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司南跪在那裏,幾乎能感受到背後銳利到能刺穿胸腹的目光——不用說,那一定是唐蒲離。
邱水見狀頗為意外,連在端坐一旁的淑妃眼裏也浮起了些許震驚。
但聖上卻并沒有發怒,他哈哈大笑起來,連連拍手稱奇。
“康莊大道不要,偏偏要去走崎岖小路,”聖上站起了身,踱步到他身前,“司南,朕可提醒你,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多少人眼巴巴饞着的升遷之道,你可要考慮好了。”
“謝陛下賞識,但臣不要功名,臣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司南的背脊挺得筆直,眼眸明亮,“只望陛下成全。”
“好!朕好些日子沒見到過這麽有意思的人了,朕準了。”聖上心情頗好,一掃眉間積壓許久的陰霾,大手一揮道,“準了!正好唐大人腿腳不便,你去向徐朗讨些人馬,保護好了朕的肱骨之臣。”
“謝陛下!”司南俯身謝恩。
與邱水在大殿前告別之後,唐蒲離一路上都沒開口。
他坐在小五推着的輪椅上,眼眸微垂,司南絞着衣角跟在他身邊,也拿不準他是生氣了還是單純地在想事情,好幾次要開口吧,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結果還是讪讪地閉上了嘴。
就這麽一直走到了宮門口,突然不知從哪個草垛裏蹿出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司南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認出那是今日早上還風風光光的太子。
“唐蒲離!”太子的聲音因為過于憤怒,都喊得有些破音,“你這是什麽意思!”
唐蒲離擡起眼皮,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與一貫溫和的唐大人判若兩人,“殿下看到的是什麽,就是什麽。”
“孤不信,孤不相信!”太子搖搖頭,踉跄着往前走來,“是誰洩露了情報給邱水?不是你吧,是你的侍衛擅自行動?還是……”太子的視線從小五移到了司南身上,突然陰恻恻地笑了起來,“啊,孤明白了,是你吧!全部都是……”
“是我。”唐蒲離冷聲打斷了他,蹙起的眉頭盡是不耐,“你那好舅舅懸賞白金拿他的人頭,我怎麽可能放過他。”
“什——”太子的陰笑僵住了,轉而被近乎瘋狂的猙獰取代,壓根顧不得半點身為太子的高貴,握着拳頭就要沖過來。
勁風一閃,小五的腳還沒邁出去,就有人搶在了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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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請您自重。”司南輕巧地拆了他毫無章法的拳腳,“宮內鬥毆傳到陛下耳裏,殿下的禁足期限又要延長了。”
太子漲紅着臉,呼哧呼哧地喘着氣。一雙瞪得充血的眼死死地摳着司南的臉,嘴角冷不丁往上提了提。
“孤知道了,是因為這張臉吧?”太子一把推開他,喘着粗氣,僵硬地軟下臉色,露出一個難看的笑臉,“師父,只要你願意回來陪着孤,這樣的小倌兒你要幾個孤給你請幾個,你要是只喜歡這種,孤也可以卸了他的手腳……”
“太子殿下——”唐蒲離銳利的視線打斷了他的話,“臣的警告向來并非兒戲。”
“那你究竟憑什麽袒護這麽一個毛頭小子?!”太子指着司南不管不顧地怒吼起來,“明明我才是先來的那一個!我做了這麽多,都不配讓你喜歡我嗎?”
“敢問殿下做了什麽?”唐蒲離拍拍自己的腿,失笑地搖了搖頭,“廢了臣這雙腿嗎?”
