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62章

裴耽凝望着奉冰的淚水。

從奉冰邁入這間囚室開始,他的眼裏就只有奉冰。

實則奉冰自己都不知自己為何竟會流淚。不少事情,五年後的他已經想清楚,不會再怨怪裴耽,但當他開口描繪當初,卻還是有陳舊的淚水,從這五年間斷斷續續壘起的石頭縫裏湧流出來。

一定曾有什麽東西,随這淚水一道被偷走了。像雪花一樣融化掉,或像柳綿一樣飛散了。

時間在兩兩沉默中流逝。裴耽的雙目中血絲密布,沉沉的目光不斷逡巡過他的臉,裴耽聲音裏好像含着砂礫:“我對不起你。”

可是對不起說過太多次,它的意義只會一次比一次地膚淺。李奉韬的笑聲突兀地響起,他等得有些不耐,這兩人要敘舊到什麽時候?于是他嘲諷地加進一句:“裴相公倒是大言不慚。”

“你應當對不起我。”在聖人審視的目光之下,奉冰愈加慌張,害怕被看出來,強自清醒地加重語氣,“你……你本就欠我的。”

裴耽輕輕“嗯”了一聲。

“——你不是說了,要帶我去觀燈?”奉冰的呼吸漸漸急促,“前幾日你遞來的書帖,我看見了。‘待到金吾不禁夜’……”

裴耽驀地擡起頭,“你答應我了?”

奉冰強道:“你身在獄中,答應你又有何用?”

裴耽的表情卻很執着,他搖搖頭,又一笑,“你答應我了。”好像僅是這一樁,就足夠他活很久,他沉浸在某種假象之中,連眼神都變得柔軟。

奉冰的手抓住了鐵栅,五指漸漸圈緊,指甲刺進手心以至于發痛,他開始後悔自己以誘供為借口來看望裴耽。這數尺的距離到底有些遙遠,他夠不着裴耽,想傳達的東西,也好像一次都沒能成功傳達給他。

心上擱了一把刀,淩遲也不過如此,自己還要拖到什麽時候?外邊寂靜如死,沒有一絲風遞進這囚牢裏來。他擡頭向高處張望,卻忘了這囚牢中本沒有窗,在過去即不能辨清白天黑夜。

他忽然走到門邊,去問獄吏:“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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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吏回答:“剛過酉時。”

“原來還這樣早。”奉冰淡淡地道,“上元的燈會,酉時半才開始。”

裴耽的目光變了。

他仿佛聽懂了什麽,在奉冰與皇帝之間來回掃視,但表情始終是收斂的,嘴唇抿成一條不肯洩露風聲的線。

“裴耽。”奉冰耐心地道,“我若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同我去觀燈嗎?”

裴耽沒有立刻回答。他盯住奉冰,像是驚疑之餘,乃生出幾分漠然。奉冰低頭咳嗽,因對方的沉默而難免有些難堪,似焦急地又道:“說好了,這是你欠我的——”

“我願意。”裴耽勾了勾唇,眸中卻并無笑意,“只要你還肯與我說話,我自然都聽你的。”

李奉韬帶奉冰入诏獄來,最初也不過是為了刺激裴耽,至于奉冰說的誘供,他原沒有料到真的可以達成。聽見裴耽竟應承下來,他亦驚亦喜,連忙負袖上前,擺出一副寬容殷切的面容:“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裴相公,只要你說出來那東西在何處,朕便放你們一同去過節。”

裴耽擡眸看了他一眼:“天子無戲言。”

李奉韬昂首道:“自然。”

裴耽又望向奉冰,口中說道:“陛下要的若是先帝遺诏,那我在入獄之前,已将它交給旁人了。”

李奉韬沒料到他會大喇喇地把遺诏的存在說出來,側頭看了一眼奉冰,又是尴尬、又是焦躁,“你交給誰了?!那麽重大的東西,豈能随意與人?”

