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日後,清明至。
按照當朝的習俗本該大辦祭典,擺三日流水席,宴請臣子與親眷,共同哀悼先輩。可如今樞密院仍然在審查中,聖上又龍體抱恙,便一切從簡了。
除了祭典照舊,流水席改為了午時一場宴席,未時便散了。宴請的臣子也從原先的五品以上改為了三品以上,加之樞密院衆官還在停職中,實際宴請的也就是宰相邱水與其副官,以及各部的尚書和侍郎,林林總總也不過三十餘人。
皇帝限制祭祀的規模本意是想防止意外罷了,可小規模的祭祀中一旦混入別有用心之徒,只會更難控制事态——總有些人會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午時宮宴的值班,你将司南排進去。”
祭祀大典的當日清晨,四皇子草草掃了一眼尹正清遞上的輪班安排,便将其遞了回去。
尹正清唯唯諾諾地點點頭,用力地揉着那張紙,掌心的汗水紙的邊角都濡濕了。
他最晚當上副官,盛氏出事之時他還年幼,無論刑部怎麽刨根問底,也只不過能查出他家住蜀中,上有父母,下有幼妹罷了。因此至今,他是唯一一位恢複官職的樞密院副官,也不得不擔上了安排值班的任務。
“殿下這是打算……”尹正清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殺了司南,徹底架空樞密院嗎?”
樞密院中除了四皇子暗中藏下的人馬,剩餘都是由虎符調動的,現如今,持有虎符的徐朗将軍失蹤,所有的副官又被停職。剩餘的所有人中,司南随軍南征北伐十餘年,官階也不低,若是皇帝想放權制衡,司南應當是最好的人選。
但尹正清總覺得這未免太未雨綢缪了,整個樞密院現在上下戒嚴,皇帝還能不能信任司南都是個問題。若他身居高位,想的一定是先把這兵權攥在自己手裏。
“樞密院一定會被老頭攥在手裏的,搶不來,”四皇子眯了眯眼,耐心道,“你不記得之前本殿下怎麽講的了嗎?要逼唐蒲離站在我們這一邊。”
“殺了司南,嫁禍到田海林和祁子英他們頭上,你覺得唐蒲離會怎麽想?”他淺淺地笑着,向呆愣的尹正清抛去了一枚玉墜,“更何況,司南與唐蒲離單方面決裂,拒絕了他的一切保護,正是我們動手的好時機。”
尹正清接過,仔細一看,上面正是祁氏的家紋。
“可是祁子英殺司南……他沒有動機啊。”
“沒有人會在意原因,所有人都只在意結果。即使唐蒲離在司南死後仍然能保持冷靜,他也會先去處理祁子英一派,這等于為我們逼宮掃平障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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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慢慢地說着,視線掃過尹正清慘白的臉頰,眸光一閃,“此時此刻,別告訴本殿下你心軟了,你不是最讨厭他了嗎?”
“屬下……不會心軟。”尹正清狠狠地攥緊了拳頭,朝他重重地行了個禮。
而正在這座被陰謀包裹的宮殿外面,有一棵巨樹長過了宮牆,茂密枝葉掩映的樹梢上,一只空弦的皮筋彈弓正瞄準着四皇子的人頭。
砰——
齊安松開了手,空弦的皮筋劇烈地抖動着,抽動空氣發出一聲輕響。他沒什麽表情地盯着屋子裏的人,就像盯着之前被他随手打死的鴿子一樣。
宮宴的輪值消息很快送出了宮,尹正清自己得跟着四皇子去上午的祭典,便将傳信的任務交給了手下一個看上去挺機靈的小兵。
可惜這機靈小兵出師不利,剛一出宮門就被人一棍子敲暈扒了衣服,扔進了草叢裏。
祁子英戴上□□,穿上小兵的衣裳和腰牌,拿着輪班的安排便大搖大擺地闖入了樞密院——按道理來說,往常值守的侍衛會看來人是否面熟,但樞密院最近戒嚴,看守都是皇宮來的,認不得人臉,只靠腰牌放行。
祁子英按緊了袖口的匕首,問了司南院子的方向,還恭恭敬敬地道了謝,才壓着要上揚的唇角走了過去。
與尹正清相同,他也收到了信函,要求他在司南和唐蒲離心生嫌隙之時趁機動手。
“将罪責栽贓到四皇子黨身上,挑動唐蒲離與其矛盾,只要時間拖延到大軍來京,一切就木已成舟了。”
他在宮外伺機許久,打算混入樞密院行刺,這份輪值簡直是将機會雙手奉到了他面前——祁子英暗嘆今日行事順利,春風得意地踏入了屋子。
卻驀然頓住了。
“這位老兄,面生的很啊。”沈奇曲着一條腿坐在桌上,另一條腿踹蹬着椅子。
“怎麽是你?”祁子英擰起眉頭,摸着門框向外掃了一眼。
“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是你。”沈奇挑了挑淩厲的眉峰,擡起一腳,椅子裹挾着尖銳的冷風飛到了他欲後退的腳跟上,瞬間碎成了木渣。
“小沈公子,”祁子英愣了片刻,扯着嘶啞着嗓子笑了起來,“我目标本不是你,何必自尋死路呢?”
