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光沉響絕
第34章光沉響絕
裴耽沒有料到會聽見這樣一句問候。
“……新春如意。”在雪中候了太久,他的嗓音也幹巴巴地,表情還像個不知所措的少年。
這時候他們應當交換新年的禮物,互相行禮拜壽的。可裴耽什麽也沒有準備,他遲鈍地拍了拍自己的官服側邊。方才拉住奉冰的手,仿佛只是出于一種絕境裏的孤勇,但捱了這短暫的一瞬,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連勇氣,都沒有了。
奉冰道:“裴相有什麽事?”
裴耽頓住,仔細看他的容色。在宮宴上自己是确實擔心過,但到了此刻,奉冰似乎又不再需要他的擔心。奉冰有他自己的武器和藩籬。離得近了,雪的清氣伴随着奉冰的呼吸蒙蒙環住了他,他竟然不太适應。
“……你都聽見了。”他動了動唇,有些難堪地道。
是一個肯定句。
奉冰自然聽見了。
孟朝恩領他上紫宸殿,只隔了數道暖簾,皇帝與裴耽的對話聲時大時小,都落入他耳朵裏。
他沒有細思,也或許是早已細思過,今晚聽來甚至不再驚訝,只是想:果真如此。
皇帝避忌他們之間“藕斷絲連”,不論是裴耽還是奉冰,都必須表一個态。
——本來他們就毫無關系了,藕斷絲連,真是俗人俗話。
于是他點了點頭,溫聲道:“我聽見了。裴将軍開春将入淩煙閣,這是好事,要恭喜裴相。”
“那是聖人……!”裴耽一句話說不全,堵到了嗓子口,“——他知道你在外面,他故意這樣說。”
奉冰擰了擰眉毛。裴耽的眼神執拗,語氣也幼稚,含元殿下直斥天子之非,像個不回頭的孩子。奉冰耐心地道:“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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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耽輕聲:“我不是為了淩煙閣,不是為了報這些仇……而與你和離的。”可這樣一說,他又有些痛苦地凝眉。
奉冰啞然,甚至不知裴耽在痛苦什麽。
這或許是他入京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住裴耽。五年過去了,青年的身形更加挺拔,肩膀更加寬闊,經過長期的養尊處優,本就俊美的臉更透出雍容的貴氣。但青年的那一雙眼睛已不複十七歲時的澄澈——亦或許當年的澄澈,也不過是奉冰的一廂情願。
他一廂情願地把裴耽裝進了一個鮮亮的殼子裏,抱着他說喜歡,但或許自己喜歡的根本不是裴耽本身,而只是那個殼子罷了。
他看不懂青年眼底沉澱的東西,他也根本不想看。
所以他平和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府上吳管事已同我說過,你能報仇成功,我終究……為你高興。”
冷風呼嘯,裴耽的手指抓緊了衣袖,感覺後腦在一跳一跳地疼。他很少能這樣靠近奉冰,也或許以後都再不會這樣靠近了,他應當感激的,可是內心又有一個無恥的聲音,逼迫着他去剖白。他深呼吸一口氣,嘶啞地道:“我父親……死在高麗,的确是幽恪太子所害。我想盡辦法查過當年的事實,後來進秘書省,又看到了不少舊檔……”
他的身子晃了晃。但奉冰的眼睛卻睜大了:“秘書省?”
