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收到紙條後的幾天都變成了煎熬。

希望降臨之後,随之而來的是莫大的不安與焦灼。徐泠小心翼翼地在父親與婢女之前維持着自己木偶人的表象,又迫切盼望着能夠逃出這一方小院子。

第二日,徐朗又不得不因事返回大漠,叮囑翠萍照看她——自然,看似照顧,實則□□。

翠萍不是普通的丫鬟,據說先前是被賣到某個江湖門派,按了賣身契當刺客,還是徐朗贖了她的身。一身功夫邪門的很,十個徐泠都打不過她。

轉眼過去了八天,徐泠算了算日子,知道徐朗差不多該回梅隴鎮來了,被救走的希望眼見着又小了幾分。

當夜已深,她遲遲不能入睡。為了迫使自己平複下心緒,她猛地将被子蓋過頭,不去聽窗外的風吹草動之聲。可就在此刻,一陣不尋常的窸窣聲響傳來。

破空聲……是她曾經在軍營陪着司南操練的時候,聽到的那一聲聲離弦之箭響!

徐泠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急得連鞋都沒穿,一個箭步沖到門邊貼着聽聲響,可憑她的耳力,除了呼呼風聲什麽也聽不着,倒是常年學醫練出的靈敏鼻子嗅到了一絲血腥味兒。

她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條門縫,便見翠萍睜大着眼躺在她屋門外,胸口還插着一羽箭,似乎是沒了呼吸。

徐泠壯着膽子把門拉開得大了些,想看清翠萍有沒有死,可就在此時一柄劍毫無聲息地伸了進來,眨眼間便沿着縫隙撬開了屋門。她吓得都懵了,連尖叫都忘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來人。

“……”

寂靜的夜裏沉默了片刻,舉着劍的司南才試探着喊了她一聲。

“徐泠?”

熟悉的聲音喚回了塵封已久的記憶,空洞的眸子裏閃現出了晶瑩的淚花,涓涓不斷地如溪水般淌下。

司南收劍入鞘,接住了這個哭成淚人的姑娘。因為思慮和變故,她實在消瘦了太多,白皙圓嫩的臉蛋肉眼可見地幹癟下去,細瘦的腿都好像站不住般搖搖晃晃。司南小心地摟着她,不敢用力,生怕掐斷那瘦得只剩骨架的小身板。

“小南哥哥……我……我不知道尹正清為什麽,也不知道我爹的計劃……我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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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都過去了。”司南摸着她的發絲,輕聲安慰着。

徐泠埋在他肩頭抽噎着,忽然便感覺一件寬大的衣袍落在身上,衣袍的主人還拍了拍她的肩。

“雖然這個院子看上去就一個丫鬟,但不保證徐朗會不會在這附近安插什麽別的眼線,還是莫要在此耽擱太久了。”

徐泠擡起臉,正對上唐蒲離的視線,後者對她展顏溫柔一笑。

徐泠扒拉着司南的脖子掃了院子一圈。似乎除了唐蒲離,司南還帶了幾個弓箭兵,這會兒都齊齊地蹲在門口,警惕地審視着周圍的情況。

夜色極濃,離得又遠,可徐泠還是一眼從那幾人中認出了熟悉的身形。

司南聞言點頭,将她攔腰抱起,又轉頭不放心地看着唐蒲離,“那你……”

唐蒲離身後還跟着初一和十五,兩個人佩劍黑衣,手上還提着一袋鮮血——不太像是純粹的牲畜血,倒像是摻雜了些別的什麽,味道沒有那麽刺鼻。

“用不着擔心我,你先帶她回去,我随後便到。”唐蒲離替徐泠拉上衣袍,蓋住赤|裸的手腳。

徐泠被蓋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臨出門之際,她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一樣,回過頭看向角落,可對方卻刻意地扭開了頭,看向空無一物的遠方。

當天等着小四服侍徐泠洗完澡睡下,司南才算安心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據小四說,徐泠身上沒有什麽傷痕,只是這段日子吃得太少,消瘦得厲害,得慢慢調養才行。齊安聽說了這件事,轉天就去打了兩只信鴿,硬要送來煲湯。可信鴿的肉柴得很,哪裏煲得上湯,小四又不好拒絕太子殿下的一片好心,弄得她哭笑不得。

