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是誰大膽!”皇帝震怒,猛地拍案而起。

“皇上息怒啊!身子重要!”姚公公在旁苦口婆心地勸着,可盛怒之下的帝王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拂袖揮碎了身旁的木雕裝飾。

四皇子面上不顯,雙唇卻抿得很緊。

他是讓尹正清動手,可尹正清沒有蠢到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動手吧?

“陛下!”值守的侍衛匆匆踏入屋內,手持長矛,一左一右押着罵罵咧咧的廢太子到大殿正中。

被打入冷宮的他早已穿不起那嫩黃色的太子袍,一身灰突突的衣裳,唯有雙手和袖口被血跡染得通紅,紅得刺目。

“回殿下!”侍衛躬身禀報,“臣方才看見大皇子殿下手持長劍追着司校尉至此,不及臣等阻止,便将劍捅向司校尉,并将其擊飛到屋頂之上——”

他的話還沒講完,皇帝便再也聽不下去,一腳踢翻了案臺。華麗碗盞叮呤咣啷地碎了一地,精致的吃食翻灑出來,弄髒了柔軟漂亮的地毯。

“混賬東西!給朕跪下!”

齊禮擡起與他衣裳一樣灰掉的眼睛,看着相伴十數年的父親,緩緩地跪在了地上。

不是因為憤怒或者不滿,而是——不解。或許是因為常年察言觀色的能力,或許是因為多年父子相伴的心有靈犀,他與皇帝對上視線的一瞬間,便能确定,這位年老的帝王并沒有在盛怒之中。

他将視線落在了面前一動不動、宛如一具屍體的青年身上,想要看出什麽端倪,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底……在計劃什麽?

半個時辰前。

齊禮是聽到了冷宮外的争吵才探出了頭,正看見尹正清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而他身旁的司南甚至連劍都沒拔。

司南站在原地安靜看了他一會兒,才伸手向他的後頸,将人打暈在了原地。而這時候的尹正清早已悲痛地神志不清,沒有絲毫掙紮便被簡單地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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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你先回去吧。”司南摸了摸齊安的腦袋,“宴席已經拖得夠久了,小沈公子也該擺脫祁子英回宴席了。”

“師父……”齊安緊了緊眉頭,“你真的要這麽做嗎?”

“你不相信我嗎?”司南蹲下身,笑着與他平視。

“不,”齊安搖了搖頭,小臉上都是困惑,“為什麽這麽重要的事要交給我和那個不靠譜的沈奇,卻不告訴唐叔叔呢?”

“沈奇還陪你下圈叉棋呢,你少說他兩句,”司南無奈道,“至于唐大人……”

齊禮聽到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又遞了什麽過去,想要走近些看看,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陽光之下,被久違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

司南哄着把齊安往前推了推,再三催促之下,小孩兒才邁着短短的腿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殿下,好久不見。”他轉過身,朝齊禮淺淺一禮。

齊禮因為缺衣短食而迅速瘦削下來,破舊的衣裳挂在身上,像是挂了一片随風搖擺的破布。雙眼凹陷在眼中,兩頰又因為消瘦而凸起,眼睛裏灰暗得像是個死人,甚至連城門口的叫花子都比他精神些。

“你是想來找我?”齊禮遲鈍地一個一個字說着,像是被陽光曬得晃神了一樣。

“是。”司南颔首,“臣想請殿下幫忙。”

“我?”齊禮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情一般,陰陰地笑了起來,“我現在就是廢人一個,你若是想在我面前顯擺……”

話還沒說完,一柄劍被扔在了腳邊。

“臣想請殿下殺了臣。”

“……你瘋了嗎?”齊禮怔忪了片刻,蹲下身慢慢撿起劍,拔出劍鞘,鋒利的劍刃映着他茫然的臉。

司南沒什麽表情地搖了搖頭,眼睛裏映着齊禮最讨厭的光芒。

“你瘋了,我會真的殺死你的。”齊禮眯起了眼,熟悉的陰鸷倒是為那雙灰突突的眼睛帶來了一絲神采。

“不,殿下只管負責将劍刺到臣身上,”司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認真地替他排憂解難,“至于死不死,由臣來控制就好了。”

齊禮:“……”

說實在話,那一瞬間齊禮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壓根也沒思考,被激怒着下了狠手。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覺得到,久疏于武藝的他完全不是司南的對手,他剛才那劍應該也被他小心避過了要害。司南确實是出了不少血,又被他摔到了屋頂上,可這些應該不至死才對。

司南本不計劃死,也絕對沒有被他刺死。

然而此刻,他看着太醫匆匆前來,每個人握着他的脈,靜診片刻,紛紛都搖了頭。

齊安呆呆傻傻地蹲在司南的身體旁邊,向來沒什麽表情的小臉上,淚水在止不住地往下淌。唐蒲離跟一座雕像一樣站在一旁,面上無悲無喜,垂眸看着地思忖着些什麽。

可若是仔細去看,便能發現掩在廣袖之中的雙手緊握着,手背上青筋橫起,血脈贲張地幾乎要爆裂。

“小南!”沈奇像是終于緩過了勁兒一般,一把推開還想再檢查的太醫,捂着臉沖到了廢墟旁邊,把司南的“屍體”抱在了懷中。

“陛下!”沈奇朝皇上磕了個悲痛又浮誇的響頭,“能不能将司校尉交給臣,臣與他在蜀中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臣想……”他說到一半,突然感覺哪裏來了陣冷風,吹得他一個寒顫,嘴唇蠕動着,半個字也說不下去了。