裴耽并未注意到他這句低語,他努力地從混沌的記憶裏鑿出一些可能有用的東西,盡管那令他疼痛。“我曾經,的确想過報仇。”他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拼起來,“但這并不容易,他是太子,關系到一國根基,更何況他還是你的大哥,我們……成親之後,我就有所猶豫——”
他擡眼,奉冰正一言不發地盯視着他。他不确定奉冰會相信多少,只能徒勞地補充:“幽恪太子做賊心虛,知道我對他有舊恨,見我們成親,他便開始懷疑先帝要奪了他的位子傳位與你——從最開始那篇禦題,他就懷疑上了,甚至屢次要下手害你。我曾與你說過的,你記不記得?啊,你一定不記得。”裴耽又幹澀地笑了笑,“你不愛聽這些話。”
他們在一起時,風花雪月,美酒弦歌,萬事都像夢一般。他每每與奉冰談朝中局勢,奉冰都不愛聽,好像自己不解風情。但這也一定有裴耽自己的錯,畢竟他也想多留住這夢景……
看到他的笑,奉冰恍惚了一下。
是不愛聽嗎?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十王宅的小屋那麽溫暖明亮,宛如鬧市中的桃花源——當然這同樣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桃花源會消失,夫妻會和離,搬箱子的腳夫随随便便就可以踩破他苦心營築的三年。
那三年忽然都令他反胃。
“快些,快些!”驀地裏尖細的聲音響起,令兩人都吃了一驚。
是中宮的人來含元殿給春時送藥,領頭的是個宦官,身後跟了四名宮婢,各個捧着華麗的寶匣,衣袂聯翩。經了這一晚,宮中人大約都會意識到李奉冰的重要,崔皇後倒是反應最快的。
那宦官剛走上臺階,忽聽見什麽響動,疑惑地停了一停。風雪清寂,暗夜沉沉,他縮起脖子,又趕緊邁步。
在裴耽的懷抱裏,奉冰一時什麽都看不見。
他別過頭去,裴耽的前襟上拂過他的發絲。他仿似聽見越來越響、卻不辨來源的心跳聲,咚、咚、咚,像在砸牆,又像在敲鐘,一聲緊似一聲,令他憋悶至極,捂住嘴卻咳嗽不出,憋得臉都紅了。
那幾人都離去後,裴耽倉促地放開他,卻見他正瞪視着自己。
“你要不要緊……”裴耽又一次手足無措。他懷中尚有一小盒驅寒的藥丸,是宮裏為賀正的官員們分發的,他不知有沒有用,想遞上前時,奉冰已經止住了未出的咳嗽站直,仿佛終于擺脫了某種禁锢。
方才的擁抱似乎很短暫,來自青年身上的溫度,即令炙熱,也飛快随雪花消散去;但又似乎很漫長,以至于奉冰都要忘了他們片刻前在說什麽。
他閉眼,咬牙。這個似是而非的擁抱令他突然急躁起來,自己這是在做什麽?在含元殿的背後,在新春的第一夜,在裴耽莫名其妙的眷顧中。
裴耽道:“我有——”
“我只問你,”奉冰粗率地截斷了他的話,“五年前的大逆案,是不是有你的操縱?”
裴耽後槽牙咬了一下,擦出鈍響。方形的藥盒被他攥在手心。
“是。”
奉冰閉了閉眼,反胃的感覺仍在,甚而有一陣絕望的氣流埋入他的血液裏,幾乎要繃斷他的聲音:“那你與我和離,是不是……也就是為了扳倒大哥?”
裴耽語氣急促,“我必須扳倒他,我不能再承受——”
奉冰幾乎忍不住地嘲諷道:“真了不起,裴允望,你卧薪嘗膽,苦心籌謀,而我不過是你報仇路上的絆腳石——”
片刻前的平和消失,他不能理解,為什麽裴耽總會這樣奪去他的風度?這明明是他最想問的問題,可他甚至沒有耐心聽完整對方的回答。昏暗的夜色裏星月皆隐沒,大風卷起紛亂的雪塵,太冷了,冷得連裴耽的聲音都好像耳邊的幻覺:
“我不願再讓你受太子欺侮,我向先帝陳情,先帝遂密诏我去查辦太子謀逆之事……我必須在那之前與你和離,我擔心太子會将你卷進來……”
奉冰突兀地冷笑了一聲。
裴耽的雙目都紅了,他望着奉冰,驀地意識到。
他不相信。
他根本沒有聽入自己的話。
裴耽知道自己原本是個不值得給機會辯解的男人,如今奉冰給了他機會,他卻仍然如此笨拙。
一旦意識到自己說的一切都不被相信,他就再也不敢說下去了。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掙紮的相思,在對方眼中,只不過是事後回頭的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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