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子時三刻,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将白日裏輝煌壯闊的皇宮渲染得陰沉沉。

婉嫔端坐在冷清的屋子裏,她已經獨自枯坐了近半個月。由于九公主投毒案一事,她被禁足在此,見不到尚且年幼的兒子,只能日複一日地望着院子裏衰敗的花草,默默祈禱。

出身卑微,手無權利,她只能淪為別人征戰的棋子,在夾縫中勉強尋求能讓自己和兒子活下去的辦法。

細碎的火光從久無客人造訪的亮起,婉嫔木然地看着屋門被人緩緩推開,清冷的月光落入陰暗逼仄的室內,刺得她雙眼發痛。

“久不見妹妹,真是憔悴了不少。”皇後踩着一地月光踱步進屋,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默默無言的婉嫔,臉上浮起一絲并不怎麽真心的笑容,“琢磨妹妹禁足,日子過得清苦,本宮特地帶來一盒杏仁酥,給妹妹換換口味。”

“……”

“霞兒,給婉嫔端去。”皇後使了個眼色,她身旁的侍女謙恭地應了,将手中的食盒打開,呈在婉嫔面前。

“……”

“婉嫔,”皇後撥弄着手上精致的扳指,“你這番姿态,是還在怨恨本宮嗎?”

“娘娘言重了,”沉默如雕塑的婉嫔終于擡起了頭,嘴角挑起一個嘲弄的笑,“能為娘娘做替罪羊是婉嫔的榮幸。”

“呵。”皇後白了她一眼,冷下臉色,“本宮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本宮可有千萬種方法拿捏你,還有你那個寶貝兒子!”

“娘娘直說罷,是要我認罪嗎?”婉嫔平靜道。

“你認罪多沒趣啊,”皇後眯起了眼,陰毒的神色在眸間閃過,“本宮要你指認明妃。”

“……”婉嫔深深地嘆了口氣。

“若你應下,本宮保證至少保六皇子一生平安順遂。”

婉嫔輕笑一聲,“可六皇子現在在明妃處,我今晚指認明妃,怕是六皇子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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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誕下六皇子的時候品階不夠高,不能親自撫養,明妃便主動請|命撫養六皇子。後來即使她升上嫔位,得到了撫養皇子的權利,明妃也沒有将六皇子還回來,因此她不得不一直與明妃同住。

外人都道她是依附于明妃生存的,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靠着明妃确實能抵擋掉很多來自皇後與太子的騷擾,但她也必須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忠心耿耿地當一顆無怨無悔的棋子。而六皇子,同樣也逃脫不了棋子的使命。

“本宮說到自能做到。”皇後不耐道,“你這是不願答應的意思了?”

婉嫔垂下眼不去看她了。

也罷,至少現在,讓六皇子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她當着明妃的爪牙已經得罪皇後很多次,也不差這一次。

“哼!走着瞧吧!總有一天你會哭着來求本宮的!”皇後見她油鹽不進,氣得牙癢癢卻又不能真的對她怎麽樣,一甩那精致的寬袍長袖,冷哼一聲離開了。

侍女趕緊追了上去,臨走前還不忘帶走那盒沒被動過的糕點。

婉嫔疲憊地合上眼,整個人跟散了架一樣躺在椅背裏,出神地望着空蕩蕩的天花板。

她還有幾日能活呢?她還能活着再見到六皇子喊她娘親嗎?

正胡思亂想之際,被她盯着的屋頂橫梁上有什麽東西動了動。婉嫔一怔,見一道人影靈巧地從天花板上落下,足尖點地的時候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響。

“你是……”婉嫔看着面前宮女打扮的女人,“你是什麽時候在這裏的?”