“那……若不是師父執意要辭去太子太傅……”太子的氣焰突然小了下去。
“殿下的眼裏,永遠只有殿下自己而已。”唐蒲離沉沉地嘆了口氣,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看向那輪籠罩着京城的明月,明月正撥開雲霧閃爍着,光亮不大,但是足夠清晰。
唐蒲離彎起了眼,露出一個屬于太子太傅的柔和微笑。
“那,太子殿下,再見了。”
嘎吱嘎吱聲繞過失魂落魄的太子,身着落魄青年再也支撐不住地跪坐在地上,眼裏失去了神采,一如那身沾滿了泥土的華貴衣袍,再也沒有色彩。
司南撓撓臉,看着地上顯然丢了魂兒的太子。他不喜歡太子,所以不會伸手去扶,但這不妨礙他仍然覺得被踐踏在塵土裏的他……有些可憐了。
說到底,他也是被唐蒲離騙了,騙得連底褲都輸掉了。
“司南——”唐蒲離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诶……诶!來了!”司南趕緊拔腿追了過去。
噠噠噠的輕快腳步聲伴着吱呀吱呀的輪椅聲在夜色中漸漸隐去,太子對着天空高懸的明月,像一只受傷的小貓一樣蜷曲起了身子,嚎啕大哭起來。
司南以為唐蒲離終于要開口了,結果還是一路沉默到了院子,兩個人仍然沒說一句話。
直到睡前,司南擦着洗了澡半幹的頭發要去熄燈,走過唐蒲離床鋪的時候被冷不丁一拽,直接連人帶帕子又倒在了他床上。
唐蒲離撐在他上方,平日裏拿捏得游刃有餘的眸子裏卻充滿了怒火。
“啊……”司南後知後覺地張了張嘴,“大人莫不是……一路都在生氣。”
“你才意識到?”唐蒲離一口氣差點背過去,狠狠地捏着他的臉,“你說我不該生氣嗎?為什麽不接受陛下的賞賜?你不是想去西北打仗的嗎?”彈性而又滑膩的皮膚手感太好,唐蒲離幹脆兩只手一起捏了上去,“更何況,蜀中那是什麽水深火熱的地方?就憑你這一根筋的腦子,十條命都不夠你霍霍的,你還想跟我一起去蜀中?”
“大、大人……”司南被他捏得可疼可疼,忍不住求饒道,“我錯了,對不起,但是……”
唐蒲離看着他可憐巴巴泛紅的眼眶,放手了,“但是什麽?”
“但是,”司南撐着褥子坐起了身,跟他認真對視道,“我想陪着大人。”
唐蒲離怔住了。
“我覺得大人其實跟別人說的很不一樣,”司南撓撓臉,“最開始我不是幫徐泠打探過大人嘛,那會兒聽了好多大人的好話,什麽沉穩善良、脾氣極好、和藹可親、寬以待人……”他頓了頓,小聲嘀咕,“都是假的嘛。”
唐蒲離狠狠敲了一把他的腦門。
“大人很會賴床啊,早上叫你起早一定要發脾氣的,太兇了,”司南捂着腦門,“打人很疼罵人也很兇,善良更是天方夜譚,算計起人一點也不手軟,太子我都覺得他有點可憐了……”
司南想起了自己那天看到他們接吻的場景,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唐蒲離這是什麽人啊,前兩天還關系那麽好,說翻臉就翻臉,忒可怕了。
“所以呢?”唐蒲離挑挑眉,“你讨厭我了?”
“沒有啊,”司南歪了歪頭,“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啊。”
唐蒲離有點心梗,回憶起來那天他的直言直語,就是雙倍的心梗。
“我從來就不喜歡他,甚至是讨厭他,”唐蒲離合了合眼,沉沉地吐了口氣,“但是攀附太子是升遷最快的路,我沒有那麽多時間,在我的眼裏,他跟路邊的貓貓狗狗沒有區別,我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他。”
擡起眼,對上司南那雙澄澈的眸子,唐蒲離覺得自己被襯托得越發肮髒,便自嘲地笑了起來,“罷了罷了,我從來也不想當什麽善人,你若讨厭……”
“不是的。”司南打斷了他,再次回答道,“倒不如說,我恰恰是不喜歡你這樣,所以想陪在你身邊。”
這件事從小就沒有變過,即使是京畿那次偶遇,他就覺得這個比他大了些許的哥哥身上背負了太多,他看着就累,可他也做不到什麽,若是陪着他講講話就能讓他輕松些,那就一直陪着他吧。
唐蒲離被他的話攪得一時失語,喉頭堵了太多東西,啞然了半晌,便只能無奈地笑了起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司南點點頭,“太子啊,聖上啊,還有京城的所有人都只喜歡你看上去的樣子,永遠可靠可信、能溫聲細語地開解別人,好像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一樣,可是他們不知道端出一副八面玲珑的樣子是很累的啊。”溫柔的燭火在他的眼眸裏輕巧地搖曳着,“這話可能有些大言不慚,但我還是覺得,唐大人如果有我陪着的話,看上去會開心一些……嗯?!”