“自尋死路的是誰還不知道呢。”沈奇從桌面上跳了下來,揉了揉手腳的筋骨,揚起下巴看他,“況且啊,動靜鬧大了,不利的人是你吧?”
簡短的祭典于巳時半結束了,午時宮宴開席。尹正清終于得了半個時辰的空閑,便打算去找司南,可奇怪的是,司南并不在準備輪值的侍衛之列。
他在宮中焦頭爛額地轉了一圈,眼看半個時辰就快過去了,他才終于在冷宮附近找到了教齊安練劍的司南。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練——”尹正清急匆匆地沖上前,對上齊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
“什麽?”司南拍拍衣擺起身。
“輪值啊!你練劍練傻了嗎?”尹正清着急道,“馬上午時就要開宴了,快跟我回去!”
“我不知道要輪值的消息。”司南聳了聳肩。
“那也要把六皇子趕緊送……”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你不知道輪值,沒有入宮許可,你是怎麽進來的?”
“不,”齊安突然插入了話茬,“你這時候不該問師父是怎麽進來的,你應該問,即使他不知道要輪值,為什麽還是進宮了,還跑到這裏來。”
“……”尹正清被他說懵了,臉色褪得慘白,“為……為什麽?”
“因為師父要見你。”齊安搖頭晃腦地自問自答。
尹正清一怔,對上對方古波不驚的眼眸,巨大的恐懼感忽然如潮水般湧來,呼嘯着淹沒過了口鼻。
司南失笑着把他往身後捎了捎,才正視起已經開始發抖的尹正清。
“你害怕什麽?”司南實在是不解地看着對方,“當四皇子眼線的是你,背叛徐泠的是你,想要殺我的也是你,我什麽都沒做,你害怕什麽?”
“你……你……你怎麽會……”明明身體還沒有動,尹正清卻覺得自己仿佛跑了三十裏地那樣上氣不接下氣,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
“說實話,我最開始意識到的時候,比你現在震驚多了,可惜當時有更令人痛苦的事情,對比起來,你的背叛都顯得舉足若輕了。”
司南看着他後退兩步,顫抖地拔出腰間的佩劍,鋒利雪亮的劍刃上映着他淡漠又無奈的臉龐。
“我不想與你動手,我只想求證齊安轉述的話,”他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讨厭我嗎?”
“這還用問嗎!”尹正清無能地狂吼着,揮劍砍斷了周圍的樹,“我不服!你憑什麽能得到一切!”
“我?”司南好笑地指着自己,“我到現在官階都沒你高,還比你早入軍營五年,我得到什麽了?”
“徐朗賞識你,幹什麽都要把你帶在身邊,徐泠但凡有個三長兩短,就哥哥、哥哥地喊着來找你,”尹正清吼道,“你只考了一次中了武狀元,我跟你一同考試,最後所有人都在慶祝你得了狀元,沒有人來安慰過我!”
“你分明不會察言觀色,什麽都往外說,可徐朗還是賞識你!而我,我只要稍微有點禮數不周,那些老頭就要咂嘴皺眉頭!”他冷笑着,“你知道為什麽嗎?還不是因為你長得讨喜!”
“所以我就打小報告。你發燒請假,我就舉報你缺席操練,你與旁人過招,我就舉報你私下鬥毆!他們要給你升官,要讓你上戰場,都靠着我這些小報告給你一年年地壓了下來!”
