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內奸

那一刻,江晚照就和樓下廚房裏死不瞑目的黑衣人一樣,睜大了茫然又無知的眼:這特麽到底是什麽情況?

齊珩“刷”一下還劍歸鞘,目光黏在江晚照身上,話卻是奔着丁曠雲去的:“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客棧有問題的?”

丁曠雲邁着從容不迫的四方步,慢悠悠地踱到近前,描金折扇換成一把象牙骨的——也不知他随身帶了多少備胎,大約是做好了一天換一把的準備:“不比齊侯早多久,也就是一個時辰前。”

齊珩微微眯了下眼。

丁曠雲渾若未覺,坦然笑道:“我這人有個毛病,沐浴必得桂香纏身,那冒牌的店小二不懂規矩,給我準備的是尋常洗澡水……”

齊珩一言不發,冷冰冰的目光裏刻着“怎麽不騷死你”一排大字。

到了這個地步,江晚照再看不出這二位是有意放長線釣大魚,也白長了一雙眼睛。她悄摸後退兩步,借着衛昭高大的身形遮擋住自己,用手肘推了推同樣躲在一旁看戲的王珏:“到底怎麽回事?他倆是事先說好的嗎?”

王珏搖搖頭,偷偷沖她咬耳朵:“應該不是……多半是姓丁的一早看出客棧有問題,卻憋着壞水沒說出來,就等着看姓齊的栽跟頭。不料姓齊的比他還奸,兩人誰也沒瞧成好戲,正窩火呢。”

江晚照:“……”

狗咬狗,一嘴毛,說的就是這兩位了。

江姑娘弄清前因後果,只覺得甭管姓丁還是姓齊,都是一丘之貉,頓時沒了替那兩位排解梁子的心思。她學着王珏的模樣,兩手抱胸往角落裏一靠,悠哉游哉地看起了好戲。

齊珩沖衛昭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上前,揭開一名黑衣人蒙臉的布巾。江晚照探頭瞧了眼,發現那正是替她準備熱水和換洗衣裳的店小二,電光火石間,她不知想到了什麽,悠然的臉色瞬時變了。

身旁的王珏突然靠過來,冰涼的手心挽住她手腕。

江晚照任由她挽着,擡起一只空餘的右手,默默罩住她眼睛。

下一刻,衛昭已經從那店小二臉上揭下一層“皮”——那是一張人皮面具,做得十分粗制濫造,面具裏層還殘留着沒剝幹淨的血肉,很容易叫人聯想起它毛骨悚然的來歷。

這一回,別說江晚照,連丁曠雲都收斂起開玩笑的神色,露出幾分過分凝重的正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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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裝就喬裝,大不了将人關起來,何至于到這一步……”丁曠雲兩腮繃得死緊,話音從牙關裏生硬地擠出,“如此喪心病狂,真是該殺!”

江晚照和王珏不約而同地露出詫異,頭一回知道這貨嬉皮笑臉的皮囊底下居然還藏着這樣的鋒芒——就好比一把用錦緞包裹的劍鞘,扒開外頭那層花裏胡哨的僞裝,裏面居然有真材實料。

齊珩面沉如水:“弄醒他。”

衛昭答應一聲,自去提了桶冷水,毫不客氣地潑在那冒牌店小二臉上。“店小二”打了個寒噤,倏爾睜眼,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三四把冰冷的刀鋒已經架在脖子上。

齊珩一只手背在身後,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在親兵搬來的椅子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是東瀛人?”

店小二剛被人潑了一桶冷水,形容頗為狼狽,然而他的眼神極鋒銳,陰恻恻地盯住齊珩,就像一支将發未發的冷箭。

靖安侯麾下專精殺人,沒怎麽進修過“嚴刑逼供”,不過這也難不倒齊珩,只見他微微前傾身體,很有耐心地說道:“我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答錯一個字,我斷你一根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腳趾,腳趾砍完了挖耳挖鼻——直到你被削成一根人棍!”

王珏忽然面露錯愕,不是被靖安侯這番聳人聽聞的威脅吓到了——她驀地扭過頭,用眼神做出詢問:這姓齊的是學你說話,沒錯吧?

