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唐蒲離就坐在草席上,等着他母親的身體完全變涼。
或許是驚于他做出如此舉動,向來完美無瑕的面具粉碎了,慕塔的臉上裏閃過很多情緒,意外、震驚、不解、憤怒、怨毒……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在蠕動着嘴唇,無聲地吐字。
唐蒲離想,大概是在咒他手刃生母,不得好死吧。
他也不想的,可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就必須去行動。
即便知道這個女人在利用他,但幼時被寵愛着無拘無束的記憶片段卻像開閘洩洪般湧出,比任何時刻都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一聲聲“阿離”仿佛就在耳邊,忽遠忽近地響起。
血珠從匕首上低落,無聲地沾濕他玄色的外袍,黏膩的觸感将他思緒猛地拉回了這個陰暗的帳子中。
祁子英死了,慕塔也死了,世界上最後一個叫他“阿離”的人,死了。
唐蒲離看着徹底停了脈搏的慕塔,緩緩呼出一口氣,收起染血的匕首,掀開了營帳門。
倒春寒的日子,真的很冷。
司南是第一個沖進營帳的。
天知道聽不到動靜之後,他心底有多麽不安。他不是擔心唐蒲離的安危,相反,他覺得唐蒲離會對慕塔做出什麽極端的舉動,而他阻止不了。
慕塔已經成了一具屍體,無力地躺倒在染滿了鮮血的草席上。
唐古随後踏入,司南沒來得及阻止便被他看去了營帳內的慘狀,上了年紀的男人腿腳一軟,一旁的沈奇眼疾手快地搭了一把才幸免于丢臉地跪倒在地。
“徐泠的事她已經說得很清楚,我想長了耳朵的都該聽明白了。”唐蒲離掃了一眼附近竊竊私語的看守,在司南耳邊低聲道,“能肯定她不知道徐泠被關押在了何處,不過我猜,徐泠多半是在這附近,因為徐朗需要時常出入大漠,一定要将徐泠放在他能監視到的地方。”
“大人……”司南伸手想拉住他,剛一摸到他衣袍上滑膩的血跡便被避開了。
“髒,你別碰。”唐蒲離笑笑,将一枚食指長的骨笛交給他,“藩帕人常用赭紅色的小鳥通信,這種鳥名喚箭雀,這是我從她身上搜出來的,應當是用來召喚箭雀的,找個風沙小的日子把鳥招來,尋兩個機靈點兒的小兵,應該能探出藩帕的城池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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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屍體能否給我留一下?”他又道,“一會兒初一和十五會拿着袋子來,如果可以的話,請交給他們,我之後還有用處。”
“這自然可以,軍中例行的驗屍檢查完成之後,屍體就沒用處了,但是……”司南看着繞過他孤身離開的男人,忍不住在身後喚他,“你要去哪兒?”
“起得太早了,這會兒有些困了。”唐蒲離沒有回頭,只是抻了抻胳膊,“不用在意我了,你不是還要操練嗎?”
“蒲離!唐蒲離!你竟然弑母,這像什麽話!”唐古被徹徹底底地無視了,面兒上挂不住,惱羞成怒地要叫住他。
要做應該也是他來才對啊。他在心裏默默念着。
司南無奈,只得用胳膊攔住了憤怒的男人。
“唐老先生,他現在多半不會想理睬任何人,讓他一個人呆會兒吧。”
之後的幾日變得繁忙起來,除了日常操練,司南還需要整理審訊的結果,處置慕塔的屍體。
兩日後,他同沈奇一起見了沈武,遞交報告。
那時候徐泠被當成人質一事已然在原西北軍中傳開,一傳十十傳百,一個時辰便已經成了兵将們熱議的話題。同伴親耳所聞字字确鑿,再不願相信徐朗叛變的士卒也只能被迫着慢慢接受現實。
“好。”沈武聽完彙報,微微颔首。
“我哥說,你做得特別好。”沈奇跟司南咬耳朵,替他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長翻譯。
“沈奇,沒個樣子。”沈武眉頭緊了緊,吓得沈奇趕緊站得筆筆直。
“我與徐朗沒有太多交集,先前還在領兵之時,他常年在北部邊疆,而我在蜀中和西南更多一些。”沈武嘆了口氣,“他叛變一事,雖然初聽來倍感意外,但我細細想,似乎有跡可循。”
“他出身不高,心愛的妻子也在戰場上喪命,留下了只在襁褓中的女兒,從此便跟發了瘋一樣征戰、領功、進賞,才到了如今的地位,不過他不滿足,”沈武眯起眼,回憶着多年前的歲月,“他對我抱有很大的敵意,認定我是他的競争對手。”
“競争……對手?”司南一愣,“他守北疆,将軍守南疆,怎麽會是競争對手?”
“因為他想要獨掌軍權,把控樞密院。”沈武無奈,“可那時候,樞密院的大局是由我沈氏管控的。”
“準确來說是咱們爹。”沈奇在一旁補充道,“咱們沈家向來從武,出過好幾位将軍,也就是到了我這裏折了。”
“你也知道啊你!”沈武瞪了他一眼。
“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啊,首先咱爹那代兄弟幾個幾乎都在沙場上折了性命,只剩咱爹,可咱爹就偏愛咱娘,不娶妾就罷了,還疼惜身體不讓多生,這麽多年就生了咱們弟兄倆,”沈奇滿臉的不服氣,叽裏呱啦地就滔滔不絕起來,“其次,你大将軍當得好好的,二話不說就扔了官位成了驸馬爺,樞密院統領都當不了,最後才是因為我沒好好練武!”
