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會,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聖谕,讓他與在場內官等一幹人皆去紫宸殿回話。

夜已過半,他們匆匆趕到,聖人此刻顯然脾氣很糟,本來都将就寝了,卻被陳璆鬧這麽一出,元日見血,兆頭極兇,司天臺的官員們或許已經禀報過,正抱着式盤在一旁戰戰兢兢地發抖。裴耽等人還未來得及行禮,便遭到聖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們了?朕的兄弟竟給他們做笑話?!”

大殿陰沉,聖人暴風驟雨,先下令封鎖消息,場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來;陳璆下內獄,內常侍重罰,為首的幾個看熱鬧的貢使也全都要問罪,着三省長官聯席,與刑部、禦史臺、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雙玄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聖人的聲音冷漠至極:“方才朕是給裴相公留了顏面不說破,裴相公心裏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雙手扣緊地面,重重地叩下頭去,“臣知罪。”

“你們既已和離,再藕斷絲連,對誰都沒有益處。”聖人盯着他,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奉冰有多恨你?今夜你害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了。”

裴耽一言不發,華麗冰冷的磚石抵着他的額頭,讓他麻木。

聖人靜了許久,忽又一笑,“朕真不明白,朕對你還不夠好麽,裴允望?你手握先帝遺诏,呼風喚雨,朕都随你去了。只是一個李奉冰,你得不到他,但當初豈是朕拿刀子逼着你們和離的?你自己造的孽,一樁樁一件件,難道還能算在朕的頭上?”

殿門敞開着,只低垂的簾幕如一重重深鎖的門,擋住了所有風和雪的湧動。但鲛燈上的火光還是飄忽了一下,聖人眼底有深刻的怨恨,全紮在裴耽那不能挺直起來的脊背上。

裴耽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來,“……是臣自己與他和離的,臣不敢怨怪任何人。”

聖人擡手揉了揉鼻梁,似乎很疲倦了,眼底透出熬夜的青影。“朕知道你難做,過了年,朕會将裴峥将軍移入淩煙閣,讓他世世代代受皇家供奉。你當年不惜一切拉太子下馬,不就是為了這一日?”

裴耽的手指扣得緊了,摳進青磚縫裏,未察覺崩斷了指甲。天子的話他不能反駁,也無必要反駁,跪伏的身體上仿佛壓了千斤重的石塊,他卻還要在這重負下保持清醒,他稍一擡身,再度叩首,汗水從發冠的縫隙間滴落下來,铮然地砸在地面。

“——臣謝陛下恩典,河東裴氏結草銜環,無以為報。”

聖人輕輕嗤笑一聲。結草銜環這種話,便是說給鬼聽,鬼也不會信的,但君臣之間都早已習慣了這種修辭。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當年為報仇而和離,朕看在眼裏,不覺得這有什麽可責怪,甚至佩服你。”聖人口吻很淡,像是在開導他,“怎麽到了今日,你反而看不清局勢了?”聖人微微低下身子,湊近裴耽身邊,壓低聲音道,“先帝,已經死啦,如今,是朕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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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嘩啦——”外間驟然有冷風狂嘯,吹不動沉重的簾帷,只是振振地作響。孟朝恩在外頭小心禀報:“陛下,庶人李奉冰前來謝恩。”

裴耽突然擡起了頭。

剎那間,他看向聖人的目光淬了狠毒,像一把刀子亮出了鋒刃。然而聖人卻安然地笑了,好整以暇地揮揮袖,“快進來,外邊冷。”

奉冰眼觀鼻鼻觀心,在裴耽身後不遠處跪下,行大禮。李奉韬揮了揮手,裴耽便向聖人行禮告退。

奢華的衣角拂過奉冰身邊,他神容不動,“草民向陛下謝恩,承蒙陛下送藥及時,下仆春時已經醒來。”

“醒來就好。”李奉韬笑道,“世道多歧,四弟身邊有這麽一位忠心護主的義仆,朕也覺得寬慰。”

奉冰平靜地道:“不敢,草民主仆二人,兩條賤命本不足惜,全賴皇天洪福,天下無恙,一點小傷,不足挂齒。”

李奉韬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忽然生出些惡趣味,柔和着聲音道:“今日讓你受委屈了。那個河中府使什麽來路,好像很清楚你的舊事?”

