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血滲枯心

第61章血滲枯心

皇帝大駕光臨尚書省,但都省官員都在休沐,只有刑部尚書匆匆忙忙從家中趕來,在前領路,帶皇帝與李奉冰等人往刑部诏獄行去。

尚書姓何,面對皇帝不停地擦汗,奉冰反而還多出言安慰了兩句,說天子容儀,尋常人的确不敢正視。何尚書便讪讪地笑。

“犯人不多。”走下臺階時,冷風便立刻幽咽着從衣袂底呼嘯上來,奉冰端詳着眼前的走道,漫不經心地道。

“是。”何尚書躬身,“元會上大赦了不少,如今只剩幾個十惡之徒,牢房都下了鐵門,從此處是看不見人的。”

“天下安寧,則刑措而不用,聖人在世,何尚書恐怕不久都要告老還鄉了。”奉冰笑起來,眉眼溫和,何尚書怔了一怔,忙道:“可不是麽,所謂威厲而不試,刑措而不用……”

兩人的谀辭此起彼伏,承接所有贊美的李奉韬反而并不做聲,天子之體很少涉足這陰暗之地,此刻好像他才是最緊張的人,昏暗的光線裏,他将嘴唇抿緊了,顯得那雙細長眼睛更加陰冷,如生了牙齒一般咬住何尚書的腳步。

長長的巷道,無數個拐彎和轉角,沒有風,但壁上燈火在跳動招搖,将他們的影子都投入空蕩蕩的囚牢。

奉冰看了一眼二哥的表情,只覺得無趣。

困惑,恐懼,憤怒,悲傷,五陰熾盛,六欲交織,二哥怕的是這些麽?但奉冰在此處關押了三個月,卻與這些祟影都如此熟悉,幾至水乳交融。他日日夜夜地深陷其中,反反複複地咀嚼着他所有罪名的來龍去脈,最後他是怎樣想明白的?原來只有主動放棄、主動認命、主動地關閉自己,才能過得更和樂美滿。

他是這朝廷風浪中的累贅,他的感情,便是乘風逐浪的泡沫中最易破滅的一朵。

他仍舊記得五年前的大赦時分,是在早春二月。獄吏将他從囚牢中迎出,帶他去沐浴更衣,在小室中休息,不一會兒他便接到了流放牢州的聖旨。接旨後的他走出刑部,走出尚書省,便看見春時一身粗布短打,牽着一匹小馬,正在門外等候着他。

他記得那一日的天是瓦藍色,楊柳漸漸地舒張了眼睛,舊的冰雪也已經融化,春時全身髒污,但他的小馬看上去頗有精神。奉冰沒有機會再入宮向父皇謝恩,也決心再也不要想起裴耽其人。

那是诏獄曾教給他的許多東西中的一件。可他卻是個忘恩負義的學生。

不知走了多久、繞了多少個彎。

最裏頭的一間牢房,落着沉重的鐵壁,唯在右下角開了一扇小門。何尚書領着他們走進去後,面前卻還有一道鐵栅,将他們與裏面的人分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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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當就是過去關押奉冰的那一間——雖然他對其他牢房也全無印象。潮濕的四壁令房中終年散發出一股臭氣,像燒冷的剩飯,又像熬出鹽的白汗。頭頂的燭光盛在銅盤中,懸在裏間的房梁上,一晃,便難免令奉冰暈眩,不由得伸手扶住了牆,閉目穩住心神。

李奉韬對奉冰沉沉地一笑:“四弟莫怕,你且看着,你當年受的苦,二哥要他千百倍地償還。”

裏面的人動了一動,奉冰立刻轉過臉來。

于是他看見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那四壁空空的囚牢之中。他仍舊穿着素綢的襕衫,襟袖上的雪色暗花随燭火而紛紛流轉,長發沒有束冠,但系了一條絲縧作發帶,披散不顯淩亂,發絲撩至耳後,露出一雙湛亮得有些發冷的眼睛。

牆角擱了一張草席,上鋪着墊子,甚至還擺了一卷書。囚牢是幹淨的,但因牆壁在滲水,牆縫中伸出的鎖鏈都要鏽蝕掉;這時才會發現,原來有兩根鐵鏈從裴耽的袖底穿出,連同衣袂下露出的更粗的腳鐐,一同緊扣在牆緣。

粗粗一看,甚至看不出他受了什麽刑罰,他仍舊那麽體面而沉着。雖然衣衫各處都染了些不明顯的血漬,但卻好像只是那落英的優雅的幕景而已。

裴耽先是瞧了一眼奉冰,俄而眸光轉動,移到了聖人身上,便輕輕地、抽着氣笑了兩聲。獄吏走入去往他的膝蓋上踢了一腳,迫得他雙膝一彎,往前颠仆,于是姿勢古怪地向李奉韬行了個禮。

李奉韬側身避開了,冷笑:“朕可受不起你的問安。”

裴耽勾了勾唇,緩慢地撣撣衣袖站起,足上的鐵鐐哐當哐當連響。

奉冰突然開口:“裴狀元昨晚,睡得不錯吧?”

獄吏不解地望向他。

奉冰卻對李奉韬道:“陛下,我想與他說幾句話。”

李奉韬會意,揮手讓何尚書與獄吏們都先退下,去走道外等候。一時間這鐵門之中,鐵栅之外,便只剩他們兄弟兩人,與裏頭的裴耽冷漠相對。

透過鐵栅,銅盤上的燭光碎成許多塊渾濁的光斑,紮進奉冰的眼。

“你不過是一個晚上,”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在這裏,住了三個月。說來,我還應當感謝你。”

裴耽沒有言語。

奉冰的聲音涼飕飕的:“這裏也沒什麽不好,但我卻很想問你,有沒有聽過,這牆壁上滲水的聲音?

“那時候,先是外頭的人,一個一個被拖出去了;後來便是陪着我的春時。于是四壁之間,只剩下我一個,睡在這張草席上,但無書可看,無事可做,也分不清黑白晝夜,我只能盯着上頭的燭火,聽着牆壁上滲水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

他走到鐵栅前,死死盯住了裴耽:“最初,我尚且對你抱有希望,春時也勸我,說萬一,你會來救我呢?”

奉冰如此靠近囚牢,令李奉韬生出些微的緊張,只擔心裴耽一個暴起會将奉冰控制住。然而裴耽卻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回答。

奉冰說得很慢,但越慢,卻似乎越是哀戚:“可是你終究沒有來,裴允望。我日複一日地絕望,最後我再也不想你來救我了,我只想,要是你也能來,試一試這種痛苦,就好了。”

他的眸中竟湧出了淚水,乍看過去,仿佛是燭光映出的幻覺。

鎖鏈晃動了一下,裴耽突然朝奉冰走了一步。李奉韬當即凝住了神。

奉冰的眸光盈盈地盛着淚,将落未落。他原本是為了演戲給李奉韬看,逼迫自己往情感的角落裏鑽,若能流淚當然最好,可入戲竟然是這樣地痛苦,以至于這痛苦令李奉韬拍案叫絕。

李奉韬想,裴耽能受得了他流淚嗎?一定受不了。

這一切罪惡都壓在裴耽的肩上,最後擊垮他,便只需要心愛之人的一滴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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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裴耽也算睡過冰冰睡的床了!(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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