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完結)

第84章(完結)

一乘馬車停在左銀臺門與神策左營之間,宮牆的角落裏。也不知等了多久,以至于馬車頂的油布中央凹陷處,都積起了小小的水窪。油布底下,車廂後方,罩着十餘只木箱,拉車的則是兩匹油光發亮的高頭大馬,正難耐地晃去腦袋上的雨水。

這看上去只是普通行旅的馬車,但在車後,卻不出聲地衛護着十餘名神策軍士。

“什麽時辰了?”

裴耽已不知這是第幾遍發問。

“巳時三刻。”吳伯團着袖子回答。他們等了近兩個時辰,小雨已停歇,但空氣仍然潮潤,他縮起肩膀躲到車篷底下,他家郎主卻渾無所覺,披着油衣風帽,便如無堅不摧,目光沉沉地,只是凝望着那宮牆後的世界。

當清思殿的火光蔓延出來,裴耽是他們中第一個瞧見的。

但是潮濕的空氣令那火咽了氣勢,只是不斷散出零碎的光芒,伴随梁柱傾塌的轟隆巨響。更多的卻是濃黑的煙塵,從鎖死的窗棂往外滾動、颠仆、逃逸,很快,連宮牆下的人們也都感到了眼酸。

裴耽突然往左銀臺門走了兩步,吳伯張了張口,卻沒有阻攔他。

是春時先叫出了聲:“清思殿走水了!”

他的聲音原本是很清亮的,此刻卻啞住,他突然從車上跳了下來,往前奔了幾步,着急地張望宮門內的模樣,又驀地回頭,對裴耽急喊:“郎君,快拿個主意吧!”

裴耽疾步上前,将春時拉住,冷聲道:“我去找他。”

春時一愣,“您去……”

“嗯。”裴耽盯着那燎火濃煙,話音沉着,“我去接他回來。”

雨後的半空中,一輪暗淡的太陽正漸漸升上中天。

在清思殿的側門處,趙王按照他們早先商議好的,給奉冰留了一個逃命的豁口。火光從奉冰身後猙獰地耀映出來,幾步遠外,冷冷清清的紅牆下,卻還守着十餘名神策軍的衛士,領頭的将軍,正是奉冰從诏獄中救出裴耽的那一夜曾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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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奉冰出來,他松了口氣,奉冰便朝他淡淡地笑了一笑。

“裴相已在左銀臺門等候。”那将軍仍然改不了口,“樊将軍會送你們出城。”

奉冰點了點頭。他走出清思殿的陰影,長出一口氣,卻突然察覺——

下了一夜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停了。

雖然地上仍濕漉漉的,不小心還會腳滑,滾滾的煙塵從奉冰身後席卷上來,但他眼前的天穹是已洗淨的明澈。他與衛士們一同行過長長的走廊,腳步愈來愈快,愈來愈快,最後奔跑起來。鼻間的煙塵被空氣中的水汽所融化,太濕潤了,蒙蒙的霧輕拍上他的臉,沾濕他的衣袂。他一時間有些擔心那火勢會不會很快澆滅,一時間卻又笑話自己:為何要擔心這個?皇帝已經死了。

是他親手在遺诏的帛紙上抹的毒。

也許所有人都想不到他會這樣做,但最多不過明日,所有人便都會知曉了。知曉他是個弑殺了皇帝的罪人,他從此将永遠流亡于道路。這也都是商議好的,他來背負罪名,背負良心的譴責,背負永世的唾罵——趙王去當皇帝。

作為條件,他可以由自己信任的神策軍士護衛出城,與裴耽遠走高飛,從此再也不受拘管,不問世事。

遠處似乎響起驚呼,應是有宮人注意到了清思殿的火勢。但在奉冰所行的這條道路上,閑人都已肅清,偌大的大明宮春草葳蕤,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只他一個主人。但主宰大明宮到底是一種幻覺,也許此間生死的人都不過是被大明宮所主宰。

霧氣愈來愈濃,從草叢中流淌開,纏繞着攀援上他的雙腿,好像要将他拖入什麽泥潭。四面八方的樹影都圍攏上來,蒼灰的,若探手進去,裏面更深處還藏了無數的怨鬼冤魂,全都凄厲地撲向他。他曾經無比厭懼它們,但如今他仿佛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員,沒有肉體,沒有聲音,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但卻還是在奔跑,在找尋,在求救。

他想那一道門一定已近在眼前了。穿過它,他疲憊、苦痛而遺臭萬年的身軀便将倒下,倒入一片綿軟的雲做的草原。一定又有什麽東西阻礙了他,在這霧色凄凄的道路上,也許是風,也許是太陽,也許只是一些散碎的往事。

那些往事的殘影如水鳥,剎那掠過他記憶的湖面。他想起紫宸門前絕望而難堪的呼救,他想起裴耽後腦上那一道細長綿亘的傷疤。他想起元會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嘲笑聲,他想起裴耽緊攥住香囊的右手。

