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年前,京畿,破寺廟。

司南那天被卷進去只是個意外。

當時父母已經被藩帕人殺死了,他輾轉幾次被京畿那附近的幾個山賊收養,那天是出門溜達去找老大的。路過半山腰的寺廟看見裏頭有人,他便以為老大在裏面,溜進去才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兒,被人一并抓了個正着。

在外看守的腳步聲,屋裏絕望哭泣的婦孺,破了洞的屋頂,以及風雨交加下不斷發抖的手——一切都是令人絕望而恐懼的。可恰恰就是在這種危險之中,他竟然難得地遇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少年。

——你為什麽還在笑?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笑得出來?

——都成習慣了,總不能老是拿張哭臉對人吧。

——你有那麽多令人難過的事情嗎?

——令人難過倒也說不上,但我與父親關系不好,一直不怎麽開心就是了。少年說這話的時候,嘴角還是微微挑着的,眼角卻溢出了悲傷。

——你娘呢?

——對我挺好的,但是突然被我爹趕跑了。少年故作輕松地說着。

——那我比你更慘一點,我爹娘都死了。

少年側過頭來看他,清秀的臉上滿是錯愕。

——怎麽樣,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噗哈哈哈哈。少年抱着膝蓋将頭埋了下去,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看你,這樣就好很多了,明明你真的笑起來很好看的呀。

少年擡起頭,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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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之後沒有你了,我又要變得不開心了,怎麽辦呢?

——你來找我吧,所有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說,我會想辦法讓你變得開心起來的。

他悄悄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玉佩,那是個子母扣玉佩,大些的玉瑗套着小些的玉璧,一條繩子從玉璧的中孔中穿過,在玉瑗上紮緊。他解開結,将裏面的小玉璧給了少年。

——不要緊嗎?這看上去是很珍貴的東西。

——是我娘留給我的,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

少年一時語塞,握着那塊玉璧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來。

——我交不到朋友,你是第一個,所以你很重要。他又補充了一句。

少年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額頭。

——你要不要這麽實心眼兒啊,會被人騙的……算了,你是偷偷溜進來的吧?趁着外面人少,你趕緊出去找人來,我記得徐朗将軍戍邊歸京,最近就在這附近紮營……

話音未落,一道粗啞的男聲就傳了過來。

時至今日,司南已經不記得那個男人講了什麽,但總歸是帶點顏色的葷話。這種話他與父母分別過後聽了無數次,輾轉幾個親戚手裏的時候也聽過無數次,一開始還會不習慣,現在卻已經麻木了。

世上總有渣滓會看上他的臉,趁着他年紀小下流地打量他,侮辱他,這也是他不得不習武的一個原因。

他自己已經聽到麻木,麻木到習慣地左耳進右耳出,但那個少年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在男人要過來對他上下其手的時候攔在了他身前。

可惜,一個人質,其實并沒有什麽伸張正義的權利,卻有挨打的義務。

司南大概能看出那個少年學過點功夫,但為了保護他只能硬生生地吃下拳腳。

——跑,快跑,往西跑!徐朗的大軍在西面紮營!

這是落在他耳邊的最後一句話,帶着血、熱、和少年獨有的氣味,蔓延在無數個漆黑的夜夢中。

可偏偏令人郁悶的是,他記得他們的對話,記得那個少年的聲音,他的容貌卻模糊了。

年幼的他跌跌撞撞地循着來路往外跑,背後是雜亂的人聲和追兵的喧嚣——他覺得他從來沒跑得這麽快過,他也不敢去看身後是不是有追兵。

山路在他眼前無限延伸,仿佛這是一條無休無止的逃亡之路,延續到了天地交接的盡頭,怎麽看不到終點。可那段路他事後又走過一遍,不過一刻鐘的腳程罷了。

後來他帶着徐朗趕回破廟的時候,火已經漸漸大了起來。他想進去救人,卻被徐朗的幾個手下敲暈帶了回去。等到醒來想起要赴約,往懷裏一摸,那作為信物的玉瑗已經不見了,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那個許下約定的少年是不是平安。

藩帕人害了他兩次,說恨之入骨不為過。司南從此便告別了山寨,跟着徐朗南征北伐,一跟就跟了十二年,現下才回到京城。

司南也不是沒想過要去找找當年的少年,但他失了玉瑗,又不記得那人的臉,想找根本無從下手,可楊左的話讓他心裏開始打鼓。

當年從火場裏活下來的人不多,如果當年唐蒲離也在的話……算算年齡,還真的差不多。

難道……兜兜轉轉竟然還兜回來了?

唐蒲離托着腮打哈欠的時候視線一轉,就正好看到了這個抱着包裹心事重重的司南。

“沒找到東西?”

“不是。”司南把包裹往他懷裏一塞,就時不時盯着他的臉看。

“我臉上有東西?”

“沒沒沒。”司南連連擺手,不自然地撇開視線,然後又偷偷看他。

兩人從風堂書院離開的時候快到晌午,楊左要去午睡就沒來送行。唐蒲離不讓司南推輪椅,小五就從暗處鑽了出來代勞。

司南就這麽走兩步看他一眼的,形容詭異,一路走過了街回到院子裏還這幅德性。唐蒲離是想拆了包裹好好查線索的,結果被鬧得渾身發毛,索性停了手。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就跟我不對付嗎?”

小五眼瞅着兩個人氛圍不太對,将唐蒲離推到裏屋就飛快地閃了出去。

“沒有。”司南半點也想不起來以前那少年的模樣,洩氣地收回了視線。頓了頓,他又想起了什麽,側過頭問他,“大人還生氣嗎?”

