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一個月前,京郊。

淑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髒亂的院子裏,月涼如水落到她身上,凍得渾身麻木。

她故意讓小六放出消息,引祁子英等人過來,再故意誘使他們以為陛下藏身于南郊的倉庫,借此為沈武集結殘軍争取時間。她以為這雙重保險應當足以讓沈武護駕,便将沁寧也托付在了陛下身邊,誰知唐蒲離一猜便中。

唐蒲離自小生在京城,他對這附近的地勢熟悉得很,天亮之前必定能找到陛下與沁寧。

“娘娘……”小六跪坐在她身側,想扶她起身,可淑妃卻紋絲不動。

“苦了你了,讓你背叛唐蒲離,結果還是這個下場。”淑妃絕望地合起了眼,淚水一滴滴地濡濕衣襟。

“并非,”小六卻仍然冷靜道,“娘娘,若是我們真的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現在早就人首分離了。”她對上淑妃猛然睜開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大人不會留活口的。”

“那若是我們現在還活着,是證明……”淑妃蠕動着雙唇,一片淚光之中,她看見一身黑衣打扮的男子牽着馬走進了院子。

——她認得,這是尚書府的護衛之一!

“初一……”

“娘娘,地上涼,還請起。”初一看向身旁許久未見的姑娘,“小六,來搭把手。”

二人将淑妃從地上攙扶起來,初一才低聲解釋道,“先前這裏太多祁子英的兵馬,大人不方便傳信,望娘娘諒解。”

淑妃一怔,忽然意識到,剛剛唐蒲離詐她之時,分明早就看破陛下等人就藏在這附近,卻并不趕緊阻止祁子英帶兵馬赴往南郊倉庫,反倒是等着祁子英的人都走了差不多,才慢悠悠地告訴他真相。

“娘娘且放心,陛下與公主都不會有事,只不過這一帶應該很快就要化為戰場了,還請娘娘快些離開。”初一将缰繩往小六手裏塞,“往北走,越快越好。”

“等等,”淑妃抓住了欲離去的初一,咬了咬唇,猶豫地問道,“那唐大人帶着祁子英去陛下附近,是……”

初一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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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他們就在這裏?”祁子英看着面前黑黢黢的寺廟,到處都結着蜘蛛網,不太像有人曾經到過的樣子。

這半山腰的寺廟他還有印象,那時候一場大火奪去了他的一切,也讓他在仇恨中下定決心要複仇,推翻這頹敗的朝堂。

唐蒲在寺廟附近轉了一圈,在背風的角落裏不出意外地找到了被踩滅的篝火堆,篝火堆旁邊還留着混亂的腳印。

“哦,真的有!”祁子英興奮地沿着腳印追了過去,一直沖下了矮山,闖入山底的羊腸小道中。

說是小道,其實原本是兩山之間凹陷的河谷,可河水在十數年前便改道而行,只留下幹枯的河床,沿着山間的溝壑向前方蜿蜒而去。

兩旁是高起的山壁,前後是河道狹窄的閘口,若是祁子英稍微讀過一些兵書,便知道這地方是行軍的大忌。可顯然他一概不知,急火攻心,着急地帶着百餘人馬徑直踏入了這河床之上。

腳甫一落地,兵器碰撞的清脆聲響便從頭頂的山壁傳來。祁子英後知後覺地擡頭,才發現兩旁不知何時埋伏了弓箭兵,箭矢正對着他們這緊緊地瞄準着自己!

簌簌——箭矢的破空聲傳來,慘叫聲次第從身旁傳來。

“可惡!是陷阱!”祁子英一驚,策馬帶人即刻往前方沖去,可沈武不知何時已經帶兵守着一方閘口,正等着他們羊入虎口。

“亂臣賊子,還不速速伏誅!”老皇帝的聲音從山崖之上傳來,沉沉的音調仿佛是在下達诏令。

祁子英啐了一口,命人趕緊往後退。

唐蒲離這時才慢悠悠地騎馬趕到他身邊,“趕緊放信號彈吧,将人馬都聚集過來。”

“……”祁子英愣了愣,“你這是要在這裏開戰?”

