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邱水在聖上的示意下,朗聲朝着衆臣解釋太子私販雲鼎青茶的事情。從陳俞處偷來的證據、傳給□□的信、燃燒的酒館、□□父母的證詞、甚至從倉庫的地點、倉庫附近挖出的桉樹葉原料等等人證物證,被邱水有條不紊地一一呈在衆臣面前。

一條條證據,無疑揭示着陳俞為首的太|子|黨販賣私茶牟利、制作催情毒藥、給五公主下毒的種種罪狀。而從頭到尾,皇帝的表情再也沒有明顯的喜怒,或者說,除了在一開始發現太子參與皇後捉奸鬧劇之時動了怒之外,他仍然是那個喜怒不表的君王。

司南看着面前或喜或悲的人,感覺自己似乎在看一場戲劇,而編排戲劇的人正在他身側斂容正姿,一副事不關己的恭謙模樣。

他現在才看透了唐蒲離的布局。

唐蒲離料到他們會逼急陳俞,趁機入府搜查證據,便等着守株待兔,将他搜到的證據拿走。在保護他不被陳俞□□傷及的同時,将資料整理完整,連着之前□□的有關證據,一起送給邱水。另一方面,唐蒲離甚至還從太子嘴裏逼出了倉庫的地點,将其連同陳俞病急亂投醫埋下的證據都告訴了邱水。

而上述證據,唐蒲離都是以他的名義傳給邱水,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勞。甚至在邱水眼裏,他是排除萬難才在唐蒲離的監視下整理出那些資料!更何況,唐蒲離還故意在屋中留下關鍵線索之一,引他發現,然後将好端端的功勞送到他面前,幾乎是生怕聖上或者旁人忽略了他一樣。

在他眼裏,唐蒲離是在軟禁他。

在邱水眼裏,唐蒲離在阻撓他們。

在太子眼裏,興許認為唐蒲離在一心一意地幫他掩蓋罪行。

結果他們都錯了。唐蒲離披着太|子|黨的外皮,狠狠地踩了所謂同黨一腳,并且在旁人面前将自己的功勞深深地藏了起來。到頭來,兩邊都不讨好。

太|子|黨讨厭他吃裏扒外,邱水讨厭他心術不正。

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司南恍恍惚惚地想着,眼角的餘光一直偷偷看着身旁的人,邱水的長篇大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唐大人已經拄着拐已經站了很久了,他的腿……還好嗎?

他這麽想着,趁着皇帝不注意的時候退了下來,悄悄往唐蒲離身後挪了挪,挪到了他身側的樹後。

“大人……”他在他耳邊輕聲說,“大人如果累的話,可以靠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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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離他們遠,從那邊的視角來看,司南完全被粗壯的大樹擋住了,看不清他們的小動作。

唐蒲離握着拐的手指緊了緊,他側過頭,對上一雙關切的眸子,沒有依言靠過去,卻伸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掌心。微涼的指節觸及青年人總是溫熱的掌心,連心跳也被烘得暖熱起來。

“夠了!”聖上的怒吼突然從中央傳來,似乎是再也聽不下去邱水的滔滔不絕,“陳俞,這些罪狀你可有辯解?”

陳俞垂頭跪在地上,早已雙目發直,臉色慘白,邱水拿出的證據個個都直戳要害,他辯無可辯。

可他的證據為什麽會出現在邱水手裏?為什麽連倉庫的位置都……陳俞恍然地睜大了眼,他擡起頭,眼前的君王在震怒,皇後充滿了絕望,而不甘的太子正死死地瞪着角落——那裏站着垂首不語的唐蒲離。

是了,這就是症結。

陳俞不信唐蒲離,也始終沒把他放在眼裏。在他看來,唐蒲離是恬着臉靠着太|子|黨的支持上位的外人,但他未曾想到太子是如此地器重他,器重到連家底都托付了上去,最後被來了一招釜底抽薪,連兢兢業業伏案多年的他,也被抽了出來。

