覺自己也有很多惡毒的心眼。如果裴耽再辯解,他可以将裴耽駁得更體無完膚,可是裴耽竟然默默地承受。他有什麽好承受的,他知道诏獄的馊米飯的滋味嗎?他在大山的工坊裏挨過餓嗎?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什麽都不知道。
奉冰再也不能直視裴耽的臉,捂住心口,一側身,便用力地幹嘔起來。他的手下意識去攀旁邊的白石牆面,攀緊了,五指關節都凍出血色來。這無知之物雖然冰冷,但是堅固而永久,不會那麽容易就離開他。
身體的痛苦比心的痛苦更先席卷了他,而他拒絕裴耽來扶持,往外走了幾步,甚至想就這樣走出去。
“——四哥!”裴耽情急之下叫出了聲。
奉冰回頭。
有許多話語已在裴耽的喉頭翻滾,沸騰,像要将他的喉管都燒融了。裴耽知道自己已沒有資格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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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說自己曾想過許多辦法,哪怕向李奉宸負荊請罪,能不能讓他放過奉冰?對方是萬衆矚目、黨羽衆多的皇太子,他若當真要與奉冰過不去,奉冰恐怕死無葬身之地。
他想說是有一回發現太子給奉冰下毒,讓他下了最後的決斷。他帶着自己的舊文去找先帝,與先帝陳說了兩個時辰舜不殺象的道理,他孤注一擲地希望先帝對奉冰還存有一些父子之情。
他的賭注下對了。先帝決定廢太子,委裴耽暗中處理,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相殘,裴耽是最好用的馬前卒。
他想說皇嗣廢立有生死大險,何況先帝屬意的繼位者并不是奉冰,和離斷義,是為了讓奉冰遠離漩渦,置身事外。
但他與先帝都沒有想到,太子一夕反亂,變生肘腋,奉冰竟沒能像三皇子一樣适時離開,而是在紫宸門外被神策軍扣住,投入诏獄。
……歸根結底,他的确不是個成功的男人。年少成名,心高氣傲,他以為自己可以保住自己珍視的一切,他以為就算失去了什麽也一定可以很快找回,畢竟……畢竟四哥那麽疼他。
可是想到此處,他又覺得臉上火辣無光。
自己的确什麽都做不了,不是嗎?他連春時都比不上。春時可以挺身而出,而留給他的最好的角色,卻不過只有清理殘局,再為四哥披一件他不需要的衣裳。是的,事到如今,四哥的确已經不需要他了,他為什麽一直在騙自己呢?
裴耽眼神裏的光沉滅掉了。
他不敢再叫四哥,這個稱呼裏面包容的所有親密與溫柔都已成禁忌。他垂下眼,呼嘯的風雪給兩個人都披上一層冷漠的白色羽衣,僵硬而不合時宜地舞動。
“對不起。”他慢慢地說。
他心有七竅,玲珑婉曲,但當真把心挖出來了,鮮血淋漓,也不過是如此簡單的三個字。
“——啪!”
奉冰擡手,毫不猶豫地打了他一巴掌。他用盡全身力氣,指間還夾着冰冷的雪粒,一剎那打得裴耽偏過頭去,右頰上浮出豔紅的巴掌痕,又立刻淡掉,變成隐忍的顏色。
奉冰竟被他這三個字逼出了眼淚。
奉冰想不通。不論裴耽說什麽、怎麽說,他似乎都想不通。不論裴耽是傷害他、還是保護他,甚至只是一個短暫的擁抱,他也全都想不通。他最想不通的是,為什麽裴耽從來不對他講?好像他是一個需要琉璃罩子護起來的假人。雪花淩亂地飛舞,将他的衣發都拂亂,他咬緊了牙卻流淚,想他們在這裏停留很久了嗎?他感覺自己已将變成一尊遍體鱗傷的雕像。但又似乎沒有很久,含元殿沒有來人催促,甚至天地茫茫,好像全世界都不會注意到他們,不會注意到奉冰在逆境中平靜了五年,在任何羞辱面前都無動于衷,卻竟然會在這一刻流了淚。
他好恨。
是一種終于在冰層下湧動起來的恨,覺察之際,已經遍布他四肢百骸,令他的手掌都發起抖來。他想打他,罵他,折磨他,一瞬間他生出了無數種卑鄙冷酷的念頭,它們瘋狂滋長,填滿了他心中所有寸草不生的空隙。
他不要這一句對不起,他受到的所有痛苦,都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償還。毋寧說,他最恨的,就是裴耽竟然還來與他說對不起——還來惹他流淚。
他驀地轉身,往那臺階上奔去。他根本不想再面對裴耽了,可又憑着這一股恨意,他撲到臺階闌幹旁,望向底下陰影裏的人——那人動了一動,似乎也想上臺階來。
“裴允望。”他冷冷地、發狠地喊出這一個由他親手選出的名字。
那人擡起了頭,仰望他。
“我恨你。”奉冰冷笑,“我告訴你了,我恨你!這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伴随着他的冷笑,淚水接二連三地滑落下來,被風雪激得冷了,像一顆又一顆的冰珠子。隔了一些黑夜的距離,他想裴耽一定看不見,這給了他流淚的底氣。
“我恨你自以為是,我恨你見死不救,我恨你盛氣淩人,我恨你鐵石心腸!”他越說越快,好像馬上有人要奪走他的氣息,“我在诏獄、在牢州,都無時無刻不恨你,我想你高床軟枕,最好夜夜都做噩夢,夢見惡鬼來向你索命!”
他死死盯着一言不發的裴耽,大雪幾乎要将青年的身影都埋沒。劇烈起伏的胸膛又慢慢平穩下來,他換了一種奇異的、做夢一般的語氣:“我想你最好再遇不到可以相愛的人,因為再也不會有人,比曾經的那個我,更愛你了。”
高闕長階,紅牆白雪,寂靜如死。
奉冰雖然在流淚,但終于說出這些話,他也到底覺得自己勝利。咬緊了牙,下颌都繃緊,通紅的臉顯出了冷白,他踩着虛浮的腳步轉過身去。
将裴耽抛在了階下永遠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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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最重要的情節終于過去了!小裴振作!你聽,他說他恨你了耶!(作者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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