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祭典本是恭敬祭祀先祖的時候,卻愣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出了一遭血光之災,還竟是自己寵愛多年的長子發瘋。年邁的帝王因此勃然大怒,摔了一屋子的玉器瓷器,當天便勒令廢太子出宮,前往寺廟思過。

于是當日午後,幾輛小破馬車便灰溜溜地從偏門離開,驅往京郊盤複的小路中。

而皇帝本人也被氣得心疾複發,竟一時卧床不起。衆太醫在屋外戰戰兢兢地候了一夜,皇帝卻覺得他們不頂用,下令自己不見任何人,不耐煩地着人将他們都哄走了。明妃為此特地洗手做羹湯,端到了寝殿前,竟也被攔了下來。

姚公公不緊不慢地擋在她身前,說話還是慢吞吞的調子,但軟硬不吃,死死地遵循着這道聖旨。

“母親,這我們該如何?”聽聞皇帝不肯見人,四皇子便着急地跑到了明妃宮中,“見不到老頭,樞密院的禁令就解不了,我們的人馬就成了一潭死水啊!”

“不記得我怎麽教你的了嗎?”明妃定定地望着桌上那碗涼了的湯盞,“遇事莫要驚慌,一驚一乍的,能成什麽大事。”

“可司南死了!不是我們殺的,那一定是祁子英!他想嫁禍給我,讓我失信于唐蒲離!”

“司南死了對我們未嘗不是件好事,”她淡淡道,“這件事定然是祁子英的手筆,想挑動我們與唐蒲離的矛盾,坐收漁翁之利,可這也恰恰是機會——”長長的指甲在桌面上劃出刺耳的響聲,“破局之法,唯有快刀斬亂麻。”

“母親的意思是……現在行動?”

“沒錯,否則等到唐蒲離想調動他的勢力對抗我們,變數就大了。”

“可是樞密院——”四皇子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下語調,“現在他嚴查樞密院,我們一旦動作絕對會被察覺治罪,母親!”四皇子懇切道,“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殺頭?那個老頭拿什麽殺我們?”明妃冷笑一聲,“景兒,你莫要把他想得太厲害,誠然,十年前他勵精圖治,手段确實過人,可現在,他不過是一個将要病死的老人罷了。”

“樞密院只有一半是聽他號令的,而現在沒了徐朗,剩下的人就是一盤散沙,聚都聚不起來,”明妃眯起了眼睛,“徐朗失蹤之後,我們随時可以逼宮。”

“那先前為何……”

“因為拿不準他的身體罷了,那個老頭年輕時候還是挺能打的,萬一他騎馬領軍上陣,我們勝算可就小了,”明妃嗤笑一聲,“不過現在……反倒是沒有這個顧慮了。”

“若是他好好地,怎麽會攔着不讓太醫出入呢?現在只有姚公公出面,說不定他已經昏厥到起不了身,或者幹脆……”明妃修長精致的指甲彈了彈瓷器的湯盅邊緣,清脆的響聲震得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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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死了。”

四皇子聽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越快越好,殺他個措手不及,等旁人反應過來就遲了。”明妃望着呆愣的兒子,掩唇一笑,“愣着作什麽,還不快動作?”

“……是!”四皇子怔了片刻,眼裏漸漸露出興奮的光芒。

“等等,”明妃叫住了轉身欲走的兒子,囑咐道,“尹正清沒能殺了司南,已經廢了,你記得把他處理掉。”

“是。”

祁子英捂着傷口,踉踉跄跄地跑到了藏匿兵馬的客棧,要來了紗布和金瘡藥,一邊給自己上藥,一邊忿忿地咒罵着沈奇。

沒想到這貴公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打起人來卻一點也不含糊。他因為燒傷而呼吸受損,正面交鋒極其吃虧,是以往日都是用暗器得手,可這沈奇似乎是學的一身江湖武藝,暗器防得滴水不漏。祁子英只得尋了個他不注意的空檔,扔了□□逃了回來。

“祁公子,”客棧老板敲了敲他的屋門,靠在門板上輕聲道,“京城的消息已經遞出去了,我們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祁子英望着自己沾血的鞋尖眯了眯眼。

司南死了,卻不是他殺的,那麽只有一種可能——

齊景。

齊景殺了司南,想嫁禍給自己,挑起他與唐蒲離的矛盾,然後趁着自己被分心的同時,一舉入宮,奪下皇位!

“祁公子,屬下還得報,”門外小心道,“樞密院似乎有動作了。”

“哼,果真如此!豈能放任他們的陰謀得逞?”祁子英上好藥,穿戴整齊推開了門,冷聲命令道,“集結兵馬,随時準備逼宮!”

唐蒲離翻開司南留給他的日記本。

這是司南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了,這些與他絕交的日子難捱極了,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開日記本,撚過一張張被他捏得發薄的紙,實在無聊了,他便會給那些可愛的文字寫上批注。

x年x月x日,我說漏嘴了,我說我不喜歡大人,大人生氣了。

【你不在我特別賞識你,要幫你加官進爵的時候說,我會不那麽生氣(微笑)】

x年x月x日,我送大人玉器賠禮道歉,大人又生氣了。

【因為你送的是女性制式(微笑)】

……

x年x月x日,我卯時叫大人晨起,大人的起床氣好重。

【深秋掀我被子,不是看在你是我拐上|床的份上,頭都被我削掉了(微笑)】

……

x年x月x日,我想一直跟着大人查案,忤逆了聖上的賞賜,拒絕了大人給我鋪的路,大人很生氣!

【……你是不是傻呀,蠢小孩兒(哎)】

……

x年x月x日,大大大大大人說要追求我!!!

