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又燒了
若是真宣揚出去……
葉忍冬指尖發抖,杏眼水潤,小臉慘白。
他像迷路的幼獸,跌跌撞撞,被禮教的陷阱束縛在原地,掙脫不了。
葉忍冬也曾經幻想過夫夫和諧生活的美好,但繁重的忙碌與打罵讓他不堪重負。
本來嘛,能逃出來,多過一天就是多搶回來一天。
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
若真是……
葉忍冬倏地輕笑,晶瑩的淚珠滑落。
“如若真是這個結果,那或許就是我命如此,活該磋磨一生。”
聲音很輕,融入晨霧,随着風散開。
葉忍冬站起身,直直地望着河水。像無家可歸的山靈,周身孤寂,凄楚徘徊。
一刻鐘後,葉忍冬壓下憂慮,半點看不出百轉的心思。
只餘淚水沖刷過的眸子透亮,如雨後初霁的天空,幹淨澄澈。
現在還綁着一條命呢,由不得他這般找閑。
葉忍冬收拾了兩條魚跟肥泥鳅上岸。
魚剛放下鍋,葉初冬想起撿木棍時看到的荠菜。
雲山偏南,這時節的野菜未全凋零,雖然老了些,但也能吃。
放在那兒浪費了可惜,葉忍冬麻利地去找荠菜。
這個時節的荠菜不鮮嫩,但大棵大棵的。
魚不夠,那就屋裏的病人喝湯,他吃菜。
荠菜喜歡貼地長,帶着鋸齒狀的葉片沿着中心四散。
有的自中間伸出花杆,上面帶着幾個芝麻大小的白花,但多數是只剩些枯了的杆子。
扯了一小把後,葉忍冬繞過茅屋,拿到水邊洗淨,再放進燒開的魚湯裏。
魚湯咕嚕嚕冒泡,混着青菜的鮮香味兒傳入口鼻。
葉忍冬早餓了,沒忍得住咽了下口水。
守着魚湯煮好後,他顧忌着屋裏那麽大個人會餓,照舊半碗魚湯,先給人喂下去。
程郎玉自昨夜初醒,對外界多了份感知。
被扶起來時,像被禁锢的意識掙脫了點。
程郎玉只感覺到嘴唇上貼來一片柔軟,接着喉嚨被粗粝的東西輕柔劃過,有些癢。
喉結不自覺一動,熱氣就順着味蕾流入四肢百骸。
程郎玉舒服地放松全身,還沒來得及辨認外邊是個什麽情況,又再次昏睡去。
葉忍冬将鍋裏剩下的一小半全吃了,又給人換藥喂藥。
趁着收拾石鍋破碗去洗,葉忍冬順帶将編好的草網用草繩綁着,扔下河。
草網編得不算大,長寬兩米。角上專門做了長長的草繩,方便用來固定。
葉忍冬将草繩繞着大石頭綁好,看着草網漸漸沉落。
他不确定能不能抓到。但葉忍冬想,若是用細棍做架子,包着草網做個簍子豈不是更好。
他搓搓衣角:“先将就下吧,前面的事兒還沒做完呢。”
立冬之後氣溫越來越低,若是下雪,他很難養活兩個人。
不僅僅是屋子漏風,還有冬日缺糧食。
而現在屋頂還沒補完,那屋的門也沒有。所以葉忍冬還要繼續編草毯,給屋頂打補丁。
扔河裏的草網不用管,下午只需來看看。
而修補屋子确是迫在眉睫。
整個上午,葉忍冬都在收集幹草。
不論是茅草、蘆葦還是苦蒿、紫蘇,見着就扯。一個時辰後,他幾乎将屋前屋後大部分的草都扯了下來。
倒是讓這個破落的院子整潔了不少,幹淨得像有人住的了。
忙到午時,葉忍冬弄些野菜伴着魚湯吃,下午則補完屋頂又做門。
木門他不會,但外面大片的草與木棍,做個簡單的草門還是可以的。
說是門,其實就是用厚實的茅草蘆葦與木頭交錯,幹草夾在木棍之間,用草繩綁結實的草架子。
只要材料找好,就不費多大工夫。
葉忍冬做得比睡覺那屋的門寬不少,步驟簡單。
底下放上幾根木棍,上邊豎着鋪草,在最上邊又壓上一層棍子。草繩将上下兩根木棍交錯綁緊就成。
即做即用。
葉忍冬将門搬進屋,用木頭抵在門框上,屋內瞬間暗淡。
将門撐好,幹草挨着上了年頭的土牆,貼得緊緊的。
葉忍冬伸手在四周探探,除了細縫中漏些風,沒多大問題。
葉忍冬拍拍手上的灰塵,眯眼笑:“還成。”
挪開新做的門,葉忍冬在地上的草上休息了會兒,又撐着身子出門。
外面還堆着上午收幹草時順手扯的野菜,還要收回來呢。
葉忍冬忙碌之時,捂在被子裏的程郎玉又開始做噩夢。
這夢是他自十四歲後,年年都會來那麽幾次。
那是他娘去世的前一天。
程郎玉從鎮上夫子家回來,卻發現自家茅屋沒關門。
正巧他在鎮上幫人做些抄書寫信的事兒,賺的錢給他娘買了胭脂,打算給她驚喜。
程郎玉輕手輕腳地進門,卻陡然看見程安華摔門而出。
程安華高大的身軀氣勢洶洶,怒色如熊。而透過那扇屋的門,程郎玉看到她娘直接從床上摔下來。
可程安華根本就沒回頭看過一眼,直接推開他出了家門。
自家娘本蒼白的臉色再見到自己立馬揚起笑。
她哆嗦着手,想撐着自己故作自然地起身。但無奈身子太虛,手一軟又險險摔下。
程郎玉就沒見他娘這麽狼狽過,連滾帶爬急忙上前将人扶起。
他平日裏住在夫子家讀書,回家後娘又是一副安穩的模樣,弄得程郎玉絲毫不曉得自家娘在程安華這受了這麽多磋磨。
那天也是,他娘笑着安慰他說沒事兒。
程郎玉半信半疑,氣沖沖打算找程安華要個說法,那盒胭脂也因這事兒忘了送出去。
可那一晚後,程安華沒回來。
第二天清晨,程郎玉見娘還未醒,握着胭脂想先送了。
卻沒曾想推門進去,卻見到娘臉上滿是血。
那血就跟雲山的般,從嘴角一股股留出。沾染了她臉,她的衣裳,乃至整個被子。
好些都幹了……
他當時驚慌失措,感覺天都塌了!
