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噫——”
還沒等知雲破口大罵他肉麻,身後馬廄的小栅欄就被撞開了。齊安來不及剎住腳,一腦袋撲進了司南的懷裏。
“師父!”他擡起還泛紅的眼眶,“徐泠不會有事的,對吧!”
司南被他撞得一愣,頓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麽也認識她?她也救過你?”
齊安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急得還是哭得,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知雲在一邊解釋道,“是因為圈叉棋對吧?”
齊安最開始被明妃軟禁的時候很不适應,積郁成疾,食欲減退,吃多少吐多少。明妃原想請太醫來調理,可太醫都診不出什麽毛病來。明妃着急,便想辦法帶他出門,明面上是散心,實則是為了讓他身體疲憊,能吃下東西。
剛巧,這時候恰逢三年一次徐朗回京述職,徐泠便跟着他來了宮中,在禦花園遇上了被明妃逼出門的齊安。那時候她學醫沒幾年,脈也把不出名堂,幹脆就傻乎乎地坐在樹下陪他玩。
齊安記得,她從發上拔下芙蓉花的木簪子,蹲在桂花樹下一筆一劃地畫出棋盤,手把手教他下圈叉棋。秋天的金桂盡數綻放,風一吹,就呼呼啦啦地落在她肩頭,香氣撲鼻。
齊安深深記住了那一幕,圈叉棋也成為了日後他唯一解乏的手段。時至今日,他看到那個芙蓉花簪子的一剎那,當年的場景再次浮上心頭,鼻尖似乎又飄起了金桂的香氣。
“原來還有這檔子事兒,”司南不怎麽跟徐朗回宮述職,便也從沒聽說過,他撓了撓頭,“我還以為當初宮裏,就只有知雲陪你玩呢。”
“他認識徐泠姑娘認識得早,可她也就來了那一次,”知雲無奈地聳了聳肩,“後來還是只有我願意陪她玩。”
齊安低着頭揪着袖口,小聲地嘀咕,“姐姐們都是好人。”
“所以你剛剛才那麽難受吧。”司南蹲下身,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先是知雲被當成人質,再是以徐泠的命相要挾,你卻什麽都做不了。”
“我跟唐蒲離聊過一次,師父應該還記得吧,就是我拜師的那一晚。”齊安仰起臉,認真地說,“師父,我一開始要跟着你,是有目的的。”
“我想要離開宮殿,如果一直被圈養在那裏,我什麽都學不會,也什麽都保護不了。”齊安握緊拳頭,“我娘死了,那麽下一個呢?我就要坐在那裏,等着刀子落到自己頭上嗎?”
司南微微颔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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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師父的這段時間,學到的功夫暫且不提,我也第一次看見了民生百态,”齊安緊了小眉頭,“我原來以為我在宮中被軟禁的那段日子已經足夠苦悶,可離了宮,我才發現我經歷的都不算什麽。”
“他們真的很辛苦,全村上下為了一口飯能甘願冒着巨大的風險販賣私茶,他們為了那些我唾手可得的東西而掙紮着,甚至付出生命,”他一頓,語氣中帶了懷念的笑意,“可那些人又很可愛,他們明明連一個沒有碎邊的碗都拿不出來,卻會為了遠在他鄉的親人縫制粗糙的香囊。”
司南想起了池池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幕,心口一窒。
“所以我決定了,我不僅要保護我身邊的人,我還要保護這些單純而無辜的人們,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齊安松開了拳,眉眼間充滿了疑惑,“可師父,我是不是太弱小了?當我鼓起勇氣想要擔負起責任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竟然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好。”
“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我這一條命,壓根護不了所有人的周全。”齊安的視線落在知雲身上,又變得灼熱起來,“我……我真的對不起你們,可是我——”
“足夠了。”他未盡的哽咽話語被壓在了司南的肩頭。
“不夠啊!”齊安伏在他身上,忍不住再次紅了眼眶,“這條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啊!我不能辜負你們的信任啊!”
“那你想怎麽樣?”沉默許久的知雲突然開了口,“你想像唐蒲離那樣嗎?直接放棄這個朝廷,換人來統治?”
“……”齊安一怔,“不……”
“別把自己想得太弱小了,”知雲上前一步,把他從司南的懷裏拽了出來,拖着他來到馬廄外,指着不遠處大大小小的營帳,“聖上沒多少時日了,你上頭的哥哥也全死了,只剩你了。你且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已經全部是你的了。”
“這些人不是被逼着信任你的,相反,大家都認為你能帶領這個岌岌可危的朝廷走向繁榮,什麽辜負不辜負的,這些士兵一個個都這麽大人了,還能不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知雲插着腰罵他,“你清醒一點!他們是心甘情願站在這裏,供你差使的!”
“知雲……”齊安被她說得愣了,嚅嗫着說不出一句整話。
“我是個蠢貨,我怕死,所以我求你救我,但我一點不怪你不救我。”知雲緩了緩面色,笑了起來,“你是要有大作為的人,不能被這些小小的羁絆牽制住。”
司南站在兩個孩子身後,看到陽光撥雲見霧地從他們頭頂落下,胸中滿脹得有些發酸起來。
他覺得自己足夠幸運,能夠在這麽多人的幫助下走上這條他選擇的道路。盡管似乎與唐蒲離分道揚镳,但他一點也不後悔,他相信着自己,相信着夥伴,也相信着這個朝廷也終将有一天迎來它的曙光。
可司南也很能理解唐蒲離的選擇。唐蒲離始終是孤身一人的,他與幾乎所有人都是以脆弱的利益相連。他并不是不能付出,只是他不願意付出。換句話來說,他只相信自己的能力,卻不相信身邊任何人,甚至他連司南也不相信,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瞞自己的想法,擅自涉險。
因為不相信,他只會選擇那條風險最小、最容易成功的道路,他只會以成敗的幾率,利益的多少來選擇夥伴,所以才永遠會選擇極端又有效的手段達成目的。
司南原來很奇怪他為何會走上這條路,可遇上唐古之後,他便有些明白了。他因為最愛的母親被父親抛棄,而失去了對雙親的信任。又以為最好的同伴慘死在火場中,徹底寒了心。
在唐蒲離最痛苦的那幾年裏,他只有一個人,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他靠着自己摸爬滾打,在官場上摸出了一條成功的路,可這更加深了他對自己的極度信任,以及對他人的極度不信任。
其實司南很想回到十多年前,抱一抱那個孤身一人離開火場的少年,告訴他,你其實可以多依賴別人一些的。
“師父。”袖口突然被人拉了拉,“你怎麽眼圈也紅了?”
