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司南一鼓作氣把唐蒲離推到了大街上。

一開始唐蒲離還試圖哄他停下來,但漸漸地發現這個人耿起來油鹽不進,後來只能坐在輪椅上頭疼地揉着眉心。

“喲,推不動了?”

“啊,不是,”司南的木頭腦袋一點沒覺察出對方的□□味兒,認認真真地解釋,“我沒怎麽逛過京城,一直在東宮值守,不認得路了。”

“……”唐蒲離一拳跟砸在棉花上一樣,非但沒解氣,反而把自己嗆得更郁悶。

“那就把我推回去。”

“沒事兒,我問問人就好了。”司南說着還真找到了現成的熟人,“小尹,風堂書院怎麽走?”

唐蒲離氣得快喪失了語言功能。

尹正清今天輪休,正跟徐泠晃悠着起床來找吃的,一口沒吃到就被抓來問路了。

“往南走倆路口,再往東拐過一個路口就到了。”尹正清剛說完,徐泠就湊了過來,奇怪地看他,“小南哥,你想上學去了?”

司南剛要開口,唐蒲離的聲音插了進來。

“是我想去看看,讓他陪我來的。”他微微笑着看着兩人,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火氣都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啊,唐大人。”兩人這才注意到坐着的人,趕緊補了個禮。

“說起來,唐大人也的确是風堂書院的名生,”徐泠彎着眼笑道,“沒記錯的話,唐大人師從的楊左老先生可教過當今聖上呢。”

“這麽厲害啊?”司南一愣,聽小四的話還當唐蒲離原來在書院出過糗呢。

“你當都跟你一樣半桶水咣當呀,”徐泠捅了他一胳膊肘,踮起腳湊近了跟他小聲咬耳朵,“就是因為這層關系,不然他也不能得到推薦,二十歲就入宮當太子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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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跟他先生關系不好嗎?”司南也小聲跟她打聽消息。

徐泠瞪大了眼,“哪裏的事兒啊?但唐大人回去得挺少倒是真的。”說着又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們肯定是去查案子,不方便透露對吧?”

司南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噤聲。

唐蒲離看着兩顆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一會兒又分開了,眸色不自覺地一冷,慢騰騰地眯起了眼。一旁的尹正清從沒見過唐蒲離這麽陰沉的樣子,下意識抱着胳膊往旁邊縮了縮。

道過別後,司南繼續推着唐蒲離往風堂書院走。

“其實大人剛剛不開口我也知道的,”司南道,“這事兒還是得查得低調些。”況且太子還有可能買賣私茶,更要謹慎。

“……”

“若是大人不願見先生也無妨,我們可以找學生問問,畢竟如果吳|儀真的在這裏念過書,見過他的人應該不少。”

“……”

“不過大人這麽厲害,到底為什麽不願意見先生呢?”

“……”

輪椅推到風堂書院的門口停下了,唐蒲離擡起頭看了看牌匾,冷不丁開口。

“你推我去見見楊先生不就知道了。”

不加任何掩飾的冷意随着淺淡的話音傳來,連司南那個木頭腦袋都有點被刺到,後知後覺地低下頭問他。

“大人……生氣了?”

回答他的是唐蒲離自己搖着輪椅往裏的背影。

……木頭如司南也知道大事不妙,趕緊上前拽了一把輪椅的扶手。

唐蒲離蹙了蹙眉,斜着眼瞟他,視線中帶着警告。

今天日色不錯,正高的日頭鋪滿了院子,本該是暖和惬意的仲秋時節,司南卻被唐蒲離一眼瞟得出了冷汗。

“大大大人想去哪兒?”司南讪讪地笑着,說話不自覺開始結巴,“不然咱們這就回去?”

“來都來了你讓我回去?”語氣不善。

“那大人想去哪兒,我推你去啊。”

“不、敢。”

司南被他倆字壓得快折了壽,抓耳撓腮正發愁的功夫,一個年輕書生循着人聲摸了出來。

“二位是來考學的嗎?”

“考學?”司南這才想起剛剛進來的時候門口挂着一塊大牌子,寫着“考學”、“考題”什麽的。

“楊老先生已經好幾年不願收徒了,今年我可好說歹說讓先生出了個考題,好多人都被難住了不敢來考,你們還是第一個敢進來的呢!”書生激動地兩眼放光,嘴皮子一碰叽裏咕嚕地說着,“等着啊,我去拿紙筆,順便再知會楊老先生一聲!”

“這楊老先生莫不是……”司南望着他歡呼雀躍的背影抽了抽嘴角,垂眸看了看大半臉埋在陰影裏的唐蒲離,“咱們回去吧?”

“既然有本事來,怎麽沒本事見我?”

話音剛落,中氣十足的男聲就從院子裏傳了過來。司南直起身子一瞧,年過花甲的老人健步如飛地邁過門檻走了過來,身後那書生拿着拐跟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唐大人莅臨寒舍,真是讓寒舍蓬荜生輝。”楊左說着謙卑的話,可那陰陽怪氣的語調,就連司南也能聽出來裏頭紮着的一根根刺。

嗯——倒是跟唐蒲離生氣的時候說話很像。

“先生……”唐蒲離想從輪椅上起身,卻被楊左止住了。

“萬萬不敢!唐大人保重身體,萬一磕着碰着可就真折煞楊某了。”

嘲諷人也一樣啊!

