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自苦

福建是個好地方,依山傍海、終年濕熱,地上長的、海裏游的、天上飛的,無不能果腹。更有泉州這個深水良港,長年聚集來自四海番邦的行商豪賈,久而久之,成了東南一線足以與寧州媲美的流金繁華之地。

可惜的是,福建雖好,福建總兵許時元卻不是個招人喜歡的人,和江南統帥楊桢更是尿不到一個壺裏。

這也不難理解,楊桢是老靖安侯一手一腳帶出來的,哪怕他和齊珩見面就掐成一對烏眼雞,身上也天然打着靖安侯一系的烙印。

而許時元卻是內閣首輔焦清益一手提拔上的,和寧州知府耿紹忠同出一門。

有這層關系在,哪怕楊桢是江南統帥,手中令符可調動江南地界所有駐軍,要到福建地界上逮人,也不能不多掂量幾分。

“許時元是焦閣老的人,偏偏徐氏老宅在姓許的地盤上,”楊桢若有深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我不知道,”齊珩低聲說,“但徐恩允敢在江南地界露面,必定做了萬全的打算。若你大張旗鼓地調集兵馬,徐恩允一定有所察覺,到時打草驚蛇,無功而返也就罷了,倘若被有心人逮住把柄,參你一本好大喜功、興師勞民,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楊桢先是面露愠色,然而很快,他仿佛突然反應過來,将到了嘴邊的怒火吞回去,眯眼端詳着八風不動的靖安侯。

齊珩若無其事地坐在原地,任他打量。

良久,楊桢沉聲問道:“聽齊帥的意思,似乎心裏已有章程?”

齊珩左手手心剛被自己割傷,匆忙間只纏了幾截粗制濫造的布條,布料中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他卻毫不在意,兀自用掌心摩挲着劍鞘。

“我帶二十個親兵,化裝成尋常商隊,去永安城走一趟,”他低聲道,“倘若尋不到徐恩允便罷,若是尋到了……他身邊高手再多,二十親兵也應付的來。”

這個安排乍一聽沒什麽問題,楊桢卻想也不想地否決了:“不行!我目标大,你這個四境統帥就小了嗎?一旦你從江南大營中消失,永安那邊保準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別說不可能,耿紹忠都能想到往江南大營安插釘子,你以為許時元想不到?”

“我畢竟不是江南軍主帥,随便找個理由就能敷衍過去,實在不行,還能找個跟我身形相貌差不多的,守在帥帳故布疑陣,”齊珩不慌不忙,顯然是有了通盤的考量,“這個徐恩允心思缜密、行事果決,又對東海一線十分熟悉,若是放任他投靠東瀛人,江南魚米之地恐怕永無寧日了。”

楊桢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放任四境統帥孤身犯險,他怎麽想怎麽扯淡。這和當初齊珩獨闖北邙山寨還不一樣,畢竟當時照魄精銳已經潛入北邙境內,還有朱雀蓄勢待發,齊珩看似孤立無援,實則掌握了全盤。可是永安在福建地界,照魄精銳一動,許時元必定得到消息,萬一真如他們猜測的那樣……那誰是那只待捉的甕中鼈還真不好說。

楊桢皺眉了好一會兒,終于拍了板:“這樣——永安離浙江境內不過一日路程,我安排三百精兵同樣假扮商隊,分散在兩省交界處,真有什麽萬一,你用飛鴿傳書也好,派人報信也罷,他們都能立刻得到消息,快馬加鞭,不過半日也就趕到了。”

Advertisement

終歸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同袍兄弟,平時掐的再狠,真牽扯上性命安危,楊桢比誰都上心。他一雙眼睛炯炯地盯着靖安侯,那意思大約是“這是最兩全的法子,你要是不同意,也不必去了”。

齊珩拿他沒轍,只能應允了。

楊桢長出一口氣,就見靖安侯垂下眉目,仿佛在掂量什麽難以決斷之事,一根手指在矮案上輕扣了扣,終于道:“此行我想帶上阿照一起。”

楊桢:“……”

狗改不了吃屎,靖安侯改不了活閻王的本色!

“你得了吧!”楊桢毫不客氣地說,“你自己看看,那丫頭都被你磋磨成什麽樣了?後背上的血道子還沒好利索!我可是聽說了,你專門找了良醫給那丫頭看診,開的藥方都是補氣益血的——真把她帶過去,萬一出點什麽事,你不在乎,我還心疼我的人呢!”

