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藩帕公主,閨名慕塔,年過四十仍然風韻猶存,一笑起來,如沐春風。
要知道,唐蒲離的眉眼與她有五成相似,已經足夠将他僞裝得和藹可親。暮塔笑一笑,那簡直不像是來談判,而是來春風送溫暖的。
司南看了一會兒就變扭地挪開了視線,喊來袁望喜和沈奇布置兵防,再讓他們派哨兵出去打探這附近有沒有埋伏。
——雖說他們駐紮并不是秘密情報,但藩帕這麽輕而易舉地便找上了門,始終讓他心有餘悸。
“小朗,唐某與你一同吧。”唐古在他身側壓低聲音道。
“師父,我也要一起。”齊安搖着他的衣擺小聲懇求。
司南本來就不擅長對付唐蒲離這種笑面虎,現在倒好,來了個進階版,他巴不得多點人多點心眼,立刻便應下了。
慕塔倒還是那副游刃有餘的樣子,看到談判“大隊”也只是笑了笑,随他們一同進了營帳。
甫一落座,慕塔便親切地拉過司南的手,“小朗也長得這麽大了啊。”
司南被她摸得一手雞皮疙瘩,還是齊安迅速地拿開她的手,将他從渾身不适中解救了出來。
“不要動手動腳。”
“小孩兒,不要上綱上線。”慕塔柔柔一笑,輕聲細語的語調就像是在哄睡,可說的話卻令人汗毛倒豎,“多事的小孩兒可是會被拔了指甲,掏了牙齒做成項鏈的。”
齊安:“……”
齊安的臉肉眼可見地就變白了,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小手。他也不是多怕死,只是這女人講話的神态和語氣讓他覺得極其驚悚,就跟鬼魅一樣纏在耳邊。
“少來這一套,當初就不該帶着你拜訪盛氏!”唐古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盛氏覆滅可是齊景和他娘的手筆,與我無關。”慕塔無辜地眨了眨眼,“阿古,帽子可不能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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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柔柔弱弱的阿古把唐古也喊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司南眼角的餘光掃見,他向來不茍言笑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肉麻的裂縫。
得了,他早該想到的,要是齊安擅長對付這種人的話,他也不會前陣子被唐蒲離揪着背那麽多書了;要是唐古擅長應付這種人的話,都輪不到唐蒲離面世,這女人就該被原地處死了。
“小朗,”慕塔解決了兩個礙事的人,又将視線轉了過來,“阿離還好嗎?”
“我想現在京中的情況,你應當比我更清楚。”司南不動聲色地答道。
“可是我與阿離已經很久沒聯系了,也許他以為我死了。”慕塔惆悵地擰了擰眉頭,淺淺地嘆了口氣,“況且,我實在不知道以什麽口吻給他寫信。”
“……哦。”
“不如,小朗幫我去一封信吧?”慕塔再次親熱地拉起他的手,“你的信他一定會收的。”
雞皮疙瘩湧上來的時候,司南就是很後悔——他為什麽剛剛不把手縮到桌子底下啊!
“現在這個情況,我覺得、不一定。”司南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因為他選擇站在你們這一邊,我同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關系了。”
“那何不回到原來的關系呢?”慕塔微笑着建議。
“你在勸降?”唐古反應過來。
“呵……不要說得那麽嚴肅,”慕塔掩唇一笑,直直地望進司南的眼裏,“要給小朗一個選擇的機會嘛。”
司南緊了緊眉頭,“恕我直言,這件事并沒有轉圜的餘地,否則我也不會在此。”
“那麽……”慕塔不急不慢地從懷裏拿出一個長方形的匣子,打開蓋子呈在他們面前,“你且看看這個呢?”