但是我覺得我配不上大人,跟他道歉了,大人好像很不開心……

【你閉嘴,你張嘴就開始紮我的心。】

……

x年x月x日,但但但是,突然發現好像我也喜歡他诶。

【我早就發現了。】

……

無論多少次看到這兒,唐蒲離都覺得很想笑。

那孩子在軍營裏呆得太久了,人情世故都忘得一幹二淨。哪有人會因為年幼時候的一句誓言,便放下前途,執意跟來蜀中淌渾水?

唐蒲離那一夜表明心跡,實則是偷摸着又自私地将他圈在自己身邊。他不滿于自己的單戀,更不滿他傻乎乎地一點也不多想,便用了非常手段強迫他去思考感情之事。

有時候想想,自己着實也夠卑鄙的,看到了幹淨而柔軟的光芒,就死死地咬着,怎麽也不願意放手了。

他笑着笑着,卻發現視線有些模糊了起來。

這是日記的最後了,後面全部都是空白。無論他翻多少次,都沒有多出任何一個字,似乎是在他察覺到喜歡的同時,又做出了一個什麽巨大的決定,忙得都沒時間寫日記。

後來司南把日記給他,附了錦城詐四皇子和尹正清的計劃。那日在錦城夜裏一敘,他能猜到司南想佯裝決裂。說實話,四皇子黨與祁子英都以司南的性命為由要挾他,确實讓他有些頭疼——他不得不游走于二者之間,尋求平衡。

唐蒲離的想法很簡單,為了百姓無憂,為了天下大平,他作為臣子,只是想尋覓合适的皇帝輔佐罷了。不同于司南,唐蒲離并不覺得生靈塗炭有何不可,為了日後的安定,适當的犧牲是有必要的,即使是自己的性命,他也願意奉上。

太子愚鈍沖動,貪圖眼前之利,顯然是不合适的繼承人,因而唐蒲離很早就在心中将他叉去。而祁子英同四皇子黨之間,他還沒做出抉擇。在看清這二者之前,唐蒲離決計盡量打探出他們藏兵的情況,好為日後除去其中一方做準備,因此才定了半個月之期。

“決裂”于他來說,少了受制于人的條件,确實是有益的,唐蒲離這才順水推舟地演了下去。可他忙得焦頭爛額,卻沒推敲司南究竟在想什麽。

——他到底在想什麽!

從沈奇浮誇的表演來看,唐蒲離能肯定司南沒有死,但他仍然發了瘋地想沖到他面前,狠狠地掐他的臉,問他到底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可是他不僅碰不着他,連沈奇帶着他的“屍體”去了哪,他都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留給自己最後的日記,對影兀自發呆。

水透濕了紙張,日記最後幾頁紙被打得黏在了一起,就像窗外黏糊糊的雨一樣,滴滴答答的打得人心不安。

篤篤篤。

窗子被敲響了,卻不是護衛常用的信號。

“唐叔叔,你在嗎?”

隔着緊閉的木窗,齊安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童音傳了進來。

宮殿應當早已宵禁,齊安是怎麽溜出來的?

唐蒲離疑惑之際,幾張被雨水打濕的紙沿着窗縫慢慢地塞了進來,展開一看,熟悉的字跡便映入了眼簾。

是司南的親筆。

——唐蒲離,這是我第二次喊你的名字,還有點不習慣。但這麽稱呼,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止是我喜歡的大人,更應該是你自己。

——我認為你不能被我桎梏住手腳,這也是驅動我這整個計劃的根源。因此請原諒我的一廂情願,這是我的固執,也是我能想到的、給你的最好的禮物。

——我從前就明白,現在更能理解,你所謂不擇手段達成的目的并非出于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與我相同的一個目标。你我都曾經歷過失去親友摯愛的痛苦,品嘗過孑然一身的酸楚,見證過更多無辜之人的掙紮,又恨極了權貴手中的無上權力,所以我們都想盡自己所能做些什麽,好掃去始終籠罩在這片土地上的陰霾。

——沈奇問我,你會不會站在我們這一邊。說實話,我覺得不會。按照唐大人的處事方式,必然會選擇最容易成功的那一條路。但我畢竟我見過更多的鮮血,更排斥死亡與犧牲。因此,我想要的成功卻是極其苛刻的,甚至在你們看來是天真的、不可能達到的。

——大人是大人,司南是司南。心中都有一杆标尺,永遠無法強求對方為自己改變,同時,我們自己也不會為對方而改變。

——不過我喜歡着的大人就是這樣固執。大人雖然自認為自己肮髒,但身居高位的你,卻願意為掙紮在痛苦中的百姓考量,願意奉獻自己的財富與精力。所以在我眼裏,大人可是會發光的大好人。

——唐蒲離,不管你做出什麽選擇,選擇什麽手段,你仍然都是我喜歡的樣子。

——致世界上最善良,也最溫柔的唐大人。

……

水滴落在墨跡上,将一筆一劃工整的字跡暈成模糊的黑點。

“這是師父臨行前讓我特地交給你的信箋,”窗外的人影等他讀完才開口,“你、你不要打我,瞞着你是師父的主意,我只是個傳信的……啊。”

他尾音沒落,唐蒲離的手指就硬生生穿破了木窗板,差點戳到他眼睛裏。

“臨行?你們要去哪兒?”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些,可身體仍然控制不住地顫抖。

“師父說他果真還是不适合勾心鬥角的京城,所以遲早都是要離開的,”齊安頓了頓,“不過,我不走。”

“你不走?”

“唐叔叔,京城真的要變天了,”齊安沉默了片刻,“京畿傳來了馬鳴的騷動,而皇宮周遭,也漸漸多出了并非值守的兵馬……啊,初一回來了。”

“大人,”初一都趕不及向齊安行禮,聲音便急急地插了進來,“屬下方才得報,六皇子所說無誤,齊景與祁子英同時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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