齊珩眉頭毫不掩飾地皺緊了,目光如錐地看向楊桢,一字一頓:“你的人?”

楊桢梗着脖子,和他針鋒相對:“當然是我的人!說好了只是暫時借調給你,等姓徐的落網後,她的軍籍還是劃歸我江南軍——我告訴你齊子瑄,江南大營裏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老子的人,你別想拿他們當犬馬使喚!”

齊珩反複摩梭着刀鞘花紋,半晌下定了決心:“我打算将阿照調入照魄軍,等戶部批複下來,就會直接錄入軍籍。”

楊桢:“……”

剎那間,再好的涵養也壓不住往上湧的火氣,楊将軍勉強按捺住掀翻桌子的沖動,

冷冷地說:“我以為咱倆三年前就達成默契,等徐恩銘落網後,人歸江南軍。”

齊珩:“三年前是三年前,現在是現在。”

楊桢額角青筋壓抑不住地亂跳:“齊子瑄,你到底想幹什麽?三年前是你親手拿了人,送到我江南大營……雖說有薄情寡義之嫌,但也算殺伐果決!可現在呢?把人調到照魄軍?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就不怕……”

齊珩手指一推,佩劍猝然彈出半尺,吞口與劍鞘相摩擦,發出十分清越的呼應聲。那一線劍刃反射着光線,在楊桢臉上映出欺霜賽雪的長條,楊桢喉頭一滞,便有些說不下去。

齊珩沉默片刻,臉色稍稍緩和了些:“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放心,我心裏有數。”

楊桢端詳着他的臉色,實在沒看出這“數”是從哪長出來的。

“她畢竟出身海匪,哪怕入了軍籍留在江南軍中,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齊珩低垂眼睫,俊秀的臉上看不大出情緒起伏,用客觀平淡的語氣說道,“朝中那幫人是什麽德行,你也知道,就連三殿下統領錦衣衛,都察院和禦史臺還時不時找茬起刺,說什麽陰陽失衡、有傷天和,何況阿照一介草莽?”

“三殿下”單名一個姝字,是嘉德帝膝下唯一長到成年的孩子。可能是因為當今一心修道,于子女塵緣上稀薄得很,膝下三子四女,只有一個三公主順順當當地活到現在。

據說,三公主年幼時體弱多病,好幾次差點沒了。當今雖然不大看重女兒,畢竟是膝下唯一的孩子,還是請清風閣的道長祈福祝禱,誰知那道長見了三公主的八字,竟向嘉德帝進言,說這位公主殿下命硬得很,若是嬌養宮中,怕是于命數有礙,非得當成男兒,受千錘百煉、經千磨萬難,才能保一生平安順遂。

嘉德帝被道長一番斷言驚得目瞪口呆,雖然覺得難以置信,終究不敢當屁放了,因此将這唯一的女兒從小做男子打扮,待其成年,又将護衛禁宮、掌鞫谳刑獄事的錦衣衛交到洛姝手裏。

且不管那位清風閣的道長是危言聳聽還是煞有介事,總之,這位三公主雖然磕磕絆絆,終歸是平平安安地長到成年。

楊桢面露不忿,似乎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可能不知道,單是這一回,我剛将請封的奏疏上呈兵部,督察院和禦史臺就聞風而動,”齊珩沉聲說,“他們懷疑阿照的軍功摻假,又說她一早和徐恩銘有勾結,首鼠兩端不過是為自己找退路,若不是三殿下将這些年明裏暗裏搜集到的證據上呈禦案,這份公文恐怕沒這麽容易批下。”

楊桢将這話放在腦子裏仔細琢磨片刻,終于從驚人繁雜的信息量中挑出了最關鍵的部分。

“等等,”他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麽叫‘這些年搜集到的證據’?你是說……這兩三年間,江南軍和阿照的每一次接觸、每一封密信往來,甚至阿照在徐恩銘麾下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錦衣衛都記錄在案?”

齊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問“你說呢”?