“這多好的地形啊,”唐蒲離拿劍擋過流矢,視線望向兩旁的山壁,“你将沈武引到這溝渠裏來,再使大軍将弓箭兵都替換掉不就可以了?”

“好!有道理!”祁子英點點頭,即刻從懷裏掏出信號彈。

砰的一聲巨響,□□寄托着他滿腔的希望,迅速升上了夜空。

可放煙火的本人都沒能等到希冀的光綻放,一柄劍就從後心刺穿了他的胸口,将他從馬上挑翻在地。

“唐……”

祁子英嗆出一口鮮血,見唐蒲離拿着帶血的劍,悠悠地翻身下馬。

□□的光在他身後炸開成紮眼的白色,祁子英幾乎都睜不開眼,模糊的視線中,他只能看清唐蒲離仍然在微微笑着的眼,和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有惆悵,有遺憾,有憂愁,也許還有什麽別的……可他沒有時間分辨了,因為他看清的不是唐蒲離的臉,而是他劍刃上的反光。

只下一刻,鋒利的鐵器就卷着鮮血砍斷了他的脖頸,頭顱落地的這一刻,□□的光也泯滅在了黑暗之中。

漫天的箭雨早就停了,沈武帶兵呼嘯着沖了過來,看到唐蒲離正甩着劍上的血跡。

“其實你不必親自動手的,我來就行,畢竟這三日你透露給我的藏軍情報屬實,聖上不懷疑你的忠心了。”沈武擰了擰眉頭,“可你為何突然……”

唐蒲離從戰亂的那一天起就同所有叛臣一般人間蒸發了,與他有過合作或利益交換的朝臣都對他的去向緘口不言,閉門不出,霎時間整個朝堂癱瘓了七成,邱水一個人奔走在最前線,愁得他一邊掉頭發一邊罵唐蒲離權勢滔天。

畢竟若是唐蒲離倒戈,與他相關的勢力都會搖擺起來,到時候個個都揭竿而起,你招兵我買馬,這邊再通個外戚宦官,争相分一杯羹,齊氏天下就是真的氣數盡了。

可在所有人、甚至包括祁子英都以為他已經叛國之時,一封封指明藏軍地的密報又讓他的身份峰回路轉。當時邱水收到信的時候,整個人都恍惚了,一晚上一晚上地做噩夢。

說實話,沈武仍然不怎麽相信他,他切祁子英腦袋跟切菜一樣,誰知道哪天自己的腦袋會不會也被他切了。但陛下卻很明白,他聽到齊安順利離京的時候便篤定,唐蒲離不會再改變選擇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謹慎到最後一刻才權衡利弊作出決定,但一旦看準了,他将會傾其所有助其成事。齊安太小,他還需要有人幫襯,唐蒲離是最好的人選。所以朕一直在賭,賭老六的資質,賭齊氏的氣運,所幸,朕賭贏了。

沈武想,老皇帝應該是指突然讓六皇子跟着唐蒲離和司南離宮的決定。

“罷了。”沈武選擇相信皇帝的判斷,揚起戰袍策馬回身,“多虧你誘他發出信號彈,大部分藏兵很快會集中到此處,你也快些離開吧。”

“好。”

唐蒲離向他一禮,目送着沈武的身影離開,視線又落到自己的腳邊。

祁子英死不瞑目的頭顱停在那裏,面紗終于落下了,他也得以時隔多年以來第一次仔細端詳舊友的容貌。是的,五官是熟悉的,上面的疤痕卻又是陌生的,将他熟悉的臉孔生生扭曲成了另一個。

掌心的血跡昭示着,他親手殺了他的好朋友。

唐蒲離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但疲憊卻宛如洶湧潮浪一樣在此刻席卷而來,拍打着他空空蕩蕩的軀殼,蠶食着他已經麻木的情感。

“大人,據線報,袁望喜已經帶着六皇子安全離京了,大約不日便能與司公子彙合。”初一落在他身邊低聲道。

“他現在在哪裏?”