唐蒲離将包裹擱在了桌上,斜着眼瞧他,似笑非笑,“你覺得呢?”

“但結果是好的嘛,至少我們拿到了東西。”司南蹲在他面前,硬着頭皮跟他讨價還價。

唐蒲離用力點了點他的額頭,把他整個身子點得往後仰去,再回過身的時候眉心還紅着。唐蒲離看看他眉心的紅點,明明是他活該,不知道怎麽回事,自己竟然還有點心疼。

司南毫不在意地揉着腦門等他拆開包裹,裏頭是一個手掌大的木匣子,匣子中只放了一張紙。

“這是什麽?”司南湊近了,見上面只寫了一行字,“二兩,月十五申時三刻。”

“這是宮裏的東西。”唐蒲離摩挲着紙張,慢慢眯起了眼,“而且沒記錯的話,這種規格的紙墨只有太子與皇後才有資格使用。”

司南拿起了一旁的木匣子來回看了看,又放到鼻下聞了聞,臉色猛地就漲紅了,擡手用力地把盒子蓋起來就往旁處扔。

“怎麽了?”唐蒲離皺眉看他。

“這個裏面的味道,跟那天暗害五公主的一樣,是催情香,”司南嫌棄地捏着鼻子,“太子竟然時常備這個在宮裏!”

“太子興許是為皇後備下的呢?”唐蒲離挑了挑眉,“陛下去皇後那裏的次數可是日漸稀疏。”

“皇後?”司南一怔,“可宮中不是嚴禁妃子用藥物……”

“是死罪。”唐蒲離冷哼一聲,“所謂富貴險中求,可太子只記得了險,殊不知留下了多少把柄。”頓了頓,他又道,“而且這個單子是給吳|儀的,那也就是說,是宮裏的人讓吳|儀去某個地方取那種帶了毒的桉樹葉。”

“兩種桉樹葉如果能在調配的時候誤摻,那多半是儲藏在一起的,取貨的地方一定能查到與它相似的雲鼎青茶的下落,但吳|儀已經死了,那他去取貨的下家豈不是也……”

“司南,”想到這裏,他意識到了不對勁,“快點讓你帶的幾個人去京中暗中查查,最近有沒有卷鋪蓋跑路的或者店主失蹤死亡的鋪子。”

等了一陣,卻不見回應。

“司南?”唐蒲離奇怪地擡起頭,見司南雙手撐在桌邊正勉力忍耐着什麽,一雙唇被他來回碾咬得鮮豔,不自然的潮紅卻從雙頰一直攀爬到了眼尾,感受到了旁人的視線,他也回看了過去,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翻着水潤的光澤,就好像被什麽人狠狠欺負過了一樣。

唐蒲離愣住了。

“不行,這藥還是猛!我去洗把臉!”司南被他看得燥極,扔了句話就落荒而逃地跑了出去。

明明是仲秋的涼爽天氣,唐蒲離卻也莫名覺得有些燥熱。

唐蒲離吃了飯在搖椅上補了一覺,等到日頭西陲的時候,司南才拖着打濕的鬓角狼狽地回來。

“吃過了嗎?”

“吃過了。”司南郁悶地在他對面坐下。

“去了這麽久,你真的不要緊?”唐蒲離挑了挑唇角,揶揄道,“出門兩個路口左拐,左手邊是青樓右手邊是小倌館。”

“不需要!”司南瞪着他,“我是吩咐下面的人做事去了才耽擱的!”

“別急啊,時間長一點又不是壞事兒。”唐蒲離笑眯眯地瞧他。

“……”司南發覺他又在拿自己尋樂子,幹脆假裝聽不懂地扯開話題,“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大人沒偷偷去跟太子通氣兒吧?”

“那怎麽會,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唐蒲離在搖椅上悠悠地晃着,“偷偷通氣兒多累啊,我光明正大地差人送了封信去東宮。”

“你——!!”司南拍案而起,“你怎麽可以趁人之危!”

唐蒲離彎起唇角笑得可燦爛,“危不就是擺着讓人趁的?”

“……”司南語塞片刻,咬牙切齒地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好不要臉。”

唐蒲離聳了聳肩,“那是什麽?十文一斤,賣你要不?”

司南瞪着他半晌,“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你以為我是什麽樣的人?”

司南眨了眨眼,想了一會兒道,“大概是喜怒不形于色、總是笑以待人、寬宏大量溫和有禮之類的……”

“你說的那不是我,”唐蒲離睨了他一眼,從搖椅上起身,“是個佛像。”

“但你确實就是那樣的啊,所以我不喜歡,”司南按住了他的手,蹲到他面前仰起頭看他,唇邊勾出了一個笑容,“還是現在這樣好一點,會笑會生氣,總算有點兒人味兒了。”

晚霞落在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竟然像是朝陽那麽絢爛。唐蒲離被他的笑花了眼,一時有些恍惚,溫暖從交握的指尖上傳來,卻如星火燎原之勢般在渾身上下掀起了熱度。

喜歡他的人很多,讨厭他的人也很多,卻都是揪着他那副虛假的外表評頭論足。很少有人能真正穿過面具,去探究他原本究竟是什麽樣的。

他甚至有種久違的沖動,那種在祁子英死了之後很久都沒再出現過的、想要落淚的沖動。

“所以——”司南琢磨着他的表情,斟酌着字句道出自己的目的,“要是大人不生氣的話呢,今晚我還來蹭大人屋裏的地鋪。”

“……來盯梢?”

“來盯梢。”

沖動來得浩浩蕩蕩,去得風卷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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