終是塵埃落定了。

“臣,認罪。”陳俞俯身在地,長長答道。

“罷了!”聖上一甩袖子站起了身,“陳俞結黨營私、經營私茶、殘害百姓,即刻下獄,十天後問斬,府中年十歲以上者悉數發配西北充軍,不滿十歲者賣身為奴。”

“至于皇後和太子……”聖上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母子倆,還未開口,卻被皇後拉住了衣角。

“陛下!這些全是臣妾的錯!是臣妾貪圖私利,害了太子!”皇後的聲音顫抖着,“懇求陛下饒過太子……他還年輕……”

聖上威嚴的目光掃過佝偻着背脊的太子,太子眼圈通紅,秋風将淚水和血水糊了一臉,嗓子都啞得一句話說不出話來。

私販雲鼎青茶是他的主意,母後只是恰巧看見,沾了些副産品,頂多算是共犯。但他也看得明白,此刻母後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保全他。父皇不喜歡母後,但還算器重他,販私茶是要砍頭的大罪,這時候若是痛改前非地認錯,還能博得一線生機。

“無恥毒婦!朕當年娶你回來,是看重你賢良淑德,把持後宮。你倒好,貪圖私利,勾結朝臣,給朕下藥,給沁寧下藥,整個皇宮哪個是你沒毒過的?!”皇帝一腳踢翻了椅子,“給朕打入冷宮,賜白绫三尺!”

“太子,至于太子……”皇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念在初犯,罰俸一年,禁足半年,謄寫先祖《治國經》三十遍,寫不完不準踏出屋門半步!”

“兒臣……知錯。”太子深深地向聖上磕頭。他趴俯在陰影之中,想要揉一揉濕潤的眼眶,指尖一動,卻只是摳緊了地磚。

遮擋在鳳儀宮上空的陰雲終于消散了,如霜月光洋洋灑灑地落在凄冷的盛宴上,所有朝臣都戰戰兢兢地垂頭跪着,舞|女收起了飄绫,樂師按住了琴弦,靜默的夜中,只剩侍衛執行诏令的腳步響在失去主人的宮殿上空。

喧鬧的壽宴終是君王的盛怒之下化成了某些人的刑場,又或者是某些人飛黃騰達的起點。

臨近散場之際,皇帝身邊的心腹姚公公傳口谕,将邱水、唐蒲離和司南喚入禦書房。這也不意外,畢竟太|子|黨的私茶經營都是他們三人去查的。事情告一段落,自然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

一路上邱水都在跟司南嘀咕皇上偏心,給太子判的太輕,要是犯下這罪行的是四皇子,怕是不死也脫層皮。

說到底,罰俸禁足跟那些被無辜利用奪去生命的人來說,壓根一文不值。司南想到了被太子殘害的知雲母女,想到了可悲的□□和他年邁的父母,僅僅在京中就發生了這麽多悲劇,而始作俑者的懲罰卻是在華麗舒适的屋子裏抄書。

但他們心底都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提。年事已高的帝王對嫡長子疼愛有加,今日的一切已經讓他足夠失望疲憊,多提一句,只會讓他更為惱怒。

召見他們的時候,聖上正喝着淑妃送來的銀耳湯,而淑妃正輕輕捶打着他酸疼的肩膀,怒火似乎因為甜膩的羹湯和舒适的按|摩稍稍褪去。

“邱大人,做得好。”聖上放下湯碗,接過淑妃的帕子擦了擦嘴,“說罷,想要什麽。”

“臣……”邱水抿了抿唇,躬下身子,“臣想繼續查下去。”

聖上一頓,殿內霎時陷入了沉默。

司南也知道,私茶這件事并沒有完,買賣私茶都是砍頭的大罪,為什麽蜀中的茶農會願意賣茶?蜀中并不貧窮,也沒傳來過□□的消息,而且販賣私茶并不能獲利多少,很少有人會願意做這種掉腦袋的生意。

蜀中那邊,一定發生了什麽。

“陛下,”唐蒲離突然拄着拐,慢慢地跪了下來,“臣願前往蜀中一查究竟。”

“什麽?”邱水蹙眉看着他,“唐大人與太子交好,這件事還是避嫌為妙。”