尹正清揮舞着劍瘋狂地亂砍,樹上初春剛抽出的新芽嫩枝被他砍得零零落落,漫天如雪一般砸了下來,将他整個人幾乎埋沒在陰影之中。
可他即使将要被埋沒,卻仍舊不願意走出那裏半步,仿佛那裏就是他畫地為牢的領地,神聖不可侵犯,同時也不能踏出半步。
靜靜地等待着最後一片新葉落地,司南才開了口,“那你可曾想過,我是如何待你的嗎?”
“我從小随軍,軍營裏的人都與我不同齡,你是徐朗招來的人中,第一批與我差不多大的。”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呼吸也變得幹澀起來,“你是我在營中的第一個朋友,有好吃好玩的我都與你分享,有立功的機會我都悄悄告訴你,我很珍惜你這個朋友,即使後來你的官階漸漸與我平齊,甚至超過我,我都忠心地替你開心。”
“尹正清,你考試落敗沒人安慰你,是因為那群糙漢子不知道怎麽安慰,怕淨提傷心事讓你更難過。”
“徐泠喊着哥哥來找我,不是在商量送你什麽生辰禮物,就是在打探你的喜好,她喜歡你,我說過的。”
“至于徐朗,我想那并不是賞識,多半是別有用心,”司南指着自己的臉,“還有我這張面孔,并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幸運,無論是年幼時遇人不淑,還是現在被你算計!”
“我到最後都在給你機會,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只要你那時候認輸,我可以既往不咎!”
尹正清氣喘籲籲地站在一地廢墟中,劍鋒掃着一地的狼藉,束在腦後的發絲狼狽地垂了下來,遮擋住了他的眼睛。
“但我已經做了,而且無法回頭。”他咬着唇,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為了看看你還是不是個人。”司南冷冷道,“你若還算個人,我就讓你帶你妹妹的骨灰回家,你若不配為人,我就替你散了她的骨灰。”
尹正清猝然擡起頭,視線如錐子刺了過來。
“你在說什麽!?”
“雲城的鬧事你不知道嗎?”司南從懷中拿出香囊,在他面前晃了晃,“尹正池……是叫這個名字吧。”他頓了頓,咽下了喉頭的情緒,“她是死在雲城踩|踏|事|故中的一人,在我面前咽了氣。”
“這……這是……”尹正清扔下了劍,跌跌撞撞地沖出自己的領地,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香囊,“是池池,池池做的……池池做的都是漏的……”
他的手指顫抖地拿不住那小玩意兒,落在了地上,他便趴在地上捧着那個制藝不精的香囊,攥着那陳舊而粗糙的布料,蜷縮着身子嚎啕大哭起來。
“尹正清,她到死都在說,你是他驕傲的哥哥,你是她的驕傲。”司南蹲在地上,看着蠕動着的昔日好友,“你覺得自己擔得擔不上呢?”
尹正清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如同方才被掃落的那些樹葉,狼狽而無力地陷入了名為不義和背叛的泥沼裏。
午時的宮宴沒能正點開席,為了等六皇子散心回來,皇帝特地好心情地等到了午時三刻,才下令奏響樂曲開席。
唐蒲離坐在邱水旁邊,沈奇坐在他另一邊,他是不久前才到的,替了前不久因告病而早退的五公主。
四皇子和六皇子坐在更高一些的位置,他一擡起頭便能看見。齊安雖小,但整天端着那副萬年不變的面癱臉,倒是他旁邊的四皇子,臉上還是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着急的眼神卻是蓋也蓋不住。
怕不是在找尹正清呢。
“什麽人!”侍衛的吼聲在不遠處響起,“……太、太子……啊不是,大皇子,現在前面不能——”
侍衛騷動的吼聲在喧鬧的此處戛然而止,伴随着一聲尖銳的婢女驚呼,一聲巨響從屋頂上傳來。
“屋頂!屋頂破了!”
不知誰的呼喊聲中,屋頂被撞開了巨大的漏洞,酒席下的人紛紛四散開來。
“砰——”肉|體與地板碰撞傳來悶響,與此同時,血腥的味道在每個人的鼻尖猝然綻開。
待塵埃散盡之後,一個身着侍衛服的青年渾身是血地倒在磚瓦之中,在衆目睽睽之下咳出一口淤血,然後慢慢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唐蒲離的視線跟着青年身上的血一同凝固了。
沈奇呆呆地站在一旁,忘了呼吸。
坐在高處的齊安一袖子掃翻了桌上的吃食,越過臺階沖了下來。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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