“是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還帶着鼻音,不由笑了笑,“可能真的是很想他吧。”
在蜀中停留了幾日之後,衆人便帶着作為人質的慕塔,繼續向西前行。
臨走前,容歌還不知道從哪裏搜來兩大車糧食,交到他們手裏的時候哭得不像話,嘴上還念念有詞道,不是因為顧念将士遠征,而是心疼自己的私房錢全部沖了公。
司南的傷口好得七七八八,行軍的速度也能加快不少。快馬加鞭十餘天之後,先遣軍便抵達了位于西北交接處的梅隴鎮。
這個鎮子連接着隴州、青州與蜀中,這地方屬漠南,與蜀中的地貌氣候已然大相徑庭,沒有疊疊層層的山巒和茂密的樹林,氣候逐漸幹燥起來,刮起的風裏都蘸着砂礫一般,火|辣辣地疼。
從城頭遠遠眺望,便能隐隐約約望到褐色的城池豎立在漠北大片的沙漠中,那正是藩帕部族所在的位置。
西北軍早得知了京中的來信,與沈奇一同去商讨交接與排兵事宜,留司南布置後來的軍隊。司南便跟齊安排排坐在城頭,等着軍馬慢慢進城。
前後持續了五天,兵馬才差不多到齊。司南花了整整兩天統計物資損耗,剛統計完畢要上報,齊安拿着他的小小望遠鏡直直地從城頭沖了下來。
“師父……人馬都齊了嗎?”他跑得氣喘籲籲。
“齊了啊。”司南奇怪道。
“可我在城頭,又看到了好多小黑點往這邊來,密密麻麻的!”齊安二話不說就把他拖上了城頭,塞給他望遠鏡,“希望我看錯了。”
“……”司南端起望遠鏡一看,心猛地沉了下來,“是真的有人……不對,應該是有軍隊過來了。”
齊安吞了口唾沫,“這個方向,是從京城來的吧?”
縱使司南極其不願意面對,但他終有一天還是要對上唐蒲離。
“你先去通報。”司南道,“我去找袁望喜,先帶人去會會他們。”
“師父!”齊安用力地拽着他的衣袖,“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想找死嗎?”
“都知道是找死,你還要去!”
“齊安,總有人要去探路的,我去,也許比旁人去更有幾率生還,”司南蹲下身對上他的眸子,認真道,“我會帶上信號彈,若是他們有異端,我便立刻尋求救援。”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去赴死的。”
齊安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卻也用力地點了點頭,轉身飛快地跑進了營帳。
大軍離梅隴鎮還有大約一天半的腳程,司南帶人策馬往前五十裏地駐紮,遠遠地觀望了一晚上沒敢睡。
可那大軍夜裏也不行軍,都在原地停了腳步,害他白白浪費了一夜的感情。清晨天剛擦亮的時候,袁望喜看不過去,替了他的輪班,逼着他上|床歇息去了。
結果還真就這麽巧,司南剛睡了兩個時辰,就被袁望喜搖醒,說有約莫百人的小隊朝這邊來了。當即司南吓得瞌睡全飛了,跳下床簡單地洗漱了一番,便沖出了營帳,正見一輛馬車帶着小批軍馬冒着風沙都快到眼皮子底下了!
不過百人而已,他這裏也有将近百人,實在不行就硬着頭皮上了。
司南傳令下去,讓他們做好備戰準備,自己佩劍上馬,率先迎了上去。
茫茫風沙中,馬車在距離他不過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司南也看得清楚,這趕馬的不是什麽士兵,倒是許久不見的小五。
他吞了口唾沫,翻身下馬,一手握緊缰繩,一手按住腰間的劍,聽着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小五回身去馬車後取了一個方形的黑色匣子,才轉頭撥開簾子,熟悉的拐杖最先落了地,一身玄色長袍的唐蒲離才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他……他瘦了好多。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不常穿深色的衣裳,司南見到唐蒲離的第一眼,就只覺得他清減太多。可随着二人走近了,司南才發覺那不是衣裳顏色的問題——他的臉頰都略顯凹陷,眼眶附近籠罩着濃濃的黑影,五官的線條因為消瘦而淩厲起來,不似原來那般柔和,倒是有些像他那不茍言笑的父親了。
風沙呼啦啦地吹,吹得他眼眶幹澀生疼,睜都睜不開。
有點想哭,一定是風太大了,眼裏進沙子了。
司南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被唐蒲離止住了。他給旁邊的小五一個眼色,後者上前一步,将手裏的匣子打開,将裏面血淋淋的東西拽了出來。
司南登時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濃重的血腥味霎時傳了過來,小五扯着幹枯的頭發,将人頭翻了個面,硬是讓司南看清楚那張布滿了燒傷疤痕的臉,渾濁的眼珠被瞪得突起,茫然而倉惶地望着前方,仿佛還凝結着他生前的困惑。
——這是祁子英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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