“……”初一頓了頓,才意識到他問的是誰,“司公子的話,應該快到蜀中了,他們應當會在那裏停歇一陣。”

唐蒲離用力地将劍收回鞘中,劍鞘與劍柄碰撞着,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吓得初一往後瑟縮了兩步。

“快煩死了,一天天的都沒個清淨。”他咬着牙陰陰|道,“給我盡快收拾京中的殘局,一個月之內見不到他,你就給我提頭來見吧。”

“……”這不講道理啊!收拾殘局的又不是他們,而是大人您啊!

清算朝中叛臣花去了十天的時間,等到京畿的藏兵被徹底剿滅幹淨,唐蒲離就将處理到一半的朝堂扔給了邱水,也不管他在那邊着急上火地罵娘,頭也不回地就随大軍一同北上。

老皇帝的時間已經肉眼可見地不多了,臨行前,他将唐蒲離叫到床邊,頒布了一道聖旨,并令他将旨意一同帶去漠北,在将士面前宣讀。

于是在司南還因為人頭而驚訝的時候,冷不丁瞅見唐蒲離展開了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盛易、盛鷹有功于朝廷,卻苦于佞臣賊子,身負冤仇多年不得解。朕心感愧疚,特此赦盛氏之罪,一并封賞。”唐蒲離讀到一半,看着明顯發愣的司南,便停下來輕聲提示道,“請盛公子快些領賞。”

“啊……啊。”司南這才反應過來,單膝跪在地上,聽他繼續念道。

“盛鷹之子,從軍十數年,不驕不躁,忠心為國,護駕有功,攘兇除奸,特封攘安候,望能在朕身後扶持朝政,平定叛亂,匡扶齊氏,震我天下!欽此——”

司南接過聖旨的時候,雙腿都還是軟的。可還沒等他站穩,面前的唐蒲離便拄着拐杖,慢慢跪在了地上。

“臣唐蒲離——見過侯爺。”

他身後百人士卒在風沙中一并跪下,齊齊朗聲道,“末将見過侯爺!”

男人粗壯的聲音如雷貫耳,沖破風沙,直貫雲霄,袁望喜本是急急趕來救援,被這浩大的聲勢吓得差點翻下了馬。

“不、不是、這……”司南哪裏見過這陣仗,渾身都僵硬了。

封侯是無上的榮耀,先帝與開祖皇帝曾封過異姓諸侯王,可老皇帝即位數十年來,他這還是第一個封侯的。可關鍵是,他除了絞盡腦汁想辦法護送陛下離宮之外,也沒掙什麽軍功啊。

“小南哥……你是不是發達了。”袁望喜也看懵了,小聲道,“是不是該讓他們先起啊?”

“對對對,先、先起吧。”司南也不會說話,先上前去把唐蒲離扶了起來,對方因為消瘦而突起的手腕硌得他手心疼,心也疼。

“謝侯爺。”唐蒲離看着他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笑,正兒八經的模樣讓司南恍惚覺得自己是在跟古板的邱水講話,變扭得渾身不舒服。

結果唐蒲離才一起身,就腳下一個不穩,往他懷裏撞了撞,嘴唇擦過他的發絲,停在了他耳旁。

“南南,”他低聲道,“我好想你。”

“……”

司南半張臉霎時間漲得通紅,不過好在他本來就急得挺紅,這麽倒是也不怎麽明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半邊身子都被他一句話撩得酥麻了。

麻歸麻,這才是他熟悉的唐蒲離才對。

“那、那、那……回城?”

唐蒲離晃了一下,就又站穩了,還跟他保持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距離,恭順地拱手道,“好。”

司南:“……”

他看見了,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目睹一切的袁望喜在旁邊笑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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