程郎玉心如刀絞!
他只能死命壓着心髒,大口大口喘氣,才能撐着腿跑出去找程安華、找大夫救命。
可沒找到程安華,只等來了大夫的嘆息。
“娘!娘啊!”程郎玉幾乎泣血。
怎麽會沒了呢……
後來,程郎玉将這一切怪在自己身上。
聽到嬸娘們說他娘身子弱又加上氣急攻心,他還在自責,怪自己讀書費錢,怪自己回家也少關心娘……
直到……直到杜秋紅快速進門!
直到看到那個跟程安華一個模子刻出來,只比自己小五歲的程富至!
他恨!
恨不能将這對狗男女大卸八塊,喝血吞肉,撕爛了剁成泥漚糞裏!!
可是,他娘再也回不來了。
他始終是一個人了……
夢境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娘臉上的血,地上的胭脂盒,程富至那張臉……
葉忍冬不知道程郎玉夢境所想,他正滿足地摟着野菜。
一小堆裏面荠菜多些,還有些車前草、蒲公英,都是能吃的。
他全塞進罐子拿到河邊洗。
手掌拂過冰涼的河水,有些泛紅。葉忍冬像習慣了般,認真地摘去枯黃的葉子。
每一株野菜都扯得完整。清理的時候,只需要将黃透的葉片去掉。
只黃了一點的,将那點摘掉,其餘保留下來。
淘洗幾遍去掉根與葉片的泥土。
褐色的泥水順着河流遠去,流過草網的孔洞,漸漸被清水洗滌。
葉忍冬目光停留在那露出的草繩上,忽的想起草網下了快一天了。
野菜清理幹淨。
他走到下網的石頭邊,半蹲着穩住身體以免掉下河,接着将草網扯上來。
網上抖動,他一喜,像老漁翁般放輕些動作,将草網全部拖起。
幹草泡水,重了不少。兩米寬的草網上,卡着兩條魚。
一條鲫魚一條鯉魚。
最大的有他手掌大。個頭還行,可以直接吃肉了。
葉忍冬興沖沖将魚抓下,又将網扔河裏綁好。
巴掌大的臉上嘴角微揚,嗓音輕快 :“今晚可以吃魚肉了。”
前幾次熬湯,用的都是小鲫魚。湯出來了,魚肉也成粉末了。
他打算今晚烤着吃,雖沒有調料,但能換一下口味。
安排好晚飯,天色也晚了。
葉忍冬将拿回的野菜擺在原來攤棗子的草垛上陰幹。
本習慣性地先摸下屋裏人的額頭,可手底下的溫度又高了,還比前幾次更燙!
葉忍冬心驚不已,急忙抓着布條給他擦拭。
布不夠,擔心降不了溫,又将男人濕得能滴水的中衣脫下。
将袖子沾了水搭在他額頭上。
小碗裏的涼水被弄得升溫幾次,葉忍冬幾乎腳不沾地。
邊擦邊念叨:“不是好些了嗎?怎麽又燒起來了!”
“你不能讓我給你喝的魚湯白喝了,快別睡了……”葉忍冬帶着哭腔,吓得步子都走不穩。
從月剛露頭忙到月上梢頭,男人呼出的氣才算正常了下來。
葉忍冬提起的氣才驀地一松,最終跟男人一般癱在床邊。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可背後卻汗濕了一片。
葉忍冬又累又餓,臉色回到了逃出來的那一夜,慘白慘白的。
“你快點好起來,幫忙幹活。我幫你的你都還沒還完,怎麽能就這樣走了!”
葉忍冬湊近他耳邊,憋着淚,鼓着氣念了幾遍。
“你聽到了嗎?你要還債的,你聽到了嗎!”
歇了會兒,中衣打濕貼着後背,葉忍冬全身泛冷。這裏還有個病人,他這唯一的當家人可不能再跟着生病。
葉忍冬瞅了眼睡着的人,抓着被子捂住他腦袋。
就一個屋子,只能在這裏換。
因着他中衣就剩身上這一件了,只能穿着單衣。
床上又是個漢子,葉忍冬難免害臊。
但為了生存!
葉忍冬将軟手軟腳脫下濕衣,又将男人厚實的棉襖穿在自己身上。
體溫回暖,他狠狠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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