“先生!”年輕書生從後頭氣喘籲籲地跟上,“您,您的拐……”

“出去!”楊左眼睛一瞪,書生便捧着那根拐飛似地原地倒退了出去。

待人離開,楊左才又把頭轉回來,語氣緩了緩,“無事不登三寶殿,說罷,什麽事?”

“來打聽一個學生……”

“是宮裏的差事?”楊左的語氣陡然尖銳起來。

唐蒲離抿了抿唇,默認了。

“就為了宮裏的差事?!”楊左氣得直捋胡子,“你這麽多年不來,來了就跟我談宮裏的事?”

唐蒲離合了合眼,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先生,平日不是我不願來,我送來的東西您都扔了,我是怕來氣着您。”

“你也知道會氣着我?”楊左面色漲紅,指着他鼻子罵,“你知道會氣着我,怎麽當年仿我筆跡僞造推薦函入宮的時候不見你怕氣着我呢?!”

司南聽得一怔,方才徐泠才同他講過,唐蒲離當年入宮當太子少傅是受了楊左的推薦,可楊左這話的意思是,唐蒲離當年入宮當太子少傅竟然是憑着假的推薦嗎?!

要知道,唐蒲離是先當了太子少傅,教習有功,才得到了聖上的賞識,破格提拔升遷的!按理說,太子少傅可是唐蒲離為官生涯的起點啊。

“我說了多少年,你分明是個可塑之才,不該進官場那個大染缸!本來你應得好好的,卻突然瞞着我往裏邁!現在倒好,腿也瘸了,你滿意了?!”

“當年的事我……”

“我看你毫無忏悔之心!你不忏悔你來我這兒做什麽!”楊左一揮袖子打斷了他,呵斥道,“回吧!我與唐大人沒什麽好多說的!”

說罷他背着手氣呼呼地往裏院走了,唐蒲離坐在輪椅上注視着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才搖起輪椅往外折返。

司南趕緊邁步追上。

他原先聽說這些讀書人多少都有點脾氣,倒是不知道楊左脾氣這麽倔,說話一點情面也不留,弄得人都下不來臺階。

可聽楊左剛剛的話,唐蒲離本來應該并不想進官場,但後來卻又改了主意,違背了自己的意志,也違背了先生的意志,所以經常會給風堂書院送些東西想要與先生重修舊好,無奈先生卻是個倔脾氣的,一直不肯和好。

這麽想來,小四小五給他暗示讓他帶唐蒲離來這兒,也多半是因為他們也對付不了楊左這脾氣。

——不想為官到如今縱橫官場,興許他也是有什麽理由不得不為官。

想到這裏,他打定了主意。

唐蒲離在他前面搖着輪椅,走得不快,但司南被他瞪得不敢再握輪椅的扶手,只能在他後面一邊亦步亦趨地跟着一邊喊他。

“唐大人……唐大人停一停……”

唐蒲離慢慢搖出了風堂書院,眼看就要走到大街上,司南也顧不上再惹怒他,索性大步一邁繞到了他身前,擋住了輪椅的去路。

“唐大人——”

“我看你也別叫我唐大人了,”唐蒲離冰冷地打斷了他,“連推輪椅都敢自說自話,你有将我放在眼裏嗎?”

司南在他面前半蹲下來,象征性忽略了他的話,“唐大人跟楊老先生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能有什麽誤會?”唐蒲離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你不都聽到了嗎?我為了平步青雲僞造了信函進宮。”

“憑大人的能力壓根沒那個必要吧?就算不教習|太|子,大人照樣能憑借會試的成績謀得一官半職,到今天的地位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司南說着說着,臉上浮起了一絲困惑,“而且……要是真的想要平步青雲,找楊左幹什麽?唐大人的父親不是前任宰相嗎?”

“況且,說到底,”他頓了頓,直直地看着他,“大人其實是有什麽理由,不得不為官的吧?”

唐蒲離看着他,神色漸漸冷了下來,“閉嘴。”

司南遲鈍地從他的語氣中嗅出一絲尖銳的态度,就好像之前在戰場上被鞑|子砍傷,他非得等血滲出來才反應過來疼。

昨晚那個會因為太子的惡意而把他箍在懷裏護着他的溫柔不見了,又或許那一開始就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層假面,撕開之後才露出原本鋒利而危險的爪牙。

大約是覺察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尖酸,唐蒲離緩了緩又道,“我的事與這件案子并沒有關系。”

司南注視了他一會兒,突然起身走開了。

唐蒲離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想着他是不是生氣了。可誰知道司南只是繞到他身後,冷不丁握住他的輪椅。

“司南!”

“去跟他解釋清楚吧。”司南将他的輪椅轉了個方向,對準了風堂書院的正門,卻沒有往前推,“大人明明有苦衷的。”

唐蒲離強忍住怒氣,“我的話你沒聽到嗎?我的事情跟五公主的案子沒有任何關系,調查它沒有意義!”

“那你這麽生氣做什麽?”

唐蒲離愣了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外露了——制止他繼續探究下去的話明明可以說得更委婉一點,他卻忘記了僞裝。

“生氣是因為在意,在意就有意義。”司南推着他堅決、卻緩慢地往裏走,緩慢到唐蒲離可以随時打斷他。

“至少對我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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