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唐蒲離并非制止不了司南。
但不知出于何種心情作祟,他竟然對司南要做什麽産生了好奇,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與楊左鬧翻數年,楊左不願見他,他又不願讓旁人插手這件事,是以心中郁結一直不曾解。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開始默許司南一點點涉足他的領地,這種變化是潛移默化的,如今察覺到了,卻又暗暗地不想阻止這種變化。
……到底在期待着什麽呢?
司南推着他來到了剛剛的院子,年輕書生還在那附近晃悠,見他們又來了有些發愣。
“我們是來考學的,”司南指了指門外的牌子,“楊老先生不是在招學生嗎?”
“唐、唐大人要考學?”書生瞪圓了眼睛。
“不是,”司南将他推到了一旁的樹蔭下,才空着手站到書生面前,“是我要考學。”
書生看着他一身短打武服,腰間佩劍,怎麽看都是個練家子,眼睛瞪得更圓了。
“能否借下紙筆,還有彩墨。”司南忽視他不可置信的表情。
書生勉強應了一聲,木愣愣地轉身往裏跑,給他拿來了東西便退了出去。司南将紙鋪在了石桌上,從地上撿了塊石頭當鎮紙,凝神垂下了眸子。
題目是寫在牌子上的,要求以“非常之花”為題作畫。
唐蒲離在角落裏看着他将零落在鬓角的散發高高束起,露出漂亮的側臉弧度,陽光在他的黑發上熠熠生輝,在他的眼眸裏燦若星辰,讓他耀眼到視線無法挪開——他沒由地想到六年前站在武場上所向披靡的那個司南,也是如此讓人着迷。
司南全憑幼時的記憶落筆,側縫卧筆描繪蘭草葉,中鋒筆尖白描花瓣,輕點花蕊,墨點團簇點出兩三只雛雞……透過色彩和筆觸,他仿佛看到了牙牙學語的自己在父母笑彎的眉眼裏塗塗抹抹,大言不慚地說以後要成為舉世無雙的畫家。
世事難料。
一氣呵成完成作畫和上色,司南長舒一口氣,早已生疏的畫技讓他下筆有些發抖,但勝在氣韻流暢。司南放下筆,長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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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畫的是最簡單的蘭草與蘭花,斜着兩三簇從左下角往上生長出來,只是在上色的時候花了些心思,用筆尖與筆尾沾了不同顏色的墨,卧筆繪出線條的時候便會呈現出顏色的漸變。
——本是綠色的蘭草從根部向上逐漸變成了如花般的嫣紅,而本該鮮豔的花朵卻被他畫成了綠葉的顏色,所謂的非常之花,非常如此。
“孩子,給我瞧瞧。”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司南一愣,由着楊左從他手裏拿走畫。只見楊左凝神注視了一會兒,臉上漸漸露出了贊許之色。他也能看得出來作畫之人的技藝生疏,但那股子貫通整幅畫的氣韻是不會随着技巧退步的,至少能說明此人曾經受過非同尋常的指導。
“為何要在顏色上下功夫?”楊左将畫交還給他,“若是筆法稍有停頓,一個把握不好,墨色會重疊暈染成一團,很難控制。”
“就是因為難以控制,才配稱作非常之花。”司南抿了抿唇,“從尋常到非常,改變總要付出代價的,也正是因為代價太大,才有不得不為之的理由。”
楊左頓了頓,視線上下打量着他,“孩子,你叫什麽?”
“司南,”他答道,“現在供職于樞密院,官至校尉。”
“為何棄筆從戎?”楊左敲了敲那朵蘭花,蹙起了眉,“楊某斷言,你在這方面是有天分的。”
“我也曾夢想一朝成為大家,”司南笑了笑,眼裏映着的陽光跟鏡花水月般碎了,“但拿不動刀劍的話,不僅無法為被鞑|子殺死的爹娘報仇,甚至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
“孩子……”楊左看向他的目光裏充滿了惋惜。
司南笑着搖了搖頭,“老先生,您既然能問我這個問題,那為何不能問問唐大人為何要執意入宮?”