匣子裏擺着一支樸素而陳舊的木簪子,上面的芙蓉花紋飾粗糙得很,也就勉強能看出是朵花的模樣。可每一條刻痕又那麽認真,似乎是被一雙笨拙的手精心盡力地修飾着,竟顯得可愛生動了起來。
看到簪子的一瞬間,司南恍然覺得時光倒退回了一年前,他還在樞密院的屋子裏,看尹正清挑燈夜戰,一點點打磨出一支木簪子,要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
可只不過一年以後,卻已經物是人非。徐泠失蹤了,尹正清叛變了,他……算是如願以償地,終于站上了面對鞑|子的戰場。
“是徐泠的東西!”齊安的驚呼将司南的思緒拉了回來。
顧不得計較齊安上哪兒認識的徐泠,司南焦急地追問道,“這東西怎麽會在你這兒?徐泠在你們手上?”
“是。”慕塔從容地應道,“所以,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畢竟徐泠在我們手上,同樣也意味着……”
屋內沉默了片刻,直到司南徐徐地說出那個沉重的答案。
“徐朗。”司南的心跌到了谷底,“徐朗極其寵愛女兒,不可能放任她被綁架而一聲不吭,況且同樣的,徐泠消失的那一天晚上,徐朗也從樞密院消失了。”
“那豈不是證明徐朗……”唐古的面色凝重起來,“徐朗也叛變了?”
“不錯。”慕塔贊許地點頭。
徐泠從淑妃宮裏消失的那一夜起,司南就再也沒能得到她一星半點的消息。
淑妃的信箋寫明,是徐泠主動離宮去與什麽人赴約的。而能讓徐泠如此信任的,除了當日消失的徐朗,別無可能。這些日子以來,司南也不是沒有往這方向猜測過,但得到肯定答案的一瞬間,他仍然感覺一陣窒息。
“徐朗并不是沒有發現樞密院多了人馬,但是他故意一直按而不發,直到事情敗露。”慕塔笑道,“你可知這是為何?”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唐古不可置信道,“他為朝廷征戰這麽多年,他究竟是何時開始有二心,又為何有二心呢?”
“人的欲望無非就那麽幾種罷了,至高無上的權利,誰不想要呢?”慕塔眯了眯眼,“我們助他登上高位,他許諾我們漠南以北的十座城池,我藩帕的百姓也好從滿是黃沙的荒漠中搬去更舒适的地方。”
“什——”竟然為了一己私利出賣城池。司南與兩人對視一眼,連齊安眼中都有了殺意。
“小朗,你們無法成功的。”她緩聲道,“有兵又有何用?老皇帝與沈武遲早會死在京城,徐朗叛變了,你以為靠着你或沈奇便能帶領軍隊與我們一戰了嗎?笑話。”她嘲諷地笑了笑,“領兵作戰靠的是數年的積累,靠的是對将軍的信仰,這些,你和沈奇一個都沒有。”
“哦對,你還沒有阿離幫襯,憑你們兩個毛頭小子,連在軍中站穩腳跟都不可能。”
“混賬!”唐古拍案而起,“天佑我江山,豈容你們裏外串通,入主中原?”
“漂亮話誰不會說啊,但阿古,這是你的老毛病了,”慕塔挽起鬓邊的散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一旦覺得理不如人,便會勃然大怒,滔滔不絕地講你那些陳詞濫調。”
“你——”
老宰相始終端着一顆為國為民的心,在聽到江山不穩,天下不保之時,怒發沖冠得與平時判若兩人。
司南按住了仍要理論的唐古,朝外吩咐道,“喜子,帶人來。”
“得嘞!”袁望喜一應,招呼着幾個弟兄摩拳擦掌地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将慕塔按在了原地。
“你們這是……”慕塔臉上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色,“談判不殺使者,這是規矩。”
“沒有想要殺你,只是為了告訴你父親,談判破裂了而已。”司南平靜道,“這是在你踏進我們營地之前就已經決定好的了。”
“你真的覺得你能贏?”慕塔的眸色逐漸冷了下來。
“我們自然覺得能贏,不過最關鍵的是,你們是否覺得當今朝廷能有力與藩帕一戰。”唐古涼涼地哼了一聲,“你們若是信心十足,早可攻入中原了,可現在遲遲不動身,不就是在忌憚着什麽嗎?”