他想起自己從未想要那皇位,卻成為了弑君之人。

他想起裴耽的一雙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裴耽那雙眸中的光亮是從何而來。

因為他也看到了那束光亮——随之緩慢敞開的,是那一扇門。

門後有一道已不再年少的,翩翩的身影。

裴耽很熟悉清思殿的位置,甚至清楚殿內何處是帝王的寝閣,何處是議事的廳堂。

左銀臺門邊的神策禁衛讓他入了宮,他奔過太液池畔的香風,奔過明德寺下的燈影,小徑上雨霧愈來愈濃,又伴随着滾滾煙塵,兩相侵逼,好像那火竟能奪走水的呼吸。奉冰在何處?清思殿已在坍塌,他尚未接近,已被濃煙擠迫得近乎窒息。他轉了無數個彎,尋覓了無數個角落,不曾看見那熟悉的白衣,那是他今天早晨親手為對方披上的白衣。

有宦婢驚叫着來救火,但卻被這煙塵嗆得後退。或許是依賴着天氣,他們都不願再上前,誰料雨停歇了,大霧又起,視阈越加地昏暗。裴耽将自己抛進了那大霧之中,剎那之間,他什麽也看不到了。

他在霧中的步伐變得遲緩而猶豫。風停了,太陽躲去了,呼吸都滞澀住,他的右手經絡一直連到胸腔都疼痛起來,他想叫喊,卻發不出聲音,一旦張開嘴,便仿佛有無數發潮的殘花堵住他的喉嚨。

這樣大的霧。

九重宮闕,千門萬戶,瓦檐上最後的積冰也都被火焰與日光催融,滴滴答答地彙成涓流,将他周身都纏裹。他的眼前被越來越多的樹木所遮蔽,春天将到了,有青綠的葉影在霧中招搖,一時都朝他欺壓下來。

他應當強迫自己靜下心。他想。

靜下心,去辨別所有的聲音,水的聲音,樹的聲音,火與煙塵的聲音,如果能将這所有聲音全都找到,那麽最後剩下的,便只有一種了。

那是他愛的人的聲音。那是曾經被他摔碎的美夢,又被拼合起來,傷痕累累,遍布塵霜。

他們踩着無數的苦痛,他們犯了無數的錯,他們撞進了無法抽身的迷霧。

但那個聲音到底響起了,那是一聲急切的、毫不猶豫的呼喊:

“裴允望!”

裴耽驀地回頭,便見到奉冰,站在那如灰燼般飛散去的大霧中央,也正回頭,朝他望來。

全文完。

2021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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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年末了,天幹物燥,風寒水冷,我終于寫完了《望春冰》。12月24日寫完之後,心情始終焦躁難平,又修修改改直到今天31日,最後标下完結,也并不覺得放松,反而身心沉重。試着寫過幾則很短的番外,或者應該叫做小劇場,但非常不滿意,所以又删去了。似乎正文裏已經把所有我想說的話都說盡,我不再需要番外來補充什麽。不過,也不知以後冰冰還會不會給我機會?

如果有朋友想确認,那麽這當然是個HE,如文中已經暗示過的,最後他們會離開長安。為了這個目标,奉冰從救裴耽的時候就開始了謀劃,直到走出最後一步。他們也許開一家醫館,裴耽負責看診,奉冰負責配藥,兩人的傷病也都會在南方溫潤的天氣裏慢慢治好。到了春天,他們仍會去附近唯一的一家寺廟上香求簽,然後相偕去山上采藥,兩人各背上滿滿的一籮筐,又憊懶地扔下它,躺平在草地上看雲。平凡人的日子,其實古代現代并沒有很多不同。時光就這樣流逝過去,直到永永遠遠。

有朋友擔心趙王,這已經不是我能解答的範疇了。破鏡重圓已經完成,無論如何,奉冰和裴耽會共同面對。不過顯然,趙王的品性和李奉韬有很大區別,在登極這件事上,很難說是他的主見更多,還是奉冰推動他的更多。如果說我有私心,那就是我從來都很讨厭皇帝這個職業,我永遠不願意讓主角當上皇帝(笑)。很抱歉沒能把政治戲寫得更詳細,許多伏筆只是一句話、兩句話提過,難以被注意到。如果有機會出實體書,我或許會補得更明白,那将增加大幾萬字的篇幅。

關于感情戲的部分,我反而沒有什麽可說的。文中動蕩的情緒已經把我剝皮拆骨地折騰了一遍。這篇文寫了三個月,途中多少痛苦,實已無法細說。這一切,又是因為我無比地珍惜裴耽和奉冰,同時,也無比地珍惜我剖出來、放在燈下細細檢視的所有隐秘的感情,我希望我的每一筆描繪都是精确的。既已寫完,我的事業便結束,接下來,我期待和歡迎大家的任何解讀。

最後,要感謝大家!這篇文在閉站期間開始寫,開站後開始更新,便領受了無數新老朋友的支持,獲得了無數用心的長評短評,我每天都在期待着大家的讨論。如果沒有這一份期待,我不可能熬過這三個月。要向你們致以最深的謝意!

《望春冰》的txt我會挂在微博@符黎fufufu ,歡迎大家去微博找我聊天。廣播劇已經授權,我也很期待!

2022的春天又将到了,願大家一切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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