“自然是交給了我放心的人。”裴耽道,“那人對我極好,為了我,他可以不顧惜自己,便連祖宗王法,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奉韬緊蹙眉頭。他猜測那人是裴耽家中老仆吳致恒,緝捕的诏令剛剛發出不久,是他親自押署的。“那朕要如何拿到?”

“你寫信。”奉冰突然插進話來。他直視着裴耽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氣,“你給他寫信,向他交代清楚。”

李奉韬反應過來,急斥門外的獄吏:“快拿紙筆來!”旋即一停頓,回頭問裴耽,“你還能寫字嗎?”

裴耽慢慢地道:“我可以寫左手字。”

李奉韬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幾步走入鐵栅內,看着獄吏将文房都拿來,甚至還為裴耽鋪開一張書案。裴耽抖了抖衣袖,鐵鏈哐當震響,他的左手伸出,卻因鐐铐的重壓而動作遲鈍。

奉冰也進入鐵栅內,看着他,低聲,“戴着鐐铐,能寫清楚嗎?”

獄吏立刻道:“這不能摘。”

李奉韬頓了頓,慢聲吩咐:“摘掉左手的,讓他寫字。”

獄吏只得上前,“咔噠”一聲,鎖鑰轉動,手鐐應聲而落。裴耽的五指曲張了張,活動了一下筋骨,便試着去握筆。

料想是入夜了,涼意侵膚,奉冰雙手攬住了自己的雙臂。他站在敞開的門邊,一頭是透露出生機的巷道,一頭是裴耽。鐐铐解了一只,但尚且不夠。李奉韬倒是向書案湊得越來越近,那盛着燭光與燈油的銅盤就在他們頭頂上晃蕩。

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最好的時候。

奉冰靜靜地看着裴耽那笨拙的左手與始終藏在袖中的右手。

可是他分明記得,裴耽在過去,是不會寫左手字的。

李奉韬的目光落在裴耽的手上,步步緊逼,宛如跗骨之蛆。

裴耽恍如未覺,擡筆去蘸墨,硯上墨汁卻頗幹涸,将本就粗劣的筆毫都抹得劈裂開。裴耽不由得皺了皺眉,卻在這時,奉冰執起了那燥硬的墨塊。

他了解裴耽那一皺眉的神色,幾乎是下意識地匆匆走上前來,斂袖為他研墨。

墨水吃力地在硯臺中洇開。裴耽盯着那墨,左手在發顫,連帶袖中的右手也一齊發顫。宣紙簌簌地抖動,他不得不再伸出右手壓平了它,就在這時,奉冰低低地道了一聲:“你的手怎麽回事?”

裴耽如觸電一般立即收回了右手。

可是奉冰已經看得分外清楚。

它虛軟地垂落着,好像連骨骼都不存在,而只能用手腕的力量壓着宣紙,粘連着五指的鮮血在紙上拖出兩三道幹燥的痕跡——

那衣袖上的暗花也在顫抖,血色似更濃了。

奉冰沒能拿穩墨塊,它鈍重地掉入硯中,将奉冰的手指都濺黑。

原來這就是裴耽所受的刑。

奉冰明明還記得這只手原本的模樣。

這只手寫過萬國來朝的賀表;寫過洋洋灑灑的奏議;寫過蟾宮折桂的雄文;馳騁辯口,賣弄機鋒,奉冰知道這一只手底的才華,抵得過千軍萬馬。

——而這一只手,也曾為他畫過梅花。

它修長,白皙,握着狼毫筆時,便露出有力的骨節,仿佛主人筆下梅樹傲岸的枝幹;手腕微微晃動,再從袖中落下無數紅的白的梅花,盛開在宣紙上。

可是原來那些梅花早已凋謝了。

裴耽的這只右手,在奉冰走進這間囚室之前,就已經殘廢。

奉冰想了那麽多看似妥帖的法子,他想只要裴耽慢慢地寫、好好地寫,周旋幾個來回,讓聖人也信任了,拖到酉時半,便可以——

“四弟心疼了?”李奉韬突然開口,陰鸷的聲音将奉冰從思緒邊緣拽了回來,“你要見他,朕讓你見了,但你可不能忘記你答應朕的事情。”

他竟仍舊沒有放下戒心,沉沉地盯着奉冰。

奉冰咬住唇,匆促、而又哀戚地望向裴耽,“你快寫吧!”