慕塔的臉色陡然一沉,“那麽徐泠的命呢?你們也不想要了?”
“傳信回去吧,我不在意。”司南掃了一眼屋外喧鬧的藩帕士兵,朗聲道,“人命與江山比起來,終究還是太輕了。”
“呵……真是有志氣呢。”慕塔幽幽地嘆了口氣,嬌弱的身軀即使被那麽多士兵壓制着也絲毫不顯倉惶,臨別之際還朝他們露出一個柔美的笑容。
“那麽,我就期待着了。”
扣下了慕塔,司南心裏也有點七上八下的。
這是他與唐古在聽聞有來使之時,迅速制定下的計劃。慕塔所說的那些弱點都是存在着的,說實話,司南也覺得,若是現在的他們對上藩帕軍,勝率可能還不到三成。
但越是膽怯,對方就越是會狂妄,而越是自信,對方就會有所忌憚。他們手裏拿着皇帝的調令,能集結起包括蜀軍與西北軍在內的數十萬人馬,但他們還需要時間與大軍磨合。只有表現出勢不可擋的樣子,藩帕才不會那麽着急地進攻。
司南沉沉地嘆了口氣,轉眼見齊安紅着眼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半途中還帶翻了一把椅子。
“齊安——”
“你出去瞧瞧吧,這孩子也太不容易了。”唐古無奈地搖了搖頭。
司南應了唐古的話,便轉身追了上去。見他冷不丁沖進馬廄後面的空地,躲在兩棵樹的背後,從間隙裏舉着短樹枝沖着他。
“不要過來。”
稚嫩的童音中染上了一點哭腔,司南聞聲便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壞了,他不怎麽會哄孩子啊。
“喂——”小小的聲音從背後的馬廄附近傳來,司南轉過頭,發現知雲正沖他招着手。
“他以前經常這個樣子的啦,情緒不好的時候就會哭,哭了又不讓別人看,過一會兒就好了。”知雲正幫戰馬梳理着鬃毛,見他來了,也遞給他一把刷子,“你且等等,不急。”
“你……”司南看她一身粗布衣裳,細瘦的手上都是傷口,“你沒事吧?”
“啊,不礙事,之前幫大家夥補衣裳的時候不懂,給紮了。”知雲用手背擦了擦臉,“我被你們救了兩次,做做這些也是值得的。”她頓了頓,又低聲道,“我也只能做這些了。”
“你已經很厲害了。”司南拍了拍她單薄的肩頭,“今年過了年虛歲十二了吧?等你及笄,我幫你尋個好人家。”
知雲動作一頓,仰頭笑了笑,“多謝司公子了,但我已心有所屬,不必了。”
“啊?”司南一愣,“是何人?怎麽不早說,我幫你去提親啊。”
“再說吧,”知雲望了望齊安躲的那兩棵樹,“不過我剛剛聽到了一些,你真的不打算救徐泠姑娘了嗎?”
“我恰恰是因為想救,才說出那番話的。”司南笑了笑,蹲在她身側,“徐泠不比尋常的情況,她是被她父親脅迫的,而她父親,又極其寵溺她。”
司南跟着徐朗多年,他清楚地明白,那種寵溺是深入到骨髓裏,體現在一言一行上的,這是絕對裝不出來的。
“若是我被他們牽着鼻子走,是正中他們下懷,”司南解釋道,“可若是我表現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徐泠這個人質就會失去了人質的作用,失效的人質只有兩條路可走——放了或殺了。”
“藩帕首領想放了徐泠,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要是他想殺了徐泠,那麽頭疼的就是徐朗,因為徐朗是不會放任他女兒被無辜奪去性命的。”司南狡黠地彎了彎唇角,“徐泠不會有事的,反倒是徐朗,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知雲聽得一愣一愣,半晌才吭聲。
“你是不是變壞了,”她眯起眼,帶着小小鄙視瞧他,“變得跟唐蒲離像了。”
“呵呵……你不說我都沒意識到,我竟然在下意識地用他的思路解決問題,”司南失笑,“大約不是變了,是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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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