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司南被塞進琴師的隊伍前,還收到了袁望喜安排妥當的信,心下的不安稍稍緩解了一些。

琴師一身素衣,皆以面紗半掩去口鼻,排成一排抱着琴,跟着謝平涼派來的家仆往前走去。司南個子最高,空着手排在最後,一擡頭便能遠遠地能望見巨大的畫舫停在碼頭,揚起的風帆後是淺淺沒入湖面的夕陽。

“我聽說……”排在他前面的女人正跟更前面一名同伴嘀咕,“好像謝公子這次要見一位大人物,連王知縣都去了。”

“好像是京城來的官吧。”

“我爹同我說,京城來的那大官是要查咱們雲鼎青的事兒。”

“那可不得了!”

前面兩個女人叽叽喳喳地抱成了一團,開始毫不留情地嫌棄京城的官大人礙事,壞事不管,淨給人添亂。司南就跟在她們身後有一茬沒一茬地聽着,直到上了畫舫都沒見她們有停下的意思。

“吵什麽吵!”

押着她們上船的家仆正站在入口處,兇神惡煞地一瞪,兩個女人便趕緊噤了聲,抱着琴飛快地蹿了進去。

“你也快點,磨叽什麽呢!”顯然沒消氣的家仆将剩餘的怒火發在了司南身上,冷不丁将他往前一推。

擦身而過的剎那,司南感覺自己後頸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

熟悉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背後,卻勾起了他并不令人愉快的回憶。他不動聲色地悄悄回過眼去,正對上一雙渾濁卻仍然陰鸷的眼睛。

那雙會用令人作嘔的目光盯着他,羞辱他的眼睛。

——是李氏。猛地一瞧覺得意外,但仔細想想,既然青爺在此,那京城附近的人多半都是往蜀中遷移的,在此遇到只能說是運氣不好。

司南深吸一口氣,不顧身後探究的目光,壓下腹中的反胃情緒,飛快地走了過去。

撇開偶遇李氏的不适,司南扮做畫師倒是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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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平涼大概也是心裏藏着事兒,即使司南技巧生疏,随手畫了兩個小雞崽子和幾朵蘭花,也揮揮手讓他過了。司南暗暗松下一口氣,抱着琴到一旁等着了。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琴師是半個時辰換一班,謝平涼讓他在第二輪,是以等得時間就更長了。

司南坐在屏風後的椅子上,屏息聽着外頭的動靜。過了約莫一個時辰,他聽見嘈雜的寒暄聲靠近了,仔細辨認一番,進來的只有三個人,聽聲音應該是謝平涼、王元凱和唐蒲離。

入席、落座、上菜、奏樂……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暫且沒看出什麽異端。

司南算着離他上場還有段時間,借口透風離開艙房,來到了甲板上。

如果唐蒲離在這裏,初一和十五應該在附近。司南佯裝舒展身體在甲板上慢慢走着,繞着謝平涼接客用的艙房走了一圈,冷風吹得他手腳都涼了,也沒察覺到一星半點的氣息。

他的功夫不差,以往唐蒲離身邊有人他都能察覺,如果察覺不到,那豈不是說明……

司南慢慢踱步到了竈房附近,木質的艙房隔音并不好,他離得老遠就聽到模模糊糊的談話聲傳來。

“一會兒給他下這個?”

“就這個,夠猛,沾一點就倒。”

“可這種大官兒身邊不都帶着那麽一兩個暗衛侍衛的,萬一被發現了……”

“哪來的侍衛,整座船我都搜過了,可疑的人早在起航前被我趕下去了!”

果真,初一和十五誰都不在船上!唐蒲離這個騙子!

司南壓住心底的火氣,不動聲色地離竈房近些,想聽得更清楚。可當話音清晰之後,他卻怔了怔——這兩個聲音,一個是青爺,一個是天哥。

“可我看這人賊得很,不吃不喝的。”天哥抱怨着,“下了也沒用啊。”

“沒事兒,他醒着睡着問題都不大。”青爺壓低了聲音,“戌時一到,咱們把艙房門一鎖,火油一澆,任他插翅難飛!”

