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請罪

楊桢剛好擱筆,吹了吹墨跡,起身讓開主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道:“寫好了……你看看吧。”

齊珩也不客氣,徑直在他讓開的座位上坐下,低頭飛快掃過奏章,眉頭微微皺起:“你這是請罪的折子?”

楊桢理直氣壯:“不然呢?”

齊珩微微一哂:“知道的你是請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上門踢館——那幫倭寇在你眼皮底下建了一座蓬萊仙島,你這個江南統帥連丁點風聲都沒聽到,還有理了不成?”

楊桢面無表情:“那能怪我嗎?朝廷每年只撥那麽點軍費,玄武出海一次就燒得差不多,我再有能耐,能憑空變出銀子嗎?”

齊珩:“……”

這倒是事實。

昭明聖祖雖是女子之身,卻是從馬背上打下的江山,她在位期間,對兵事及四境駐防極為重視,又有武靖公聶珣這層關系在,幾乎是将一幹武将捧在手心裏寵着。歷數昭明與熙元兩朝,武将的待遇就如坐了朱雀升空一般,進出朝堂都能橫着走。

然而,自打先帝年間,朝中“重文抑武”和“優撫四鄰”的論調逐漸擡頭,雖有昭明聖祖臨終前“兵不可撤”的手書壓着,先帝與當今還不敢明目張膽地裁撤兵權,但軍費縮水已是板上釘釘。

“陛下說了,這兩年年景不好、國庫不豐,要先緊着百姓來——我還能怎麽着?讓江南軍與民争利不成?”楊桢悻悻道,“可不是只能勒緊褲腰帶了?”

齊珩仔細想了想,覺得換成自己在楊桢的位置上,似乎也沒更好的法子,只得沉默不語。

“其實江南和西北兩地還是好的——西北前兩年剛經過戰事,當今短了誰也不敢短了西北駐軍,還指望着他們守住國門呢。江南又是魚米之鄉,實在不行,我讓将士多墾幾畝軍田,也能支應過去,放眼四境,最苦的還是遼東一帶,”楊桢嘆了口氣,從矮案上撈起茶盞,當空一抛,再穩穩接住,“他們那兒不僅遠離中原、氣候苦寒,稍好些的地都被那些個豪門士族占去,自昭明年間有所抑制的土地兼并之風,頗有卷土重來的跡象,也難為趙爾行這些年能把遼東守得固若金湯一般。”

齊珩身為四境統帥,對各地守将的了解只會更詳盡,聞言,他手指下意識撚動了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現在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惦記別人?”半晌,齊珩冷冷地說,“要是這一關過不去,別說是你,就是你父親都得吃挂落,還是好好想想怎麽把龍座上那位的心氣撫平了吧。”

楊桢拋茶盞的動作一頓,皺眉道:“有這麽嚴重嗎?你不也說了,那天看到的人是假冒的——老子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朝中那些個打嘴仗的還能硬給我栽派罪名不成?”

齊珩心說:別小看這幫打嘴仗的,白的都能被他們說成黑的,何況你手上幹不幹淨還真不好說。

他将楊桢寫的折子團成一團,随手丢到一邊,又重新攤開一張紙,沉吟片刻,勻了勻筆墨,口中兀自道:“言官說什麽還在其次,我只是覺得許時元的反應很不正常。”

楊桢思忖了一會兒:“你是說,他趕去的時機太巧了?”

“不止,徐恩允選的老巢窩點也很微妙,”齊珩淡淡地說,“那地方位于浙閩兩省交界處,又孤懸海外,根本就是個三不管地帶。哪怕朝廷要問罪,也有你這個江南統帥擋在前頭,許時元躲在你這棵大樹身後,照樣好乘涼。”

楊桢将這話放在腦子裏回味片刻,猛地将茶盞拍回案上,“砰”一聲響,偌大的帥帳跟着震了三震:“你是說……許時元可能和倭寇有勾結?”

齊珩筆勢一頓,白紙上随即暈開一點豆粒大的墨跡,他微皺了皺眉,将手書撤下,又重新換了張紙。

“私通倭寇是何等罪名?沒有真憑實據,不能信口開河,”齊珩低聲道,“不過朝中皆知,許時元是焦閣老的人,又對江南統帥的位子虎視眈眈。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先參一本,你的處境勢必很被動。”

楊桢:“所以你才讓我先發制人,主動上疏請罪?”

