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唐蒲離到東宮的時候,正巧跟中書門下省的左仆射打了個照面。
中書門下省負責審批、拟定诏令,從等級上與執行诏令的六部是齊平的。中書門下省由宰相掌權,但自從唐蒲離把他爹氣得告老還鄉之後,宰相之位空置許久,權力也自然而然地移交給處于副官位置的左、右仆射。即使現在邱水重新任職,權力也并沒有完全交接。
當今左仆射叫陳俞,是皇後的嫡出弟弟,太子的親舅舅,自然是屬太子一派。但陳俞向來看唐蒲離不順眼,這個照面打得一股□□味兒。
“舅舅!”太子站在屋門前喚道。
“請太子殿下謹記臣所言。”陳俞尚且斂去了不虞的神色,朝着太子躬身一禮,冷着臉離開了。
“師父,”太子急匆匆地走來,讪笑着道,“師父莫要在意,陳大人就是這個急性子。”
“嗯……”唐蒲離微微彎起眼,“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好奇陳大人剛剛同殿下講了什麽悄悄話呢。”
太子身子一頓,要去推他輪椅的步子僵在了原地。
“臣鬥膽猜測,多半是讓殿下不要着急,更不要來尋求臣的幫助。”唐蒲離眨了眨眼,做出一個恍然的神情,“那這樣看來,臣現在還是離開比較好?”
“不、不是的!”太子激動地上前一步,按住了唐蒲離的肩膀。
午後正盛的陽光被他擋住了,唐蒲離坐在輪椅裏仰起頭對上他的眼睛,太子埋沒在陰影裏的眸子劃過一道暗光,似乎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但是……”唐蒲離有些苦惱地蹙了蹙眉,“太子殿下什麽都不告訴臣,臣想幫,也幫不了啊。”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太子死死地盯住他,就好像從他眼裏伸出了一把鐮刀,拼命地想要勾住他的身體、他的靈魂,但唐蒲離所展示給他的全部都是如夢一般的美妙幻境,似乎只要他閉一閉眼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的東西都是陳俞讓孤瞞着你的!明明剛剛孤沒有叫他來,他卻擅自跑來,翻來覆去就是讓孤不要找你,卻一句能用的建議都沒有!”太子一拳越過唐蒲離的肩膀,砸在他身後的樹上。
“邱水的搜查一直都很仔細,現在父皇又增派了人手,要查到只是早晚的事情,孤、孤……孤很害怕……”太子的眼眸裏充斥着無邊無際的惶恐,“師父,師父……”
秋天的落葉紛紛揚揚地掉下,驚飛了樹上停着的倦鳥,周圍的侍女太監紛紛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請求太子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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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蒲離卻是笑了出來,在衆人心驚膽戰的目光中輕輕握起太子的手,愛憐地摩挲着那因為重擊而紅腫的皮膚,鮮血從他的指縫中一滴滴淌了下來,弄髒了他的衣袍。
“好了好了,臣知道了。”唐蒲離輕柔地哄騙着他,蠱惑的語調如蜜糖般誘人,等待着獵物一步步徹底踏入陷阱。
“那就請太子殿下,把知道的都告訴臣吧。”
秋風清朗,氣候舒爽,是适宜搜查的好天氣。
但因為種種原因,司南不得不盤腿坐在樹下,看着對面的知雲蜷縮成一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事情是這樣的。
司南看到了那片眼熟的小玉璧就想立刻進宮去找唐蒲離,但小四卻借故将這麻煩的小姑娘扔給了他教育。可他還沒說一句話,知雲便蹲下身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司南勸她吧,不知道從何處開口,想給她遞塊帕子吧,見她埋着頭又不方便,便一言不發地坐着看着她哭。
知雲嚎了一炷香,嚎得嗓子都啞了,身旁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都沒有湊近一點哄她,鬧得她那趁機把玉順回來的小算盤落了空。
真真氣死個人。知雲哭累了,擡起頭看着司南,淚眼婆娑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嗓子幹?”司南問。
知雲點點頭,心道快點去倒水,她好瞅機會開溜。
結果司南不知道從哪個兜裏掏出來一只雪梨,吹了吹,遞給她。
知雲:“……”
“生津止渴,管用着呢。”司南以為她不好意思,直接把梨子塞到了她手裏。
知雲:“……”
她知道唐蒲離不好招惹,本以為司南是個老實人,應該很容易騙過去,誰知道這人又木又莽,一點也不好對付!
知雲啃着脆甜的梨子,逃也逃不了,溜也溜不走,心裏很郁悶。
“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啊,你拿它做什麽。”司南看着手心那塊玉,它并不是上好的材料,甚至對着光看有些渾濁,上面還有他小時候頑皮劃出來的一條條刻痕。
知雲:“嘎嘣嘎嘣。”
“你缺錢嗎?”司南收起玉璧,轉頭問她。
知雲:“嘎嘣嘎嘣。”
“缺錢的話我借你?”司南拿出了自己錢袋掂了掂,嘩啦啦一陣銅錢亂響。
知雲瞥了他一眼,“你這點不夠。”
“你要幹嘛去?這點就不夠了?”司南眨了眨眼,“夠你買好幾串糖葫蘆了。”
“我偷一塊玉買糖葫蘆嗎?”知雲瞪了他一眼,那副楚楚可憐的面具戴不住了,露出原本兇巴巴的潑皮模樣。
“那你說你要幹嘛啊。”司南聳了聳肩。
“進宮啊!我至少要一兩銀子才能賄賂那些看門的禁軍!”知雲把吃光了的梨核一扔,抹抹嘴站起身看着他,叉着腰,“你別跟我講大道理,什麽偷東西砸東西不好的,我這些天聽那幾個侍女都聽煩了!”
