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喂!”

清脆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司南擡起頭,知雲便跟受了驚的小兔子一樣挪開了視線。

“怎麽一副受這麽大打擊的樣子?”知雲別扭地轉過視線,看着天地交接之處的一片殘紅,“這麽沒精神,下次還帶不帶我進宮了?”

“答應你的事情不會變。”司南追随着她的視線看去,被夕陽刺得眯了眯眼。

他在東宮的一隅牆下靠了許久,想了很多事情。

唐蒲離跟太子的關系比他想象得要好上太多,或者說,他從未往那個方向猜測過。他不知道這些年唐蒲離和太子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如果他們是那種關系,是不是說明,唐蒲離已經找到了可以聽他傾訴的人?那自己再拿着誓約過去還有什麽意義呢?

方才太着急,他竟都沒在意那個裝着玉璧的匣子已經積滿了灰塵,唐蒲離很久都沒有打開過了——當年的約定過去了這麽多年,他們分別得太久,久到再次相見,雙方誰也沒能認出誰來。

也許把這些東西掩埋起來,才是正确的選擇。

可是太子……太子一點也不好。司南握緊了拳頭,明明心中有答案,但他還是感到焦躁不滿,抑制不住地讨厭太子。

“什麽?”知雲奇怪地看着他,“你幹嘛說得那麽鄭重,搞得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樣。”她頓了頓,看着他緊蹙的眉頭,“好吧,就是受了刺|激。”

司南苦笑笑,扯開了話題,“好了,我早些送你回去吧,耽誤了一下午,晚上得加緊了。”

“是指去南郊搜索倉庫的事情嗎?”知雲問道,“你真的要查下去嗎?你跟唐大人不是……看上去關系很好?”

撇去立場而言,唐蒲離的确對他很好,會提醒他不要着涼,會照顧他的感受,會溫柔地幫他梳頭。在遙遠的記憶裏,那個用身體擋下棍棒和污言穢語,讓他逃走的少年,也是這麽溫柔。

可是立場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被撇下的。司南不可能看着太子藐視王法,目中無人,吞着不知哪裏老百姓的血汗錢作威作福,那麽,他們之間的鬥争避無可避。

為什麽唐蒲離找到的這個人偏偏是太子呢?

“也許,事實會更複雜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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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話音很輕,司南轉頭望去,知雲正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其實我娘,哦,就是前陣子剛燒了自己的瘋婆子,原來是東宮的宮女來着,”知雲垂着頭,将臉埋在陰影中,“她長得也不多好看吧,卻被太子看中了,她不願從,後來太子就找了兩個混混用了強。”

司南怔了怔,握緊了拳頭,“那你難道是……”

“是啊,我娘矛盾極了,最後還是悄悄把我生了下來。”知雲擡起頭,稚嫩的臉上浮起一絲違和的老成,“這件事沒暴露的時候,我還暫且能在宮裏過一段安穩日子,那時候是婉嫔偷偷派了宮女來幫襯我們,我也因此認識了六皇子。”

“大概我六七歲的時候,實在是瞞不下去了,我娘因為我被趕出了宮。她本就長期受人非議,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從宮裏出來後就徹底瘋了,不是打我就是發呆,偶爾清醒的時候會找繩子去上吊,找着找着哭了起來,又不吊了。”

知雲深吸了一口氣,“她是怕我一個人沒法活下去,所以我想,前兩天她能赴死的那一刻,應該挺開心的。”

司南愣愣地看着他,此刻的他只會沉默,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在這樣已成定局的悲慘面前似乎都顯得毫無用處。

“那間酒館是皇後趕我們母女出宮的時候給的,說是為了讓我們得以營生。原來還當他們終于良心發現,後來才知道是那些要掉頭的生意,”知雲苦笑了笑,“取貨的□□,看管倉庫的老婆婆老爺爺,都被陰毒的太子和皇後拿捏在了掌心。”

“唐大人……我一直都很怕他。”知雲似乎回憶起了什麽,“我小時候跟着我娘住在東宮的雜院裏,遠遠地見到過他幾次,唐大人跟我們這些被太子掌控的普通人不一樣,他好像是做着對太子有利的事,卻又好像在利用着太子做些什麽。”

“就像你之前跟我說的,人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總會做些讓旁人誤解的事情,比如我娘要拉着你們同歸于盡,比如我要去偷錢,比如唐大人助纣為虐。”

司南無聲地看着她,夕陽落在女孩兒清澈的眼瞳裏,泛着異樣柔和的光澤,好像把什麽照亮了一樣。

唐蒲離并不是能随随便便被太子把控住的角色,正如知雲所言,他成為太|子|黨興許并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情。但只是在這裏兀自苦惱着過去并不能改變什麽,他永遠追不上唐蒲離的步伐,永遠無法與他并肩而立,也永遠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管他與太子是什麽關系,自己既然做出了承諾,就要履行到底,直到他厭煩之前一直陪着他吧,畢竟,楊左可是讓他攔住唐蒲離的。

司南握緊了手裏的玉璧,無聲地笑了笑。

不過看樣子他全都忘了,那也沒必要特地讓他記起來,否則倒是像邀功一樣刻意。

“沒想到能被一個十歲的小丫頭片子安慰。”他搖了搖頭,無奈道。

“我都是有目的的啊,”知雲蹦到他面前,插着腰笑道,“我要找人替我娘報仇。”

司南指了指自己,“我嗎?你肯相信我了?”