楊桢:“……”

有那麽一瞬間,楊桢神色陰晴不定,扶着佩刀的手不住摩挲。齊珩甚至有種莫名的直覺,倘若此刻洛姝就在眼前,即便以公主之尊,楊将軍這一刀也是照砍不誤。

這兩位間的梁子由來已久,甚至能追溯到穿開裆褲時期。齊珩無意為兩個烏眼雞似的冤家和稀泥,自顧自地續道:“在我照魄軍中尚且如此,若是歸了你江南軍,你能保她不受朝中言官的閑氣嗎?你又能保證她每一滴血汗都不白流嗎?”

楊桢無言以對。

楊将軍雖然自視甚高,時不時吹出些“一個人放倒五百海匪”的牛皮,卻并非沒有自知之明。他嘴上不說,心裏卻清楚得很,這些年連都察院帶禦史臺,參他的折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如果不是他家老爺子一直韬光養晦,如果不是他身上“世代忠良”的金字招牌,更有甚者,如果不是他身後靖安侯一脈堅定不移的支持,他如今都未必能毫發無損地站在這裏。

楊桢自己固然能仗着家世橫行無忌,但是江晚照呢?她一個無權無勢的草芥小民,憑什麽從兩院清流的鐵齒銅牙下全須全尾地穿行而出?

憑她那身打落牙齒和血咽的硬骨頭嗎?

不知過了多久,楊桢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憋屈的氣,總是繃緊挺直的脊椎骨微乎其微地垮下來。他近乎淩厲的臉頰抽搐了下,低聲道:“這事……你得自己去跟阿照說。”

“我知道,”齊珩似乎早料到他是這個反應,沉着地點了點頭,“你已經是個炮仗脾氣,偏偏阿照比你還倔,你倆湊一塊未必是好事。倒不如讓她來我照魄軍,也能磨磨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冥頑性子。”

楊桢嗤笑一聲,面露不屑,正待說什麽,耳根忽然動了動,扭頭喝問道:“什麽人?”

齊珩循聲擡頭,只見衛昭大步而入,他一手扶刀,單膝跪在地上:“屬下見過少帥、楊将軍!”

齊珩微一皺眉,語氣倒沒多少責怪:“不是讓你去安頓耿知府,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衛昭:“屬下突然想起一事需禀報少帥,誰知在帥帳門口撞見江姑娘,她臉色似乎不大好看,見了我轉身就走……”

他話沒說完,就見那永遠穩如磐石、波瀾不驚的靖安侯倏爾站起身。

江晚照若無其事地穿過軍營,和一幹相熟的巡營将士擦肩而過時,甚至點頭打了個招呼。她岌岌可危的“平靜”勉強支撐到走進營帳,終于分崩離析,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口,陡然跪在地上。

那一刻,江晚照驚恐地發現視野中的景象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黯淡,就仿佛……有誰在工筆畫紙上潑了一盆意味不明的墨汁。熟悉的劇痛似一陣裹挾着刀片的風,猝不及防地席卷過全身,那些細碎的刀鋒在四肢百骸和骨頭縫裏反複摩擦,叫她活着體驗了一回“淩遲”的滋味。

與此同時,康于衍曾說過的話适時在腦中響起——

“江姑娘中誅心之毒多年,之所以能維持耳目靈便,是因為你用猛藥壓制住毒性。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雖能管一時,可若長此以往,必定對你的身體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傷,眼下只是氣血兩虛,等再過三五年,只怕會精血耗盡而亡。”

“康某慚愧,不能根除姑娘身上的頑毒,只能以針灸之法暫且壓制,輔以溫補之藥,或能稍燒毒發時的苦楚。但是此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往事已矣,為生者計,姑娘還是盡量放寬心,別再傷己自苦了。”

江晚照開始還有點莫名其妙,她自忖不是個熱衷自虐的人,只要條件允許,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過得舒坦些,不知道康神醫從哪看出她“自苦”了。

直到這一刻。

原來她每每服藥,固然能強壓毒發,一同被壓制的還有沉積在心頭的怨毒與苦處。她自以為抽身而出,能從旁觀者的角度審視過去,其實不過是自欺其人,那些怨毒與憎惡從未根除過,一層又一層郁結在五髒六腑深處,只等她意志薄弱,便會化作一排驚濤駭浪,山呼海嘯般掃過僅存的神智。

喜怒哀樂皆由神魂而生,她壓制了怨毒,神魂便也不久于人世,剩下的,不過是具會說會笑的行屍走肉。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