“……”沈武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又嘆了口氣,将話題拉了回來,“總之,我迎娶公主之後,沈氏便因為各種原因無法繼續掌管樞密院,只得交給親信的旁支打理,讓各路牛鬼蛇神插了足,才釀成了京城的慘劇。”
“我想徐朗應該是很生氣吧,即使沈氏不再繼續掌管樞密院,陛下也沒有放權讓他繼任樞密院統領,所以才萌生了報複的想法。”沈武悲哀地搖了搖頭,“若是當年我不那麽早退位,也許還能牽制他一些時日。”
“這與沈将軍并無關系,他若是想叛變,即使沈将軍沒有迎娶公主,他仍然會勾結藩帕,舉兵進宮。”司南道。
“也許吧,”沈武輕輕勾了勾唇角,“也罷,無論如何牽制住徐朗對我們有利,找出徐泠所在刻不容緩,可邊境已經許久沒有打過大仗,士兵的操練不能懈怠。我分不得太多人手幫司南尋找徐泠……沈奇!”
忽然被點到名的沈奇虎軀一震,響亮地應了一聲。
“去發布征兵令,搜集自願搜尋徐泠下落的士卒,要求不得怠慢平日的操練,若是有沖突不得參加日練,須得隔日補上。”
“是!”
“還有,跟着箭雀找藩帕城池下落也交給你了,”沈武囑咐道,“帶着人去大漠,遠遠地打探情報,不許打草驚蛇,辦砸了回來我削你。”
“……好!”沈奇吞了吞口水,領命飛似地跑了出去。
“我也去大漠。”司南轉身要走,卻被沈武攔住了。
“現下的西北軍中只剩你最有威信了,我還得仰仗你幫我管教管教那些個倔脾氣的。”沈武看着他的視線帶着笑意,冷不丁揶揄他道,“侯爺,行麽?”
司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知道沈武這是想讓他稍稍行使一下作為“侯爺”的特權。
“以及,還有個不情之請,”沈武在他耳邊湊近了,“唐蒲離那個瘋子,十句有九句都打飄,也得求侯爺幫我探探他的口風了”
“……呃,好。”
司南知道,沈武不怎麽相信唐蒲離。
不無道理,只怕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眨眼間便能殺了昔日好友、乃至親生母親的人,沈武擔心唐蒲離的刀口不知不覺就對向自己。
可凡事不能只看結果,就像他救下偷東西的知雲一樣,唐蒲離是為了貫徹自己的理想,才不得不出手殺人。
——嗯,就是手段一如既往的極端罷了。
這幾日唐蒲離表面上還同往常一樣,可司南知道他不開心。難得今日操練結束得早,司南提着酒囊回營帳想找唐蒲離,小四卻告訴他大人不在營帳內。
“我不知道大人去了哪兒。”嘴裏這麽說,小四卻笑着輕輕指了指城樓的方向。
司南會意地點點頭,要離去的時候又被小四拽了一把。
“大人還沒吃晚飯。”她苦惱道,“而且最近幾日都不大願意吃飯,還請侯爺好好管管他。”
“……”司南被她的語氣拱得臉熱,回身把酒換成了米糊,又從夥房裏抓了兩個還熱的包子,才飛身去找人。
夜幕降臨的大漠很安靜,只有刷刷的風沙之聲。
一輪明月垂挂在戈壁上空,沒了城池樓房作伴,只有三三兩兩的星子勉強點綴着空空蕩蕩的夜空。
司南爬上城樓的頂端,便看見一身玄服的唐蒲離正獨身坐在牆頭欣賞圓月,淡色的銀輝将他淺淺籠罩着,投下孤零零的剪影。
“小四真是……什麽都告訴你。”感覺到臉頰邊的溫熱,唐蒲離不由得笑着搖了搖頭,要從他手裏接過酒囊。
司南卻飛快地收回了手,沒讓他碰到。
“南南?”
唐蒲離話音剛落,一個吻便取代了酒囊,不由分說地落在了他唇齒之間,舌尖輕輕地碰撞着,碾磨着兩人未出口的情念。
唐蒲離垂下眼眸,月色光華在青年的臉上柔和地停留着,将他清麗的五官勾勒得如畫中仙般出塵。或許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青年擡起了眼,明亮的眸子撞入了他的視線中。
唐蒲離不止一次地暗嘆過他長得好看,尤其是一雙眼眸,形狀比桃花眼要圓上些,卻又比杏眸生得更妩媚,眸色又清澈如水,被一眨不眨盯着的時候總讓他心生竊喜,可愛得恨不得将他牢牢地箍在自己身邊。
往常這樣對視的時候,他總會害羞地轉開視線。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濃,抑或是他看上去太過頹喪,司南不僅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還彎了彎眼角,笑着啄了啄他的唇,眸色中的水光因為彎起的弧度而潋滟波動着,泛着珠寶般細碎的光澤。
欲念從心底騰生,唐蒲離不再輕饒過他,而是按着他的後頸緩緩加深了這個方才還只限于舌尖的吻。
孤單賞月的身影終于被兩個交纏着的人影所取代,月色淡淡勾畫着兩個人的輪廓,為這片充斥着鐵血與無情的大漠染上了一絲難得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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