“你也就勉為其難合格吧,”知雲看着他,嘴角還翹着,聲音卻哽咽了起來,“我可是個壞孩子,老實告訴你,如果今天不是你帶我進宮,我應該早就去東宮行刺了吧。”

司南摸了摸她的發頂,将這個瘦弱卻逞強的姑娘揉進了懷裏。

“我答應你,追查到底。”他在她耳邊,鄭重地、用力地、許下了誓言。

于是懷中傳來了小獸般低聲的嗚咽,一下一下地撓着他泛着酸楚的心髒,很快,胸前的衣裳就濕透了。

唐蒲離會拒絕太子的大部分請求,但從中挑出微不足道的一些滿足——打一棒棍子給一顆棗,他用起來得心應手。

于是在太子坦白了私藏雲鼎青茶的倉庫位置之後,他請來了太醫給太子的手包紮,并且也沒有拒絕太子的索吻。

所謂佞幸之徒,本來就是這個意思。

只是眼角餘光瞥見巡查的侍衛隊經過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和太子的關系在朝臣之間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唐蒲離一向對此很坦然,卻只有在面對司南的時候顯得有些局促。

那孩子太單純,但他太肮髒。

唐蒲離告別了惶恐的太子,在東宮門前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濁氣,本想排遣心中無端的悵然,視線卻瞥見了令他更加胸悶的一幕。

最後一抹夕陽的霞光裏,司南站在不起眼的拐角裏,微笑着看着懷裏的女孩兒,時不時垂下頭附在她耳邊低語着什麽。

他生得好看,卻不是那種第一眼就驚為天人的,更多地是在漫長的相處中由不經意捕捉到的小表情鮮活起來,發呆的、無奈的、欣喜的、悲傷的、孤單的……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裏永遠閃着令他心馳神往的光澤,讓他由衷地想贊嘆,想擁有。

更想獨占。

可是現在他的笑容并不向他,而是向着那些別的人。即使唐蒲離知道,那是知雲,那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司南也只是在哄她安慰她,沒有什麽別的想法,但他還是抑制不住往極大惡意的方向去揣度。

看吧,他就是個肮髒的人。

“大人?”推着輪椅的小五輕輕提醒道。

唐蒲離合了合眼,斂去了深藏在眸底的猛獸,“回去吧,把倉庫的事情吩咐下去。”

這一天,司南回來得很晚。

知雲向他坦白了她知道的一切。母親為了不讓她在這掉頭的生意中牽扯太多,所以一直隐瞞着大部分的事情,但知雲隐隐約約地見到過有官爺來過她們酒館,她母親稱呼那個官爺為:

左仆射。

左仆射陳俞在朝中的地位僅次于宰相,司南官職太低,因此他跑了一趟南郊将這件事同邱水商議,這位新上任的宰相應該能有對付的法子。

等事情忙完回了府,洗了澡,夜已經很深了。司南擦着滴水的頭發悄悄将屋門拉開一條縫隙,他想,如果唐蒲離先睡下了,那他就幹脆在門外站着湊合一晚,不去打擾他了。

燭光從門縫裏透了出來,他還沒看清屋裏的人,便聽到低沉的聲音喚他。

“進來吧。”

司南只能讪讪地摸着鼻子進屋,望着倚在床頭看書的人,眨了眨眼,“唐大人莫不是在等我?”

“……”唐蒲離是自己睡不着,他一閉上眼就能想到傍晚看到的場景,跟瘋魔了一樣,揮也揮不走。

司南看他陰晴不定的神情,一時拿不準他在想什麽,便潦草地擰了擰頭發上的水珠道,“抱歉,現在就睡了吧。”說完,他要吹熄燭火,動作卻一頓。

“怎麽了?”唐蒲離看他突然轉身走了過來。

“我聽正清說,東宮今天叫了太醫過去,大人可是受傷了嗎?”司南坐在他床邊,一臉關切地問道。

唐蒲離放下手裏的書,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方才的陰郁一掃而空。

“嗯?沒事嗎?”司南困惑地撓了撓臉,手指碰到滴水的發絲,才注意到自己把他幹燥的褥子滴濕了,“啊,對不起,我……”

本來是要起身的動作,卻被身後的人冷不丁一拽,司南整個人便被拖入了他懷裏,還濕漉漉的頭靠在了他胸前,突然就不敢亂動了。

“大……大人?”

“受傷了啊,可是被你結結實實地傷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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