“邱大人,事情已經如此,唐某還如何能與太子交好?”唐蒲離苦笑了笑,擡頭朝聖上道,“臣自認盡心教導,從未想過太子竟會如此這般……陛下,請讓臣将功贖罪,将此事徹查清楚。”

他頓了頓,眼裏閃過了一道銳利的光,“若有奸佞,絕不姑息。”

司南側目靜靜看着他,這一刻,他隐隐猜到到了唐蒲離做這個局的意義。

唐蒲離興許是想脫離太|子|黨——不僅僅是從身份上離開,更是在聖上認知裏的轉變,而私茶販賣一案就是契機。

他在查案的過程中表面不作為,是不想表現得與太子過分對立;暗地裏卻推進查案進度,是為了保證太子必須在此案中落敗,他才有機會對太子失望,借此脫離太|子|黨。

這件事很難,必須從背信棄義與藏私舞弊中找到一個合适的落腳點,賭上對君王心思的揣度,才能成功。

“唐大人,這件案子從頭到尾,朕沒有從邱水的奏折中看到關于你的只言片語。”聖上眯起了眼睛,“但你,全部都是知道的。”

“是。”唐蒲離供認不諱,“有些消息是我傳給邱大人的。”

“什……”邱水怔了怔,轉頭看向司南,司南朝他很老實地點點頭。

不如說,在他中毒修養的那段時間,線索都是唐蒲離整理好傳遞過去的。

“邱大人,聽見了嗎?”聖上沉沉地吸了口氣,往後靠在了椅背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儲位之争已經從朝堂延續至後宮,朕需要一個能替朕把控場面的話事人。”

雖然太子和四皇子兩人明面上還是稱兄道弟,但朝堂上兩黨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解決朝堂的割裂,必須要有中立的第三方出現,顯然作為清流派的代表,邱水當仁不讓。

“是……”邱水忍下了心中的不甘,只得應下,“那臣想要兩把好些的沉香,用以供奉。”

他合起了眸子,想起二十五年前那場中秋燈會上被皇後踐踏的幼子賢妻,即使那時候她還不是皇後,但目中無人的女人失手将他一雙妻女推入湖中,卻眼睜睜看着她們溺亡,嘲笑而不施救。

“好。”皇帝準了恩賜,讓唐蒲離起身,視線才終于落在從頭到尾都沒什麽存在感的司南身上。

“嗯,此案司校尉也有功,”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除了共事的邱大人,唐大人也曾向朕舉薦過你,就連沁寧也對你救過她的事念念不忘,讓朕多提拔你……”聖上頓了頓,忽然展顏笑了起來,“看來是朕眼光不好,空讓你守着個狀元名號,這麽久來都未曾重用過你。”

“聖上過譽了。”司南惶恐道。

“這樣,”皇帝敲了敲桌面,“徐朗執掌樞密院,時感身心俱疲,不如朕提你為樞密副使,也好為将軍分憂解難。”

樞密副使設十二人,共同輔佐徐朗執掌樞密院,即使是最低等的副使,也是校尉中最高級的金翎校尉了。

司南對從天而降的賞賜有些恍惚的不真實感,雖然他也不能說什麽也沒做,但所作所為幾乎沒有一件翻出唐蒲離的掌心,聖上的賞賜顯然過譽了……他擡起頭,恍惚對上淑妃帶笑的眸子,忽然有些明白了。

唐蒲離說過要幫他。

樞密院是當朝處理戰事、派兵布陣、前線作戰的唯一機關。當上了樞密副使,就意味着沒有人會阻攔他上戰場,他會擁有自己的軍隊和人馬。如今西北部族蠢蠢欲動,聖上只要一句話,他便能領兵出征,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戰場了。

是啊,這确實是他的願望之一。

司南自認自己并沒有什麽城府,被唐蒲離看穿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人心隔肚皮,終究有些東西是在人可預料的範圍之外的。

因為他現在,不,早就有更想做的事情了。

司南撩起衣擺,跪在地上,朝聖上鄭重地行了大禮。

“陛下,恕臣無禮,臣無意升遷,只願與唐大人一同赴往蜀中,将此案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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