齊珩運筆如飛,将請罪折子一氣呵成,一邊細細檢查,一邊随口道:“這些年,參你的折子能把勤政殿淹了,當今卻始終雷聲大雨點小,可見還是信任你的——你把事情解釋清楚,再好好認個錯,态度誠懇點,當今應該不會過分嚴懲。”

他逐字逐句檢查過三遍,将白紙揉成一團,隔空抛給楊桢:“照着抄一遍!”

楊桢展開紙團,一邊瞻仰靖安侯手書,一邊啧啧感慨:“你這請罪折子倒是寫得聲情并茂,該不會寫過太多次,有經驗了吧?”

齊珩沒搭理他。

只聽楊桢話音一轉,突然收斂了笑意:“你替別人請罪時說的頭頭是道,怎麽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想不明白了?”

齊珩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如此忘恩負義,他剛費勁巴拉地替他拟完一篇請罪折子,這貨就反手一刀捅進他要害。剎那間,靖安侯只覺得自己還沒好利索的內傷隐隐有複發的跡象,不由摁了摁肋下。

楊桢:“我聽說,兵部批複的公文下來了,人已經正式調入你麾下?”

齊珩淡淡“嗯”了一聲。

楊桢:“她沒把桌子掀了?”

齊珩想起江晚照一巴掌打翻茶杯的決絕,不禁苦笑道:“要不是身子沒好利索,她能把營帳給拆了。”

楊桢:“……”

他尋思片刻,覺得這确實是那姑娘能幹出來的事。

“所以你到底打算怎樣?”楊桢忍不住問道,“她這些年也算鞠躬盡瘁,如今落得一身傷病,你就不能放人一馬?非把人家最後一口氣都榨幹不可嗎?”

齊珩沉默片刻,皺眉道:“我沒這麽想過。”

楊桢:“那你怎麽想的?”

齊珩一只手攏在案下,無意識地摩挲短刀刀鞘,半晌道:“她身子不好,我想帶她回京城,請禦醫瞧瞧。”

楊桢:“……”

他将這波瀾不驚的一番話仔細咂摸片刻,捕捉到一絲隐而未發的意味,不由面露驚駭。

這世道,什麽東西但凡沾了“禦用”的邊,都金貴的了不得——好比宮中禦醫,雖說不是不能給宮外之人看病,可能請動禦醫的都是什麽人家?不是權勢滔天,就是出身豪貴,哪有給個草莽女子看病的道理?

她哪來這麽大面子,又是憑什麽身份?

楊桢越想越不對勁,憑着對齊珩小二十年的了解,後知後覺地想到某個聳人聽聞的可能性。

楊桢:“等等,你不會是對那姑娘……”

齊珩飛快一擡眼,目光冷淡到近乎漠然,将楊将軍未竟的話音堵了回去:“怎樣?”

楊桢:“……”

不敢說下去了。

齊珩本就心事重重,瞅見這貨一臉驚駭、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由越發煩躁,幹脆站起身,甩袖往外走去。

楊桢回過神,趕緊叫住他:“子瑄!”

楊桢和齊珩向來不對付,雖不至于到“相看兩相厭”的地步,針尖對麥芒總是免不了的。他稱呼齊珩,要麽是公事公辦的“齊帥”,要麽是戾氣逼人的“姓齊的”,少說有三四年沒正經八百地叫過他的表字。

乍一聽到這聲“子瑄”,齊珩竟覺得頗為新鮮,不由頓住腳步,略略偏過臉。

楊桢用舌尖将上下牙關挨個舔過一遍,終于開口道:“你要是沒那意思,就別做這些模棱兩可的事,人家也不需要你補償什麽,你讓她一個人清清靜靜待着,比什麽都強。”

齊珩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良久沒開口,就在楊将軍打算一鼓作氣、乘勝追擊時,他終于言簡意赅地反問道:“若我有那意思呢?”

楊桢:“……”

他剛張開的嘴被自己嘎嘣一下閉上,感覺風太大閃了舌頭。

就這麽一瞬的遲疑,齊珩已經拎着佩劍,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齊珩在楊桢的帥帳中耽擱了大半個時辰,等他好容易打發了那讨人嫌的發小,“順路”拐到江晚照的營帳時,裏面已經空空如也。

齊珩:“……”

這身子骨還沒好利索的混賬東西就不能安生待着嗎?