奉冰聽着這個聲音,只覺宛如蟲子爬過了肌膚。但這樣的感覺他方才已經歷過,此刻反而不那麽難捱,他坦然地回答:“草民與陳使君沒有私怨。何況草民知曉不論如何,陳使君罪在必死。”

李奉韬哼了一聲。自己可沒有說讓陳璆去死,這個燙手山芋,還輪不到由高高在上的天子親自解決;但三省聯席,三堂會審,恐怕陳璆的确是會死的。

“朕看,”李奉韬慢悠悠地轉着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他恨你,他不怕死。”

奉冰輕輕笑了一聲。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并沒有陳璆,反而壓下一片誠懇的愁雲,“悍不畏死,才最可怕。元日是萬象更始之時,含元殿是萬國樞機之地,河中府使知道聖人寬厚,自己又背倚河中重鎮,才敢如此悍不畏死,羞辱牢州。”

他的話裏藏了很多層的意思,李奉韬一時坐直了身,眼中浮動幾分意外。漸而平穩,只是盯住奉冰看。

雖然自己始終将面前的幺弟視同政敵,但李奉韬此刻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用這種審視政敵的目光來審視過他。

奉冰的臉色很白,但白到極點,就等同于無表情。話中的感情很虛假,但是道理管用,令李奉韬真的沉吟起來。

方才司天臺的人已經同他陳述了大半晌元日如何如何的道理,含元殿又是東內正殿,總不能始終被血污着,他甚至想讓和尚來做一做法事。這些已足夠讓李奉韬焦頭爛額,誰知奉冰還将牢州擡出來了。

擡出來了,但又不再訴苦,奉冰只是溫和地低眉,好像是真的為江山社稷在擔憂。

其實這話最好是不要奉冰親自來說。随孟朝恩過來的一路上,風雪凜冽,奉冰沉默着思索過很多更聰明、更不着痕跡的方案,但他都無法做到,因為他孤身一人,他若不說,沒有人會幫他說。

所以他必須再補充一條。唯有這一條,可以将他從那一件衣裳的荒唐、從裴耽的舊影之下,徹底地抽身出去。他要讓所有人——不,他要讓皇帝知道,今晚的事,與他曾經的那一場婚姻毫無關系。

“草民雖是庶人,但血緣上言,畢竟曾忝為陛下的幼弟,陳使君今日羞辱草民——天下人亦不免會想,陛下之待兄弟,是否竟真的涼薄至此?是以草民為陛下委屈,因為草民比任何人都知道陛下寬仁友愛,草民為此,時刻感懷在心。”

李奉韬終于驚駭地笑了。

奉冰知道他聯想到了什麽。五年前,幽恪太子謀反,被裴耽領神策軍包圍于少陽院。戰況膠着之際,是二皇子李奉韬從十王宅挺身而出解救危局,太子在亂軍之中被射殺當場。

世人都說二皇子雄姿英發,是天命降世的聖人。

但舜何其賢聖,象何其兇頑,舜且不殺象。

李奉韬的笑很幹癟,好像只是最後數刻撐持的燭焰,他突然收束住,陰沉沉地道:“這些話你何不留着同裴耽說?朕讓三省長官去案查此事了。”

奉冰笑了笑,“草民絕不敢幹涉司法,只是怕陛下不解草民之愚衷。夫妻可以和離,兄弟卻是永遠的。”

得到這句話,李奉韬終于舒坦下來,他原就打算将奉冰留在長安,若有機會,為他平反也無不可的。想通這一層,他又可以戴上那一副寬仁友愛的假面,伸手去扶奉冰起來,“好,好,二哥都聽你的。”倒仿佛奉冰是個撒嬌耍賴的小孩一般。

一點口舌便宜,奉冰随他去了。李奉韬又命孟朝恩送上一匣珠玉賞賜,奉冰接過,禮數不缺,面容溫淡。“如今春時既已醒來,草民不敢叨擾聖躬,即刻便帶他回宅休息。”

李奉韬看這個幺弟,卻覺得他比裴耽還要難懂。他也許像葦草,被風欺壓過便會沉默地拂低,但很快又重新立起來,從不當真為任何人事折斷自己的腰。

而且葦草是中空的。

兩人一板一眼地客套半天,聖人才放奉冰回去。

出殿便是大雪。朔日沒有月亮,奉冰迎着這黑暗的雪,陡然驚覺自己背上流了不少的汗,将衣衫都黏住,風一吹,便瑟瑟地冷。他疲倦下來,似乎方才幾句話已将自己所有心神都用盡。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必再觸碰這些心計與機鋒。

孟朝恩将奉冰送到含元殿附近,奉冰無論如何不讓他遠送,風雪中向孟朝恩鞠躬,孟朝恩便堆着笑徑自告退。奉冰将那珠玉匣子收入袖中,又将雙手團進衣袖,鵝毛般的大雪撲上他的臉,他清晰感覺到它融化得很慢,濕冷的雪水鑽入衣領,滲透發膚,漸漸封凍住他的血液。

走到含元殿後方的臺階下,正要舉步,臺階側旁的石獅子後,卻忽然有個身影動了一動,抖落了滿身的雪。——繼而那人急切地搶奔上前,猛地拽住了他,将他拉入臺階下的陰影裏,又很快松開了手。

裴耽好像是一不留神呼吸了一大口氣,喉管裏驟然進了冰雪,又冷又痛。他擡眼看向奉冰,奉冰卻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毫不避忌地落進裴耽眼中,令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奉冰裹緊了衣衫,慢慢地、有些遲疑但盡力友好地道了一聲:“裴相,新春如意。”

他甚至還朝裴耽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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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周五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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