不論寫什麽都好……

他以身為質,固然可以将皇帝扣在此處拖延時間,但皇帝也可以反過來用他威脅裴耽。皇帝已經開始生疑,奉冰不知自己何處生了破綻,抑或是處處都有破綻——他已快要支持不住。

裴耽閉了閉眼。

十指連心,極大的痛楚從指尖傳來,逼迫他将筆抓握得更緊,好像個初學臨帖的幼童。終于落筆,字跡卻歪歪斜斜,左右斜出,李奉韬縱然疑慮,還是湊前去看,便讀到——

“不見父,不見兄。”

李奉韬冷冷挑眉:“你在羞辱朕?”

裴耽平靜地回答:“這是我與那人之間的暗語罷了,請陛下不要多想。”

然而“不見父,不見兄”,這樣的辭句,令李奉韬很難不多想。接下來又見他寫:“群黨假威……”

這四個字筆畫甚多,裴耽寫得極吃力,多次持筆去蘸墨。李奉韬卻知道下一句是什麽——“群黨假威,出坐玉床”——

李奉韬再也忍耐不住,裴耽騙他是一回事,陽奉陰違地耍着他玩又是另一回事。驀地一腳踢翻了書案,一整硯的濃墨全潑灑在裴耽素色的衣襟上,紙張亦嘩啦啦地飄飛,好像幾只筋疲力盡的枯蝶,晃動了燈火的影。李奉韬大怒:“什麽叫群黨假威……你這是大逆不道!”

裴耽費力撥開書案,一陣哐當連響,他身上亂糟糟的,但反而乏力地笑了起來。

李奉韬道:“你笑什麽?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命?”

裴耽的笑聲漸漸擡高,他本就唇紅齒白,風流顏色染着這樣的笑,在地底幽光中卻兀地多了幾分妖異。他伸出握筆的左手點向聖人,好像聖人臉上有什麽特別滑稽的東西,惹得他捧腹:

“你,讓李奉冰來哄我?你知道我與他已經和離了嗎?你知道我是如何抛下他的嗎?”他喘着氣大笑,又不知牽動何處傷口,甚至使他的表情都有些猙獰,眼神像噬人的魔鬼,“陛下,你連他都叫來了,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很想要那份遺诏?但遺诏已經被我燒了,我早已說過,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你永遠也得不到——”

“你以為朕不敢殺你?!”李奉韬怒到極處,話音反而低沉下來,眸光收攏。看來比起虛無缥缈的感情雲雲,還是刑具更好說話:“軟硬不吃,給朕上刑!”

“等等——”奉冰終于叫出一聲,然而這一聲又立刻被裴耽的厲喝所截斷:“夠了!”

他眉目冷硬,當着聖人的面,毫不留情地道:“我不稀罕同你一起過節。”

奉冰眨了眨眼。

方才的淚水尚未幹透,竟然就這樣滴落了下來。

裴耽擰了擰眉毛,好像一瞬間的不耐煩險些改變了他冷酷的表情。

獄吏見裴耽像個瘋子一般出爾反爾,不由戰戰兢兢,捧來了一只木箱放得遠遠的,又從裏頭掏出了一把拶子,低着頭上前。

那刑具上顯然還殘留着裴耽的血跡。

奉冰胸中的暗火,漸漸地燒灼起來,漸漸地占據了他的呼吸,令他幾乎什麽都看不見。他慢慢地往後退,一直退到李奉韬身後,袖底的手指張了張又握緊,攥住了一個尖銳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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