司南屏住了呼吸,輕輕往後挪了兩步,躲到桅杆後面,掩藏住自己的身形。他握緊了拳,在夜風中吹得發涼的指尖抵着掌心,沁骨的涼意便立刻爬遍了四肢百骸。

果真、果真、畫舫斷了逃生的路線,除去侍衛近身救援的可能,王元凱是鐵了心要讓唐蒲離死在這裏!

前有炸客棧,後欲沉畫舫,這倒是很符合他們的一貫作風。

司南壓下心中的寒意,輕聲挪得離竈房遠了些,從甲板邊望去。所幸畫舫開得緩慢,這會兒行船不過一盞茶,離岸邊還算近,他還能看到岸邊徘徊着的人。

——那縮頭縮腦的樣子,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他之前交代袁望喜帶人扮成百姓的模樣逗留在碼頭,是為了以防萬一方便救援。

司南從懷裏摸了摸,這琴師的衣服不好藏東西,他只偷偷帶出了兩枚暗镖和些許飛蝗石,便一個個朝着那可疑的袁望喜飛了過去。他手頭沒有弓,扔不到那麽遠,但足夠起到警示作用了。

他看着袁望喜愣了愣,似乎是直了身子,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轉頭就飛快地跑了。

離戌時還有時間,希望來得及。

司南算了算,該是時候回到宴廳去了,便轉身要離開,卻驀然感到身後傳來一道令人頭皮發麻的視線。

“呵呵……小美人兒,怎的在這兒?迷路了嗎?”

司南轉過頭,李氏在黑夜裏朝他咧開了嘴。

酒過三巡,唐蒲離看着王元凱喝得雙頰泛紅,眼神迷離,照例跟他碰了碰杯,卻滴水未沾。

“怎麽,唐大人,是看不上王某這小地方嗎?”王元凱朝他湊近了身子,愈漸稀疏的腦袋頂映着燭火,泛着如雞蛋殼般的光滑光澤。

“非也。”唐蒲離搖搖頭,不動聲色地離他遠了些,掃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又掃了掃身旁不遠處的幾個琴師,“唐某只是覺得,這琴師所奏頗有些哀怨,沒什麽胃口罷了。”

“大人總是這麽挑剔。”謝平涼笑着道,“還好我備了兩批,還有畫師。”他說完揮揮手,示意換人。

“謝公子……”負責的小厮抹着一腦袋的汗從側面走了過來,躬着身子道,“之前那畫師出去說是要散步,現下還沒回來。”

“怎麽回事?”謝平涼不滿地蹙起了眉,“何人如此大膽,把她拖來——”

“罷了罷了,”唐蒲離打斷了他,無奈道,“都是小事兒,等等再換也無妨。”

他知道吃食裏有貓膩才不動筷子,方才也只是随便扯了個理由,并不想鬧大。更何況,要是這會兒為了個胃口就動刀動槍,回頭回京被這裏的百姓參一本可就有口難辯了。

雲城百姓同王元凱交好,他此行本就得罪得夠嗆,難道還多送把柄嗎?

正僵持不下之際,中年男人粗犷的怒罵聲從船艙外傳了過來。

“嗯?青爺?”謝平涼望着掀了門簾進來的人。

“回公子,又是這個老不死的欲行不軌,拖住了人家姑娘,才來不及回宴席,還望公子見諒。”青爺踢了一腳地上被他一拳擊倒的李氏,朝他啐了一口,身後還跟着垂眸不語的畫師。

“此行之後給他三兩銀子,把他打發了。”謝平涼頭疼地揉揉眉心,朝琴師招手,“快過來,入席。”