“不久,也就跟皇後同時到的。”宮女拍拍身上的灰,從陰影裏擡起頭,清亮的月光打在她臉上,照亮了半邊臉。

“你是——”婉嫔一驚。

“宮女小六見過婉嫔娘娘。”小六笑着接了她的話茬,“我家娘娘托我來瞧瞧您,好巧不巧呢,帶了一盒跟皇後娘娘一樣的糕點。”

她說着将手中的食盒打開,遞了過去,那裏面放着的杏仁酥跟先前皇後送來的一模一樣。

“你們又有什麽目的。”婉嫔警惕地看着她。

“我家娘娘能有什麽目的?自然是懲罰害了五公主的真兇,保您最愛的六皇子不受牽連。”小六仍然微笑着,徐徐道,“代價是,請您吃下這盒糕點。”

“你們……”婉嫔垂下眸子看着桌上精致的吃食,柔媚的眸子裏泛起了波瀾。

小六瞧她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不得不出言敲醒她,“而且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如同娘娘當年接受明妃的庇護一樣,在我這裏,娘娘仍然沒有選擇的權利。”

婉嫔臉色一白。

“或者說,可以有,”宮女的聲音輕盈,甚至帶着些許笑意,“這盒杏仁酥,娘娘可以選擇是自己吃下去,還是由我請您吃下去,”說着,她頓了頓,眨眨眼,“當然,如果由我動手,過程可能會比較痛苦,還請娘娘慎重考慮。”

夜很深,縱容着太多陰暗的東西在角落裏滋生,蔓延,然後瘋狂地、不計一切代價地奔向那個它想要的東西。

司南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能被整裝待發的唐蒲離從被窩裏拽出來,以至于冷飕飕的風蹿進裏衣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罪魁禍首抱着被子,心滿意足地看着他猛地從床上彈起身,臉上還帶着被凍醒的茫然。

“唐、唐大人?”司南回過神,張口剛想說話,巨大的噴嚏卻先鑽了出來。

“你是想問明明今天不上朝,為何我還起這麽早?”唐蒲離笑眯眯地将被子鋪開,攏着他只着單衣的身子,“自然是因為宮裏出事了,皇上急召。”

“啊……哦……這樣啊。”司南裹着被子就露出一個腦袋,懵懵地看着他,後知後覺地想,今天是不是又能趁着他不在屋子偷偷翻翻看玉璧的下落。

“皇上還急召了你一道進宮。”一道冷水迎頭潑下。

“啊?”司南愣了片刻,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掀開了被子,撈起床頭疊好的衣裳着急忙慌地套上。

“大人怎麽不早說!”

“因為逗你很好玩呀。”

“大人!!”

司南急得手忙腳亂,一陣雞飛狗跳穿好了衣裳。可頭發卻跟鬧脾氣一樣卻怎麽也梳不順,他又着急,幾把抓下去揪下了好幾根頭發,疼得嘶嘶直叫。

“好了好了,我來吧。”唐蒲離實在看不下去,讓他蹲到自己椅子前,從一旁拿起了梳子,“你再這麽糟踐自己的頭發,當心年紀輕輕就禿了頭。”

唐蒲離手上的動作要溫柔很多,木梳的梳齒不輕不重地劃過頭皮,跟撓癢似的,還挺舒服,司南琢磨着什麽時候自己是不是也去買一把回來。

“唐大人……”司南看不到他,只能低着頭,視線摳着地板的縫隙,“宮裏怎麽了?”

“哦,沒什麽,”唐蒲離手上動作有一瞬的遲鈍,“婉嫔死了,桌上還放着一盒杏仁酥。”

“死了?!”司南一驚,要轉過頭,被唐蒲離按住了。

“皇上立刻着人去查,發現做這盒杏仁酥的廚子是皇後院子裏的。”唐蒲離輕笑一聲,聽不出喜怒,“陛下勃然大怒,據說氣得摔碎了好幾個花瓶。”

“所以……陛下才會急召我們進宮?”

唐蒲離撚起他鬓角的碎發,指尖輕輕劃過面頰,“你怎麽想這件事?”

