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賊
江南十月,秋風瑟瑟。
蕭家大門前,書童忙着整理馬車,衆人便站在門前話別。
“路途遙遠,當謹慎而行。”大伯拍了拍蕭遠的肩膀,笑着道。
蕭遠低聲應諾,回頭看了看蕭家衆人,伯母、堂兄弟及一衆奴仆,不論心裏怎麽想,如今都是一副不舍的模樣。八月秋闱剛過,來年三月便是春闱,他要前往京城,準備來年的會試。
蕭家也算是丹陽城裏的名門望族,家中幾乎每代都有進士,蕭遠便是這一代中的佼佼者。他父母早逝,跟着伯父伯母過活,家中幾個堂兄弟俱在讀書,只是沒人能越過蕭遠去。
時人中舉多不易,有些人熬到胡子花白才能得一舉人稱號,未及弱冠的蕭遠卻考中了江州解元。自放榜之後,丹陽城裏有頭臉的都來恭賀,蕭家一時風光無兩。
蕭家族中覺得很是長臉,提前給蕭遠行了冠禮,大伯為他取字恒之。
大伯母用帕子點了點眼角,“何必這般着急,秋闱剛放榜就進京,年也不能在家過……”
“過年有甚要緊的,早早過去,各方走動一下才是正途,”大伯不以為意,笑呵呵地望着蕭遠,“恒之可是小輩裏最有出息的,萬不可耽擱了前程。”
兩個堂兄弟聽到大伯這句評語,紛紛羞愧地低下頭去。
“少爺,好了。”書童在馬車裏鋪好了坐墊,低着頭過來喚蕭遠上車。
蕭遠拱手拜別長輩,轉身上了馬車。
秋闱剛過,以蕭遠的年紀,中舉已屬難得,緊接着去參加來年的春闱,多數人都不看好,便是解元又如何,考進士跟考舉人可不一樣。大伯許他前去,也是為了長長見識。
“遠兒還小,當留他在家打理兩年庶務再去。”大伯母忍不住嘟哝一句,“也好讓平兒和卓兒安心讀兩年書。”
早年大伯母以蕭遠不會看賬本為由,阻撓他參與家中的庶務,并将他遠遠的送到麓山書院去讀書。誰料蕭遠學成歸來,非但書讀得頂好,看賬本打算盤也是一絕。
大伯聞言微微蹙眉:“婦人之見。”
大伯母看着漸行漸遠的馬車,慢慢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她的兩個兒子,這幾年被庶務耽擱了學業,長子下場兩次了還沒能中舉,次子更是連院試都還沒過。若是蕭遠再中了進士做了官,這個家可就要完全落到他手中了……
衆人轉身回屋,一位身着褐色布裙的管事媽媽左右看了看,閃身進了正院,湊到大伯母耳邊低語:“都安排好了。”
大伯母微微颔首:“莫怪我心狠……”
馬車晃晃悠悠地出了丹陽城,直往城外的莽山走去。莽山綿延上百裏,要往京城去,那裏是必經之路。
“少爺,太太緣何不想讓咱今年進京呀?”書童将泡好的茶遞到蕭遠手中,先前少爺中了解元,太太就一直說少爺年紀小,應該等三年再去考進士。可書院的山長都說了,以少爺之才,考個進士不在話下。
蕭遠放下手中書,抿了口茶水,慢慢眯起眼睛:“因為你家少爺我算學好。”
“啊?”書童撓了撓頭,不明所以。
“族中兄弟,不能都去做官。”蕭遠把杯中的茶水飲盡,嘲諷一笑,蕭家這一代人丁單薄,只他與兩個堂兄弟,偌大的家業,總得有一個人來打理庶務。
前些年大伯母防着他,生怕他接觸了庶務奪家産,如今見他讀書好,又覺得他兩個兒子是因為插手庶務才耽擱了學業,要與他換過來。
大伯母不明白,魚和熊掌不可得兼,這世間從沒有兩全其美的便宜事。
山路曲折,車夫交代了少爺坐穩,便趕着騾馬在崎岖的山道上七拐八拐起來。言說這莽山上常有山匪出沒,必須在天黑之前穿過山去。
蕭遠靠身上裹着薄被,昏昏欲睡。年幼的書童卻是坐不住,扒着窗子一直往外瞧新鮮。
進山約莫有兩個時辰,原本走得好好的馬車驟然停了下來,蕭遠便“咚”地一聲磕到了車壁上。捂着腦袋擡起頭,又被自家書童撞了個滿懷。
“少爺,不好了!”書童吓得面如土色,“遇上山賊了!”
蕭遠一驚,快速朝窗外瞧了一眼,此處離丹陽不足五十裏,且天還亮着,若是在亂世還好說,可如今的大辰分明是太平盛世,山賊怎會大膽至此?