司南的話沒說完,身子便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唐蒲離繞過他背的手臂環緊了,很緊,緊到好像要把什麽烙印在血液骨骼裏一樣。忽然,他感覺肩上哪裏有點濕漉漉的。
“唐、唐大人?”
“你這小孩兒啊……”唐蒲離的臉埋在他肩頭,聲音嗡嗡地,“這就是你之前不告訴我的,所謂的你想做的那件事?”
“是啊。”司南揉了揉他的發頂,學着他的模樣哄道,“不哭不哭啦,我會陪着你的。”
“滾。”唐蒲離用力錘了一把他的背。
然後兩個人對視一眼,忽然癱在床上笑成了一團。燭火噼噼啪啪地跳着,都跟着歡快起來。
“诶對了,大人,”司南似乎想起了什麽,“其實大人是那種目的性很強的人吧,如果是不喜歡的人,大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利用,比如太子……”
“嗯,可以這麽說。”
“啊對,還有之前給我喂藥。”
“……”
“所以啊,”司南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裏都是好奇的光,“如果大人有喜歡的人了,會怎麽樣啊?”
唐蒲離按着眉心嘆了口氣,坐直了身子,順便把這拎不清的蠢孩子也給拽了起來。
“你很想知道?”
司南感覺他突然嚴肅起來了,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不能說嗎?”
“能說啊,可是只能告訴你。”
司南還沒探究清他話裏的意思,過分貼近的人影便将眼前的光遮去了,随即溫熱柔軟的吻落在了唇角,好似蜻蜓點水般在池塘裏暈開了漣漪,熱度也從唇角飛快地蔓延開來。
“噗……”唐蒲離看着他呆呆愣愣的樣子,心情頗好地笑了起來。
“大、大人——”
雙唇被|幹燥的指腹輕抵住了,司南說不出話來,只能擡起眼傻傻地看着他。
“司南,”低沉的嗓音緩緩,醇厚得如同美酒般醉人,“我想追求你。”
司南瞪大了眼,可踉踉跄跄的話語跟嘴唇一起被他的手指堵住了。
唐蒲離微微彎起了眼角,茶色的眸子随着燭火跳動的光影柔和成了一潭秋水。
“按道理來說,這種話不應該跟要追求的對象說的,”唐蒲離的手指離開了他的唇,負氣般地戳了戳臉頰,“可我要是不說,怕是你永遠察覺不到。”
“啊……啊?我、我……”司南語無倫次地想說什麽,卻被屋內突然暗了的燈打斷了。
唐蒲離熄了燭火。
“不用急着給我答案,沒想明白前就暫時這樣下去吧。”
“這樣?是怎麽樣?”
“行了,夠晚了,睡吧。”唐蒲離避而不答,展開被要躺下,轉頭看司南,還是僵硬地坐在那裏。
“你再不躺下,我就當你想跟我睡一床了。”
“不不不不,我一個人可以。”司南吓得從床上彈起來,展開被子一頭鑽了進去,把自己裹成了個五花大綁的大粽子。
“……你這樣,不悶嗎?”
“不不不勞大人費心了!沒事!我很好!”
“好吧。”夜裏傳來一聲輕笑,随即令人心安的熏香氣息覆蓋了上來,低聲的私語在耳邊,感覺好像耳朵隔着被子被他吻了吻。
“那,晚安。”
這……這怎麽可能睡得着啊!
司南蜷縮在被子裏,眼睛瞪得堪比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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