不過這一回,齊帥還真是冤枉了江晚照,她其實并沒走遠,就在江南大營附近的小河邊,吃力地洗她那身面目全非的女裝。

那衣裳是她闖賊窩時穿着的,一路連滾帶爬,沾了不少髒污,倘若此時上身,別說忽悠沒見過世面的鄉野小子,乍眼看去簡直能和天橋下要飯的稱兄道弟,換成旁人,大概早就扔了。

但是江晚照舍不得,因為那是王珏一針一線親手裁制的,連袖口和衣襟的小碎花都是她辛辛苦苦繡出來的。

她吃力地洗了大半天,足足用了二兩皂角和草木灰,依然沒将胸口那塊血跡完全清洗幹淨。許是蹲得久了,血液都沉在腳下,乍一起身,江晚照眼前炸開大片金花,手指一哆嗦,那件寶貝衣裳便被水流沖走,轉眼飄出了一丈多遠。

江晚照吃了一驚,忙追出去,腿腳踩進冰冷的溪水裏,凍得微微一激靈。然而她不依不饒地伸出手,死死抓住那件衣裳,指尖攥得發白,就像抓着自己在這世間最後一分念想。

誰知那衣裳一角被水底石頭刮住,江晚照又用力過猛,拉扯之下,衣服固然被她拖了上來,但是衣襟也“撕拉”一下,扯開一道兩寸來長的口子。

江晚照:“……”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衣裳,盯着那條豁牙咧嘴的裂痕瞧了半晌,胸口突然湧上一股緣由莫名的委屈。

大約人活一世,就像荒原上的那把野草,有的脆些,風一卷就折了,有的韌些,能經住冰雪雨露、風刀霜劍。可不管是脆是韌,總歸是□□凡胎,有一個承受極限,超出這個“限度”,再堅韌的草葉也會分崩離析。

好比此刻的江晚照。

等她回過神時,淚水已經順着臉頰滾滾而落,而她甚至沒反應過來為什麽要哭——怒火中燒的怨毒不能持久,在燒幹了五髒六腑間的精氣神後,便自動化為一把冰冷的死灰。她也不十分悲傷,因為自覺落到如今這步田地,泰半是自找的,并不值得同情和憐憫。

那麽為什麽哭呢?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可就是停不下來。

那一刻,江晚照最後一點力氣都被突如其來的淚水消耗得幹幹淨淨,她茫然地盯着溪水流去的方向,忽然有種自己半輩子都活到狗肚子裏的錯覺,好不容易套上的铠甲被人不由分說地扒下,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強壓着她脖頸,逼她低下頭,看清自己。

仿佛有人在她耳邊說:看吧,你就是個地上爬的螞蟻,不管如何自不量力地掙紮,那些人只需一根手指,就能将你所有努力都碾成渣渣。

這讓她不由得萬念俱灰,幾乎失去了繼續往前的力氣。

有那麽一瞬間,江晚照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想:要不我幹脆逃走吧?随便制造一點“意外身故”的痕跡,讓那些人以為我死了,然後逃得遠遠的,找個山明水秀的角落,把剩下的一點時日舒舒服服過完不好嗎?

何必跟這些“心懷丘壑”的大人物混跡在一起,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她越琢磨越覺得可行,幾乎制定出一份完整的“借屍還魂計劃表”,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細微的動靜,江晚照下意識擡起頭,就和拎着佩劍的靖安侯看了個對眼。

江晚照:“……”

這人怎麽陰魂不散呢?

齊珩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大約将她哭眼抹淚的慫樣都看了去,臉色一時頗為複雜。江晚照瞧見他,就如當衆放屁被逮了個正着,想想就覺得恥,還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惡心感,噎得她眼淚都不想流了。

這姑娘倉促地抹了把臉,抱起洗衣盆,就要眼不見為淨地走人。

齊珩下意識道:“等等……”

然而江晚照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腳下猶如施展了輕功,一晃眼就不見了。

這混賬東西身子骨還沒好,多走幾步就發飄,誰知跑起路來倒挺利索。

齊珩一個“等”字剛出口,江晚照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他後半截話音便只能倉促咽回,對着空流而去的溪水怔怔出神。

“算了,”良久,他垂落眼睫,半酸不苦地想,“她眼下正在氣頭上,等她氣消了再說吧……反正時日還長,慢慢來就是。”

靖安侯征戰多年,從來殺伐決斷,萬萬料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嘗到“作繭自縛”的滋味。他有心找江晚照把話說開,奈何這輩子打過仗、殺過人,唯獨沒試過坦誠心聲,總覺得舌頭上像是栓了一道千鈞閘門,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末了,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明日複明日的“慢慢來”。

然而他沒想到,有些人壓根沒想給他“慢慢來”的機會。

一天後,衛昭緊急來報,說江晚照從江南大營中消失不見,彼時齊珩和楊桢都在帥帳中,聞言,不約而同地怔住了。

“不見了,”齊珩無意識地捏緊筆杆,指尖猝然發力,生生在木頭筆杆上捏出一道三分長的裂痕,“什麽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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