未及細想,車門已經被粗暴地踢開,兩個兇神惡煞的壯漢伸手進來,一把将蕭遠拖了出去。
車夫見勢不妙,立時卸了馬匹,連滾帶爬地騎上就跑,剩下一個書生一個半大書童,與一群山賊面面相觑。
在場一共四個山賊,兩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一個尖嘴猴腮的瘦子,還有一人以青布蒙面看不出樣貌,身形修長,負手而立,似乎是幾人的首領。
蕭遠彈了彈衣冠,拱手道:“各位好漢,兄弟進京趕考,不巧路過貴寶地,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抓他下車的兩個壯漢有些愣怔,這人遇到山賊竟不慌張!
瘦子呲了呲牙,惡狠狠道:“既然知道這是我等的地盤,識相的就把錢財交出來。”
書童吓得腿軟,蹲在車輪邊不敢動彈,悄悄拽了拽蕭遠的衣擺:“少,少爺,給他們吧……”反正離丹陽這麽近,盤纏丢了再回家拿便是。
蕭遠嘆了口氣:“實不相瞞,在下一直寄人籬下,身上滿打滿算就帶了一百兩銀子,如今跑了馬匹和車夫,要再雇來須得十兩銀子;往京城去路途遙遠,吃食就得花去七八兩,再加上北方天寒,置辦棉服要二兩銀,沿途補充茶水五兩銀、馬匹糧草三兩銀、客棧住宿十兩銀,剩下的約莫六十兩,都贈與諸位。”
兩個壯漢聽得兩眼發暈,瘦子不由得跟着點頭,覺得這人說的頗有道理。“那就把剩下的六十兩都交出來“哈哈……”那蒙面人禁不住笑出聲來。
“跟這小子廢什麽話,綁了!”站在前面的壯漢終于反應過來,作為一個山賊,為何要給打劫對象留夠路費?
于是,兩個壯漢上前,七手八腳地把蕭遠和書童綁成一團,順道抽出一把尖刀,在蕭遠的身上比劃,似在考慮着先砍手還是先砍腳。
“有話好說,我是丹陽蕭家二少爺,家在荷花巷,你們若是要錢,只需拿了我的折扇去蕭家,要多少給多少!”蕭遠見勢不對,立時将自己的身份道破,說出的話一氣呵成,都不帶喘氣的。
“這……”兩個壯漢愣住了,紛紛回頭看向那蒙面人。
蕭家有人出價六百兩,要廢蕭遠一只手或是一只腳,日前已經給了三百定金,只消把這戲做足,就能拿到剩下的三百兩。
原本的打算是蕭遠不說自己是誰,山賊在威脅他的時候假意失手将之砍傷,如今蕭遠招得這般快,戲頓時沒法接下去了。
蒙面人定定地看了蕭遠半晌,沖一個壯漢擡擡下巴:“你去丹陽,通知蕭家,拿一千兩贖人。”
那壯漢想說什麽,被蒙面人瞪了一眼,照着地上啐了一口,憤憤地轉身下山。
天漸漸黑了下來,三個山賊燃起了篝火。
蕭遠打了個哈欠,靠着書童,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
書童看着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少爺,欲哭無淚。
“周哥,不是我說你,怎的磨磨蹭蹭像個娘兒們似的!”留下的壯漢很是不忿,瞧了瞧熟睡的蕭遠,比劃了個割的動作,意思很明白,一刀砍了了事,即便蕭遠發覺這其中有蹊跷又能如何?
“我自有打算。”蒙面人緩緩摘下臉上的布巾,露出了一張英武不凡的俊臉,一雙鷹目映着火光,越發顯得煞氣逼人。
被這樣的眼神掃過,壯漢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哆嗦,旋即覺得有些丢臉,扭過頭去撇了撇嘴。這周謹是跟着前一代山寨寨主混的,如今前寨主死了,新寨主可不怎麽待見他,若不是他武功高強,自己才不怕他呢。
周謹拿着樹枝撥了撥火堆:“牛老三,你去寨子裏給老大報個信。”
壯漢看了看周謹,又看了看熟睡的蕭遠,點點頭,起身往山中走去。左右他也不想跟這煞神多呆,事情有變,須得趕緊知會寨主一聲,若是辦砸了,他們都沒好果子吃。
瘦子見牛老三走遠,湊到周謹身邊:“周哥,咱為啥不動手啊?”這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何苦在此地浪費時間。
周謹嗤笑一聲:“蕭家如此不仁不義,到時候未免這二公子心生怨怼,定然會全力捉拿山賊,寨子裏總得有人出來頂罪。”
瘦子撓頭,周謹耐着性子給他解釋。
找人頂罪,那定然要找綁過蕭遠的這幾個,牛老三那兩人是新寨主的心腹,而他們兩個“前朝舊臣”則是眼中釘肉中刺,拿誰來頂罪,不言而喻。明白了其中關節,瘦子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護我去京城,我給你們三百兩。”一道悅耳的聲音傳來,兩個山賊齊齊擡頭,正對上了蕭遠清明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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