楊左轉過頭,與一直看向這邊的唐蒲離對上了視線。唐蒲離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從容,在猶豫着要不要靠近些,在面對恩師的時候,他總是這麽手足無措。
“我問了,他就能告訴我嗎?”楊左收回視線,落寞地搖了搖頭,“他總是這樣一聲不吭将事情都做了,壓根沒人能攔得住。”
“所以……我鬥膽猜測,”司南看着楊左的臉,“您不願見唐大人,不願和解,其實不是因為氣他做錯了,而是氣自己沒能攔住他,是嗎?”
楊左愣住了,他身後慢慢搖着輪椅過來的唐蒲離也愣住了。
“我剛剛就一直在想,僞造信函這麽大的事情,若是您真的生氣怨恨,大可檢舉揭發,唐大人一準就身敗名裂了,”司南眨了眨眼,覺得自己似乎猜對了,“但剛剛我看您訓斥大人的時候還特地将學生趕了出去,而且世人都不知道你們師徒鬧翻了。”
畢竟剛剛徐泠還跟他說,楊老先生與唐蒲離關系很好。
“所以,您是一直默默守護着這個秘密的。”司南頓了頓,下了結論,“換句話說,您壓根就不怨他,您怨恨的興許是您自己,後悔沒能在發現端倪的時候阻止他入宮。”
此話一出,院子裏瞬間寂靜了下來,只有蕭蕭秋葉被風揚起,在空中劃過無言的缱绻。
司南抿唇噤了聲,視線落在了那副還未幹透的畫上。
世上總有太多無奈,為了某些目的總有不得不妥協的時候,他在絕望中被逼着不得不習武保護自己,那對于唐蒲離來說,是不是他也被逼着用僞笑來保護自己呢。
大概這就是他一開始總不喜歡唐蒲離的原因吧,不僅僅是因為那股子八面玲珑的深沉心機,更多的是一種違和感——明明不怎麽想笑卻非要笑着的違和感。
“罷了,”楊左合了合眼,略顯疲憊地擺了擺手,“你們想來查人的吧?”
“先生!”唐蒲離喜出望外,楊左松了口,是不是能證明他們之間的龃龉已經翻了篇呢?
“別跟我套近乎,”楊左色荏內厲地瞪了他一眼,“說,查誰!”
“叫□□,應當是五年前的冬天在這裏短暫地溫習了一陣子功課。”司南趕緊道。
楊左神色一頓,“這個學生我有印象,他是要去參加第二年的會試,但沒在這裏呆多久就失蹤了,最後的會試也沒去參加,”說着他蹙起了眉,“你們找到他了?”
司南與唐蒲離對視一眼。
“他死了。”
“什麽?!”楊左吃了一驚,“我記得他出身寒門,家裏砸鍋賣鐵送他來京城,好好地怎麽會死于非命?”
唐蒲離搖了搖頭,“這件事也正是我們在查的,不知先生是否注意過當年□□有過與什麽人接觸?”
“接觸沒有,倒是在他失蹤後不久,有一個包裹寄來給他,因為一直找不到人,這個包裹也就擱置了。”楊左朝司南招了招手,“孩子,你跟我過來。”
“先生……”
“腿腳不方便的人還是別動了。”楊左斜了唐蒲離一眼,帶着司南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唐蒲離一個人在原地尴尬。
楊左敲着拐杖走得腳下生風,司南加緊步子跟着,覺得這拐杖真是個擺設,唐蒲離那根都比他的盡責多些。
風堂書院不大,走了片刻便到了一間儲藏雜物的小屋子。這地方許久都沒人來過,走一步掀一腳灰塵,堆放的雜物櫃子上都積了厚厚一層灰。
“孩子,你跟着他多久了?”