順利救出徐泠的第三天,沈奇從大漠帶回了藩帕的情報。漠北的風霜将小沈公子那滑膩的皮膚吹得粗糙了不少,配上那一口白牙,笑起來倒是更加爽朗了。

城池大致所在地他先前便用信鴿傳了回來,為了保證消息無誤,他又特地帶人靠近觀察了三天,确定格騎就在城中,并且發現徐朗時常往返梅隴鎮與大漠,最近一次就是昨天。

當日夜裏,司南結束操練回到營帳,就見唐蒲離坐在桌前噼裏啪啦地撥着算盤。

“你們操練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司南點點頭,“徐泠被救回來之後,原西北軍群情激昂,最近幾天成效不錯。沈将軍也琢磨了一套排兵布陣,現在我感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拉開椅子,坐到他身側,探過頭看他手中的算盤,“還有幾天?”

“明早徐朗與格騎必發生争吵,”唐蒲離撥了撥珠子,“最快五天,格騎可能就要起兵攻來。”

司南一頭霧水地看他指尖在算盤上飛舞,“大人,你真是越來越神了。”

“只不過在計算往返大漠與梅隴鎮的腳程而已。”

“可明早?”司南不解道,“那不就只剩幾個時辰了嗎?”

唐蒲離無聲地笑了笑,抹去算盤上的數字,示意他卷起窗戶。小五正在營帳外糾結地徘徊着,帳子內的燭光冷不丁掀到他臉上,讓他吓了一跳。

“你在這兒逛了一炷香了,遛狗呢?”

“呵呵……這不是怕打擾到二位。”小五讪讪地撓了撓頭,“盯梢的十五剛才來報,徐朗已經沖出梅隴鎮了,看着方向,應該是往藩帕城去的。”

“嚯,還真就這麽準。”司南不得不重新佩上劍,披上外袍,整裝待發正要出門之際,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身旁人也起了身。

“大人不會突然改主意了不讓我去了吧?”他下意識地捂住腰間的劍。

“我跟你一起去,”唐蒲離哭笑不得道,“說好了,我不會再肆意任性了。”

他難得舍棄了那個裝模作樣的拐杖劍,從小五手裏拿了一把三尺鐵劍,也系在腰間。

“我随你一起去送他一程。”

徐朗再次站在了院門前。

格騎有意起兵攻城,為了安排兵防,他在大漠裏多耽擱了些時日,距離上次回來已經足足九日。梅隴鎮不日便要淪為戰場,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冒着風險再将徐泠送回中原。

這次他特地托人從江南請來了個點心師傅,做了生煎包和豆腐腦兒,裏頭撒了點東西,只要哄着徐泠吃下一口,他便能将她帶出梅隴鎮。

可即便還沒拉開門,疆場厮殺多年的直覺讓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顧不得手裏的吃食,徐朗一腳踹開屋門,腐臭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

翠萍橫屍臺階之上,死了将近十二個時辰,胸前被箭矢利落地貫穿,正是藩帕的弓箭手常用的羽箭。徐朗跨過她的屍體打開屋門,徐泠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床榻上一灘發黑的血跡。

好像一盞巨大的銅鐘貼着耳側被敲響,咚咚咚的重響震得人天靈蓋顫抖,大腦空空蕩蕩地什麽都不剩。

能對徐泠下殺手的絕對不可能是司南——徐朗來不及細想,拔腿翻身上馬,任憑幾名親信好言相勸,仍然不管不顧地冒着風沙與月色沖入大漠。

平日天氣好的時候,從梅隴鎮去大漠也至少要半天時間,可這次他心急如焚,頂着風沙跑傷了兩匹馬,竟然在淩晨之際就趕回了藩帕城中。

格騎不明白他為何去而複返,還硬是将他從睡夢中喊起來,心情極差。

他派出去談判的女兒音信全無,徐泠除了拖累又沒有半點用處,格騎在心中已經對徐朗頗為不滿,也就是看他領兵作戰還算有能耐,這才一忍再忍下去。

可這回倒好,大半夜把他從床上叫醒,劈頭蓋臉就問徐泠的事情。

“你把我女兒帶到哪裏去了?!”徐朗掐住他的衣領震聲怒罵,眼睛裏布滿可怖的紅血絲。

“混賬東西,不就是個女兒嗎?至于這麽重要?!”格騎怒從中來,一腳踹開他,勒令左右将這個瘋子制服在地,“我女兒又給人生孩子又去談判的,哪有徐泠這麽嬌氣?”