畫師垂着頭朝他一禮。于是新一輪的琴師在小厮的指點下,逐一落座。

“唐大人,想聽些什麽,或者……畫些什麽?”謝平涼轉頭笑着問道。

唐蒲離的視線落在角落裏那個裙擺飄飄的畫師身上,默默地捏緊了手裏未曾動過的杯盞。

“那就……”他慢慢地笑了起來,眼裏卻沒有一絲笑意,“那就以‘非常之花’為題,作一幅畫吧。”

司南剛提起筆,聞言筆尖一抖,在紙上暈開了一個墨點。

得。

一眼就被認出來了。

唐蒲離還不放過他,幽幽地問他,“要不要彩墨啊?”

司南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悄悄揉了揉在注視下漸漸泛紅的耳根,提起筆沾飽了墨水,在紙上落下。

方才他被李氏糾纏的時候煩極,差點就要一個手刀把他砍暈過去,青爺和天哥卻适時地出現,抓着他的腦袋就一頓狠踢,嘴上罵罵咧咧啐了很久,才把他領回去。

司南肯定他們二人并沒有認出自己,只是李氏狼藉聲名在外,他們厭棄至極。要知道二人當年為了替他出口惡氣,直接拎着鋤頭沖到屋裏,把李氏褲子都吓濕了。

算了,沒暴露總歸是好事情。可怎麽才能提醒唐蒲離呢?

司南側鋒落筆,畫下一片花瓣,停下在硯臺邊刮了刮多餘的墨水。

被他看着……完全畫不下去啊!心口跳得太厲害,他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唐大人,”王元凱含笑的聲音傳來,“唐大人對那畫師感興趣?”

唐蒲離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視線從司南身上離開了,後者小小地松了口氣。

“平涼,你從哪裏找來的畫師?”

“還是容大哥借我的。”謝平涼指着他喚道,“你放下筆,過來。”

于是,松到一半的氣又被迫提了起來。

這叫個什麽事兒啊。

司南苦着臉将筆擱下,提起裙擺緩緩起身。在三人份的注視下,薄薄的面紗仿佛是最後的抵抗,他只能祈禱謝平涼和王元凱不記得他的臉。

“哎,不錯不錯,容歌的眼光一直都好。”王元凱似乎是喝得八成醉了,看向他的視線開始渙散起來,“就是個子再矮些就好了,才能抱着舒服。”

謝平涼無聲地盯着他的臉,然後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擰起了眉。

“眼熟。”謝平涼問他,“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今年多大?”

司南把自己聲音吊高些,也不是不能開口,但問題是這三個問題,他一個都答不出來。

總不能告訴他,眼熟是因為在小樹林裏我踹了你一腳吧。

于是司南只能轉頭求助地望向唐蒲離。

目光相接的剎那,司南覺得自己渾身都燥熱起來,就好像在京城中了桉樹葉的催情毒一樣,熱度不受控制地跑遍全身,他只能用力咬着下唇遏制住那些将要滿溢出來的沖動。

他看到唐蒲離眼裏閃過一抹很深、很沉的東西,好像暗夜裏伺機而動的野獸。

一種,快要被吃掉的感覺。

以前他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但是被容歌點通之後……他的腦袋裏就被這些奇奇怪怪的詞語填滿了。

“別不是個啞巴吧?”謝平涼狐疑地看着他。

“呵呵……啞巴也很可愛啊。”唐蒲離輕笑了起來,敲了敲自己的桌子,低沉的嗓音仿若致命地蠱惑。

“過來。”他喚道。

司南慢吞吞地磨叽着走過去,他們都是席地而坐,面前擺着一個個小矮桌,司南在唐蒲離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跪了下來,還沒跪穩,就被一把拉到了他懷裏去。

令人安心的冷香撲了滿鼻,司南覺得自己的臉大約紅得能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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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唐醋王:媳婦兒是我的,不給你們看。

謝平涼&王雲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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