司南剛給楊左拿來了一張板凳,正攙着他往上站,便聽他開口道。
“沒多久。”司南沒好意思講,他才跟唐蒲離認識了一個月。
“他從小就這樣,你看着他笑眯眯的很好說話,其實什麽都藏在肚子裏,主意大得很,”楊左悠悠的嘆息從頭頂傳來,“本來,他靠着父親的舉薦就能入宮了,但他偏偏要去跟寒門子弟一樣考科舉,把他爹氣得半死,一怒之下辭官歸鄉了。”
“唐……唐老先生身體不錯?”
“……京中的傳言不可信!”
當朝為官只有兩種途徑,世家子弟可以靠舉薦輕松入朝謀個一官半職,而平民百姓只能憑借科舉擠破頭去争那所剩不多的位置。不過像唐蒲離這樣有陽關大道不走,偏偏走獨木橋的做法,其實兩邊都不讨好。
一方面,唐蒲離平白占了個平民百姓的位置,必定意味着有個窮書生失去了鯉魚躍龍門的機會,另一方面,他此舉不将父親放在眼裏,老宰相被氣得辭官也實屬正常。
“老宰相……是叫唐古吧,”司南道,“也難怪剛過四十就辭官了。”
楊左點了點頭,“他母親早被休,唐古又未再娶妻,他是家中獨子,興許是恨他父親突然趕走了母親,父子二人關系一直都不好,”楊左又道,“可那時候分明還不至于要鬧到撕破臉的地步,我也不曾想他竟會去考科舉來故意折他父親的面子。”
“他在那之前還仿造了先生的筆跡入宮。”司南頓了頓道,“究竟為何冒着風險僞造筆跡也要入宮?”
“我雖不大清楚個中緣由,”楊左從椅子上慢慢退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但猜測,興許與他好友的死有關。”
“好友?”
“祁氏你可知道?”楊左問。
司南一愣,“當今聖上便姓齊。”
“不是那個字,是祁。”楊左在沾滿灰塵的桌上用手指寫道,“也罷,祁氏滅門的時候你才是個小娃娃呢,”他捋着胡子回憶,“我想想啊,大概是十二年前,蒲離才十六歲的時候,唐氏和祁氏關系特別好。”
說是關系好,其實是兩家長輩關系好。祁氏那時候的家主叫祁果,跟唐古是同門師兄弟,時任吏部尚書,也就是現在唐蒲離的職位。兩個人有幾十年的交情了,連帶着各自的兒子也經常串門玩兒。
祁果的兒子叫祁子英,是個急性子熱心腸的調皮男孩兒。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關系好得很。但在十二年前,祁果不知道惹上了什麽人,妻兒竟然在京畿郊游的時候被附近游蕩的藩帕人綁架了。鞑|子被逼急了之後放火燒山,祁氏一夜之間只剩下祁果一人獨守空房。祁果悲痛難忍,沒多久就上吊自盡了。
“十二年前的時候,蒲離也跟着祁子英一家去郊游,一道被卷進了綁架案中,不過最後僥幸得救了,可自從那時候開始,我便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了。”楊左将東西交給司南,鄭重道,“到現在為止,我都鬧不清他到底想做什麽,但我能肯定一定不是什麽好事情。”
楊左深深地嘆了口氣,沉沉地望着他,“可惜我攔不住他,可你,說不定可以。”
“我……”司南望着手中那積滿灰塵的包裹,咬了咬唇。
“有什麽話你直接問吧。”楊左瞧着他。
“先生方才說的,十二年前那場綁架案,是不是十二年前的清明左右,在京畿北面那座矮山裏的破寺廟中?”
“具體的時候和地點我不記得了,只知道最後應該是一個戍邊歸京的将軍正好路過救下的,”楊左拍了拍腦袋,“好像是叫……”
“徐朗。”
“诶對,就是姓徐的一個将軍——”楊左話音戛然而止,驀然意識到了什麽,“你那時候才多大?怎麽記的這麽清楚?”
“十歲,”司南捏緊了手裏的包裹,“我也是被徐将軍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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