被一再照抄臺詞的江晚照掐了掐鼻梁,糟心地閉上眼。

那店小二雖是冒牌,卻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想來在江南一地已蟄伏多年。東南一線本是魚米之鄉,連田間地頭的老農也有種別地沒有的從容,這東瀛死士平素所見都是溫和悠閑的人物,頭一回見識照魄軍的兇殘,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他只是稍一怔愣,齊珩已經毫不猶豫地打了手勢。衛昭會意點頭,從腰間拔出匕首,寒光倏爾閃現,只聽一聲慘叫,那死士一只粗壯的大拇指已經幹幹脆脆地離開了手掌。

江晚照面不改色,一只手擋住王珏的眼睛,把人往自己頸窩裏摁了摁。

死士沒料到這靖安侯看着溫文爾雅,居然是個說砍人就砍人的主。然而他顧不上錯愕,捂着一只鮮血淋漓的右手滿地打滾,只聽齊珩冷冷問道:“你們是怎麽知道本侯行蹤的?又是誰派你們來半途截殺?”

死士似乎想冷笑以對,笑到一半,實在挨不住疼痛,五官僵硬地抽搐成一團,這麽要笑不笑的,看上去有點吓人。

丁曠雲搖了搖折扇,不緊不慢地補了把刀:“你可得想好了,靖安侯金口玉言,從來是言出必行……你要是一意孤行也沒關系,反正我身邊帶了上好的傷藥,保準你成了人棍也死不了,到時我把你栽到土裏,沒事澆澆水,再施點肥,過個一年半載,說不定還能長出新芽。”

江晚照:“……”

那死鴨子嘴硬的東瀛人是怎麽想的,江姑娘不清楚,反正她自己只是稍微腦補了一下那個場面,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死士再強硬,畢竟是一般的“強”,一般的“硬”,總還沒到用骨頭硬扛鋼刀的份上。聞言,他目光游移了一陣,終于含混開口道:“我們也是聽命行事……上頭的人讓我們在這兒候着,等人到了,就連夜放火,燒了整間客棧,到時屍骸和廢墟混在一起,神不知鬼不覺……”

他話沒說完,衛昭已經壓抑不住怒火,當胸給他來了下狠的:“狗賊安敢!”

這一腳力道不小,那死士雖稱不上人高馬大,終究是個成年男子,居然被一腳踹飛出去,一口血噴了老高。他似是受了內傷,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佝偻着身體喘了好一會兒,斷斷續續地說:“指使、指使我們的人就是……”

最後幾個字氣若游絲,在場沒一個聽清的,衛昭不由走近兩步,彎腰去聽他說了什麽。

齊珩瞳孔驟縮:“小心!”

事發突然,衛昭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一股涼意逼至面前。電光火石間,斜刺裏一道勁風呼嘯而至,只聽很輕的“叮”一聲,撞飛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箭。

衛昭驚魂未定地擡起頭,發現暗箭是從死士嘴中噴出的,而千鈞一發間撞開暗箭救了他一命的是一把長刀,小半個刀身釘入廊柱,刀柄兀自顫動不休。

他循着長刀飛來的方向轉過頭,對渾若無事的江晚照誠心誠意地道了聲謝:“多謝……江姑娘。”

江晚照撐着一臉足能以假亂真的高深莫測,看似篤定從容、智珠在握,其實根本沒反應過來——方才,她只是在聽到齊珩那聲低喝後,本能地丢出長刀,等她回過神時,這一輪交手已經兔起鹄躍地結束了。

瞎貓撞上死耗子的江姑娘不便說出真相,只好沖衛昭頗有高人範兒地點了點頭,再一轉頭,便和神色莫名的齊珩看了個對眼。

不知是不是江晚照想多了,她總覺得齊珩的神色比方才緩和了少許,眼角微乎其微地彎落,像是不着痕跡地笑了下。

雖然衛昭僥幸逃過一劫,但靖安侯的逼供大業也沒能繼續下去——那東瀛死士趁人不備,咬碎了事先藏在牙後的毒囊,等齊珩反應過來時,人已經抽搐着沒氣了。

衛昭臉色鐵青,要不是當着自家少帥的面,恨不能将屍體斬手剁腳、大卸八塊。

丁曠雲扇子一收,征得齊珩同意後,一撩袍服半蹲下身,目光在那死士鐵青猙獰的臉上一轉,似是被他死後的尊容污了眼,十分嫌棄地別開視線,又纡尊降貴地伸出兩個手指,将那死士上上下下摸過一遍,從他腰間掏出一只赤金指環。

丁曠雲把那指環托在手心瞧了片刻,突然問道:“齊帥,你此行甚是低調,江南大營中恐怕沒幾個人知道……知情人可都信得過?”

齊珩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眉頭緊皺:“什麽意思?”