“那是你不看重她!”徐朗拔劍利落地砍去了幾個侍衛的腦袋,一腳踹翻了桌子,拿劍尖頂着格騎的脖子,“我問你,你對徐泠做了什麽?”

格騎冷冷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兩句屍體,冷笑一聲,“徐朗,你是要反嗎?”

“別忘了,你能戍守邊疆這麽多年與我的配合功不可沒,”格騎用兩指隔開他的劍,輕蔑道,“那狗皇帝賜你什勞子大将軍,可你心裏應當清楚,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

“是,我們在邊疆做了十幾年的戲,可你扪心自問,我沒少給你好處吧?銀子,情報,女人,沒有我的幫忙,你怎麽能在京畿藏軍?”徐朗的劍又逼近了幾分,穿過他的手指,在脖子上添了一道血痕,“你怎麽能這樣對泠兒?!”

“徐泠?她怎麽了?我不知道。”格騎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可他仍然試圖耐着性子講話。

可這不耐的語氣落在徐朗的耳裏就與粗暴的敷衍無異,他哪裏能信格騎的話,更以為自己的女兒已經遭遇不測,手腕一轉就要拿他的命。

然而這是藩帕城中,左右的藩帕軍豈是擺設?而他徐朗,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原叛徒,就算他有以一敵百的本事,在這數萬人的藩帕軍營中也是斷斷沒有活路的。

當他起殺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的結局。

司南按着沈奇的地圖打馬趕到藩帕城郊之時,天空已經逐漸泛起了魚肚白,吹了一夜的風沙也漸漸停歇,迎面而來的風終于不再那麽刺痛。

除了軍中會隔日輪換士兵盯梢,唐蒲離也安排初一在城池附近盯着藩帕城門的一舉一動。見了來人,初一招招手讓他們躲到戈壁的背面,從這裏剛好能瞧見藩帕城的情況。

清晨的陽光裏,渾身插滿兵刃的徐朗被藩帕人嫌棄地丢出城門。等他們再次合起門,初一才輕手輕腳地将他撿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即使被三四把劍同時穿透胸膛,徐朗仍然還仍然堅持着最後一口氣,向身旁的人摸索着。興許是摸出了身旁人的布料與藩帕不同,他眼中閃起了喜悅的光芒。

“泠兒,是泠兒嗎?你在哪裏……”模糊的嚅嗫從幹裂的唇中源源不斷地溢出,“泠兒,你要理解父親,等我登上高位,咱們就不用再跟跟着大軍過長途跋涉,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你娘……你娘就是為為了保護你,才被亂箭刺穿了胸口……我害怕你也同她一樣……我不能失去你們……”他嗆咳了兩聲,胸口的血跡又深了幾分,“與虎謀皮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出身低啊……不這樣,我怎麽打走沈氏、和那幾個草包皇子啊……”

可司南看着那雙渙散的眼瞳,知道他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

“徐泠沒事。”他輕聲寬慰道。

“沒事……沒事啊……那就好……”也許是這句話了卻了他最後的執念,徐朗急促地喘息幾口,脖子一歪,心滿意足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待他徹底沒了聲息,司南才從他的指尖抽走了袖子。

“圈圈繞繞,竟然還是繞了回去。”他沉重地嘆了口氣,“齊景和齊禮究竟造了多少孽?多少人因為他們失去親友、性情大變、最終走上了不歸路。”

“尹正清,祁子英,再加上一個徐朗……”唐蒲離惋惜道,“齊景和齊禮的私欲讓他們堕入了苦難,苦難的人造就了一個個痛苦的旋渦,最終這個旋渦越卷越大,把始作俑者都卷進去絞死了。”

“甚至時至今日,連個承擔後果的人都找不到。”

唐蒲離拍拍衣擺上的沙子站起身,風沙又吹起來了,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大漠中的高聳的城池。

“一切是時候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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