可這落在旁人眼裏,怕是只覺得他正常地噎住了,畢竟情緒外露又誇張的小沈公子說到一半嚎啕大哭起來,衆人都見怪不怪。

“罷了罷了,就這樣吧。”皇帝頭疼地揮了揮手,“你将這孩子帶離這是非之地,好好安葬,”他吩咐完,将視線轉到齊禮身上,“至于太……廢太子……”

“陛下!大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千萬不可輕饒啊!”出列的是邱水,義正言辭道,“今日殺了侍衛,明日說不定就要殘害手足!樞密院已然不太平,若是大皇子再……”他頓了頓,掩去了不太好聽的詞彙,“那宮中簡直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你他娘的放屁!”齊禮再笨也聽得明白,“我腦子正常,我沒病!”

皇上卻仿若未聞,接着問道,“那邱相待如何?”

“依臣之見,就算不及死罪,也定要将大皇子貶為庶人,即刻逐出宮殿,同陳俞家眷一同流放!”邱水铿锵有力道。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貶為庶人在本朝可從未有過先例,如此奇恥大辱不僅是對齊禮本人的否定,更是狠狠打了一把教養他的皇帝的臉面。

“……”皇帝轉向了沉默許久的四皇子,“齊景,你怎麽看?”

他能怎麽看?他現在只知道這人不是他殺的!

他是讓尹正清動手,可在宮外偷偷動手才能嫁禍!現在司南被齊禮殺死在衆人面前,尹正清又不在,唐蒲離用腳趾都能想到是他動手了!

四皇子深吸一口氣出列,朝着皇帝一禮,“邱相言重了,兒臣覺得兄長罪不至此。”

說到底,太子罪責在于藏匿私茶與兵馬,殺害一個侍衛并不足以責罰至此,只是衆目睽睽之下拔劍令人膽寒。平心而論,這雖算從重責罰,但也不過分。齊禮犯下的這些罪責他但凡沾上一個,就足夠在冷宮孤獨終老,若同時沾上這三個,怕是墳頭草都長得能有人高了。

可齊禮是齊禮,他齊景,終究成為不了齊禮。

“兄長興許是在冷宮孤寂,又受人挑撥,才鑄成如此大錯。”四皇子冷靜道,“此事最先責罰的,應該是看管不嚴的侍衛。”

那麽是誰負責皇宮守衛的呢?明面上自然是樞密院……但四皇子仍然覺得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停在了自己的後腦勺上。

“不錯。”但皇帝似乎并沒有察覺,仍然贊許地點了點頭,“傳聖旨,将今日輪值的侍衛全部關押審理,至于樞密院……”他沉吟片刻,“樞密院全部封鎖,宮中所有輪值暫停,沒有朕的赦令,任何人不準出入。”

四皇子一驚,所幸他還是低着頭的,皇帝看不到他意外的神情。

樞密院禁嚴,說明他若是一旦有動作便很有可能暴露,但宮中的輪值暫停,豈不是說明,若是他動作足夠快,趕在眼線傳信之前行動,整個宮殿便可暢通無阻地長驅直入了?!

“那麽,齊景,”皇帝卻又點了他的名字,再次把話題繞了回去,“你覺得怎麽處置齊禮呢?”

“兒臣……”不知是害怕還是興奮,四皇子的後背沁出了一身虛汗,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道,“依兒臣之見,流放便不必了,讓兄長在宮外靜心思過即可。”

“嗯……”老皇帝拖長了音調,似乎是因為疲憊而不願再過多思慮,“罷了罷了,就這麽辦吧,京畿有座破廟,即刻将齊禮逐出宮殿,就在那兒好好思過!邱相,你去安排,莫要再叨擾朕了。”

“臣遵旨。”邱相立刻應了。

待到聖上拖着沉重的身軀離開,四皇子才長出一口氣,抹了抹額頭的汗起身,正對上一旁邱水意味深長的目光。

“多謝四殿下了。”邱水朝他露出一個笑,“省了臣不少事。”

四皇子緊了緊眉頭,但還是耐着性子對這別有所指的話回了禮。

“卻給臣添了不少事啊。”唐蒲離的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冷得地像是冰礫打在屋瓦上,陰嗖嗖地讓他打了個激靈。

“唐大人,這件事不……”四皇子回過頭想要解釋,可唐蒲離卻早就快步離開了,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

“四殿下,您還是先想想怎麽跟唐大人解釋負責輪值的尹正清去了哪,”邱水微笑着提醒道,“若是解釋不了,還請四殿下好好地背穩了這個鍋。”

“……”

四皇子再也繃不住好臉色,一袖子甩他臉上,急匆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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