丁曠雲手腕一振,将那指環隔空抛給他。

“這指環上嵌的不是一般的寶石,而是産自東瀛的血玉珊瑚,齊侯應該認得,”他低聲說道,“這東西稱不上稀罕,只是中原人很少見到……據我所知,那徐恩允走南闖北,在各方勢力間周旋,就是拿這指環作為信物。”

他說的這些齊珩都知道,非但知道,當初他假扮商隊混入北邙山寨,也是拿着同款戒指蒙騙陳連海的。

要緊的不是區區一枚戒指,而是戒指背後代表的含義——既然這些東瀛死士和徐恩允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那麽有很大的可能,齊珩這一趟的行蹤已經洩露出去。

更有甚者,打從一開始,“徐恩允現身永安城附近”這條消息或許就是一只故意抛出的香餌,一個事先布好的局,只為了将靖安侯這條大魚引入蠱中。

但這也有些說不通,畢竟民不與官鬥,徐恩允再如何長袖善舞,終究是“草芥小民”,他有什麽理由、什麽必要,不惜冒着滿盤落索的風險,去主動招惹靖安侯這尊殺神?

要知道,齊珩不是什麽無名小卒,他手中握有調度四境兵馬的玄虎符,萬一在江南地界出了什麽事,朝廷就算為了安撫軍心,也非傾四境兵力挖了徐氏祖墳不可。

徐恩允膽敢沖靖安侯下手,就不怕招來朝廷和照魄軍的報複?

還是說,齊珩手裏掌握了什麽要命的東西,逼得徐恩允寧可狗急跳牆,也得除之而後快?

這些念頭走馬燈似的一閃而過,江晚照直覺自己遺漏了什麽,可還沒想清楚,就聽丁曠雲語速飛快地說道:“不瞞齊帥,在下能跟過來,是因為一早放了眼線盯着江南大營,又有雲夢樓的暗樁報信。可那徐恩允不過一介商戶,就算有東瀛人的支持,又憑什麽提前探知您的行蹤?”

“若是靖安侯這麽容易被人盯梢,怕是早死過不知多少回了吧?”

丁曠雲一時情急,說話便沒那麽多顧慮,乍聽起來十足無禮。衛昭神色微變,正想說什麽,卻被齊珩擡手阻止,這靖安侯一雙寒光四射的眼直定定地看着丁曠雲:“你的意思是……江南大營有內奸?”

丁曠雲神色平和如常,眼底卻隐隐閃着冷光:“當然,齊帥也可以懷疑是在下洩露了您的行蹤,可若在下真想對您不利,您現在也未必有機會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

如果說,他方才那番話只是十足“無禮”,那現在就是十足“放肆”。一衆照魄親兵不約而同變了臉色,衛昭再也忍不住,低聲呵斥道:“丁先生,還請慎言!”

“我只是就事論事!”丁曠雲神情凝重,“齊帥,你敢說江南軍中人人都信得過嗎?倘若這一趟真是那徐恩允請君入甕的圈套,你還要睜着眼睛往裏頭鑽嗎?”

江晚照忽然覺得一旁王珏抓着她的手有些發顫,她回過頭,見那姑娘正滿含擔憂地看着自己,于是在她手背上輕拍了拍,用眼神傳遞出“不必擔心”的意味。

齊珩神色沉靜:“那依丁先生之見呢?”

“立刻打道回府,逐一排查知情人,務必找出可能存在的奸細!” 丁曠雲毫不猶豫地說,“徐恩允是秋後的螞蚱,要抓他有的是機會。但江南軍是護衛東南沿海的第一道屏障,絕不可有失,孰輕孰重,齊帥心裏應該有數。”

齊珩穩如磐石地坐在原地,客房的門敞開着,從裏頭射出的光只能照亮他半邊臉頰。他大半張臉隐沒在暗影裏,看不大出表情,淡淡一點頭:“丁先生說的有理。”

江晚照幅度細微地挑了下眉,總覺得他話沒說完。

果然,下一瞬,就聽齊珩不慌不忙地續道:“衛昭,你點兩個人去和楊将軍派來的人彙合,再告訴他們,不必等本侯的號令,直接去永安城西南四十裏處接應。”

丁曠雲:“……”

丁樓主一口老血悶在喉嚨裏,險些把自己憋郁卒了:敢情他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這姓齊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正要再勸,齊珩忽然探手入懷,将一樣物件隔空抛來。丁曠雲下意識接住,只見那是一方素銀令牌,牌子上雕了一頭栩栩如生的朱雀。

“徐恩允費盡心機布了這麽大一盤局,本侯若不一探究竟,怎麽對得起他煞費的苦心?”齊珩冷冷地說,“你拿着這牌子,立刻趕去江南大營,把你方才的話和江南軍統帥楊桢說一遍,他知道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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