“應該不是皇後和太子做的吧,”司南蹙起眉,“這殺人滅口的意圖也太明顯了,殺了婉嫔,幾乎明擺着就告訴大家,毒害五公主是他太子和皇後做的,沒有意義啊……”

“陛下生氣了,就是最大的意義。”唐蒲離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好了。”

“這算哪門子意義?”司南撐起身子,轉過頭要跟他理論,卻冷不丁對上了一面鏡子。

“怎麽樣?可還滿意?”唐蒲離道。

“……”司南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視線不自覺地與鏡面裏倒映的男人對視,後者見狀,輕輕彎起了眼眸。

司南感覺臉沒由地一熱,逃似地拿開他的鏡子,“算了算了,比起這個,我們是不是該快些進宮?”

咚咚咚——門被叩響了。

“大人,早膳好了。”小四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

“忘了告訴你,陛下的急召,是下午。”唐蒲離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瞠目結舌的臉,“一大早被消息吵醒的滋味不好受,我看你睡得這麽香,自然要叫你起床一起享受享受這滋味啦。”

“……”

這個人,意外地在某些方面很幼稚!!!

下午那個不算急的急召簡短異常,幾乎都是邱水一直在按部就班地彙報進城。

概括來說,沒什麽進展。

邱水在南郊搜查了半天,倉庫沒搜到,倒是搜到了一對行蹤可疑的老夫妻。經比對之後發現正是經常進出酒館的那對老夫妻,可他們咬緊了牙關什麽也不肯承認,邱水拿他們沒辦法。

皇上一直在頭疼地揉着眉心。

似乎是因為北邊的藩帕又有躁動,陛下為如何調兵絞盡腦汁,累得實在是沒工夫再為皇後和太子而生氣。聽完邱水又長又臭的禀報之後,他幹脆地決定再扔點兵馬給他去查。

事實上這也正是邱水所想要的,知雲指出的南城郊地形太複雜,他手上的人馬根本不夠用。領了人馬,他即刻謝了恩就起身告退,司南和唐蒲離也跟着退了出去。

二人剛走到宮門,東宮的太監便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說太子又在發脾氣,無論如何都要請唐蒲離過去一趟。是以最後司南一個人回了尚書府。

他思忖着,太子肯定是喊唐蒲離去商量對策了,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斃。與其在尚書府呆着,不如喊人去南郊幫着邱水一起搜查。

剛把手下幾個人安排好,他也來到馬廄打算策馬前去,便聽到小四尖銳的喊聲傳來。

“抓小偷!抓小偷啦!”

尚書府裏能有小偷?唐蒲離手下一排到十好幾的護衛呢?

正這麽想着,一個嬌小的身影從一旁的林子裏蹿了出來,迎頭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知雲?”司南趕緊去把小姑娘扶起來,還沒來得及看看她身上有沒有擦傷,小四就氣喘籲籲地掄着一根快有她高的棍子沖了過來。

“小偷!不準跑!”小四大喝一聲,擺起一個标準的打狗棍法起手式,拿木棍的前端抵着知雲瘦弱的背脊,“把大人的東西交出來!”

小偷?

司南看着懷裏瑟縮的知雲,知雲心虛地不敢擡頭看他,被木棍戳得身子一晃,一個小匣子便從袖口裏滾了出來,落到了他腳邊。

“真是的,稍不注意就鑽空子。”小四在那邊氣呼呼地抱怨着,一把提過知雲的領子數落着她。

司南蹲下身撿起那匣子,看得出來這東西已經很久沒動過了,匣子上精致的花紋間積滿了灰塵,甚至因為年久失修,連開關都松動了。司南也不是故意的,手上稍微一個不注意,匣子一歪,蓋子就開了。

人的記憶實在是件很奇妙的東西,有些東西轉眼就忘,有些東西卻仿佛烙印在腦海深處,無論過了多少年,再見到它的時候,連同當年的記憶一同開閘洩洪,如潮水般将腦海淹沒。

司南幾乎是顫抖着手拿出裏面的東西,吹去了塵埃,一枚陳舊卻依然瑩潤溫暖的小玉璧躺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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