“哦——”司南仰起頭看了她半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也站起了身。
眼前的光被成年男人擋掉了一大半,知雲吓得往後一縮,“你你你你,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動手,那就是恃強淩弱欺負弱小!”
“不是,”司南不知從哪裏摸了摸,又摸出了一個梨子遞過去,“我就是想到了我還有一個,你要不要?”
知雲:“……”
“你不吃我吃了。”司南見她忌憚地往後躲,便收回了手,自己啃了起來。
知雲:“……”
知雲:“有沒有人說過你腦子不太正常啊?”
司南:“嘎嘣嘎嘣。”
知雲兩三步湊了上去,擡高了聲音,“喂!我說我偷錢,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啊?”
司南:“嘎嘣嘎嘣。”
知雲跺跺腳,“真是的,煩死了!你不理我我去集市上偷錢去了!”
司南這回拽住了她的袖口。
“我今天一定要偷到錢進宮,你攔不住我!”知雲張牙舞爪地撲上去,要用牙讓他放手,被司南一個巧勁兒捉住了手腕。
“我不攔你,”司南咬着梨子看她,“但只是進宮而已,幹嘛還要偷錢賄賂,多麻煩,你讓我帶你進宮不就行了。”
知雲狐疑地擰起眉,“你能帶我進宮?”
“為什麽不能?”
“我可不是個好孩子。”
司南笑了起來,“你自己都知道啊。”
“哎呀!”知雲被他笑得臉紅起來。
“不過也沒人說,偷東西的一定是壞孩子啊。”司南挑了挑眉,“我小時候也會偷東西,還會打人。”
“你?”知雲上下打量着他,有些不可置信。
“偷東西是為了攢錢修我娘給我的遺物,打人是因為那些人欺負我,”司南看着她,“當力量不夠的時候,想要達到什麽目的就會走歪路,這并不可恥。只需要借助一點點別人的力量,你就足以用正常的方法達到目的了。”
知雲半知半解地愣了半晌,被司南拍了拍肩,對上他輕輕笑起的眸子,心裏突然一陣輕快。
“走吧,我帶你進宮。”
司南帶知雲進宮是存了私心的,他自從看到了唐蒲離的那枚玉璧,就想立刻沖到他面前跟他對峙,然後再跟他道歉轉頭就丢了自己信物的事情。
知雲進了宮就熟門熟路地往裏竄,被司南提着後領拉住了。
“你要去哪兒?”
“你要跟着我?”知雲警惕地看着他。
“我只是算算腳程,看我們什麽時候碰面方便。”司南道。
“……”知雲跟他對視了片刻,還是認了栽,“我去找六皇子殿下。”
“哦?你跟他相熟?”司南倒是有點意外,“你是聽說了婉嫔去世的消息,所以想去看看他?”
知雲抿了抿唇不答,算是默認了。
“那六皇子的宮殿在……”
“明妃宮裏,在西邊,後宮你進不了,”知雲搶先道,“反正你是要去找唐大人,到時候我去東宮偏門找你。”
能進後宮的侍衛都持有令牌,他貿貿然闖進去确實不好,便也接受了知雲的提議。二人當即在路口分道揚镳。
司南手中攥着那枚小玉璧,手心微微出汗,腳步都不自覺加快起來。此刻想見他的心情怎麽止也止不住,他沒細想見了唐蒲離要說什麽,甚至都沒想為什麽他這麽迫切地要見他。
“司南?”東宮偏門前,值守的尹正清叫住了他,“你要找唐大人?有急事?”
“倒也不是很急……”
“那就別進去了。”尹正清朝他使眼色,低聲八卦道,“剛剛太醫才出來,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唐大人也真是不容易,來勸個太子還勸出了血光之災,也多虧……诶?司南?你去哪兒?司南——”
司南沒管他後面說了什麽,他聽到唐蒲離的受傷了,腦袋裏猛地嗡的一下,腳就自己邁了進來。
邁進來以後呢?他雖然升了官,但沒有太子的允許,他仍然進入不了內殿。
司南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唐蒲離自己有手段,身邊還有小五,應該出不了什麽大事。可他仍然擔心唐蒲離腿上的新傷疊舊傷,日後會不會更難行走。
權衡再三,司南決定裝作巡查的樣子,從東宮附近的窗口看一眼。
巡查的隊伍裏有熟人,他随便找了個借口就混在了隊伍的最末,緩緩沿着內牆走過窗下,趁機偷偷往裏投去視線。随着離窗口越來越近,視線也越來越清晰。
——!
看清的一剎那,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唐蒲離坐在椅子上,他的衣裳上還有血,也許他的确是受傷了。
太子跪在他身前,近乎虔誠地仰着頭,像是全身心地向他面前的男人臣服。
他們沒有在說話,沒有在吵架,沒有在沖突。
他們在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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