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應變
江晚照在書房裏坐了半個晚上,期間喝了兩壺茶水、吃了三盤點心,終于熬到齊珩講完一篇《應變》。
齊珩見她心不在焉,于是将書頁一合:“都聽明白了嗎?”
江晚照趕緊道:“聽明白了,多謝侯爺講解,卑職受益匪淺。”
齊珩差點被她氣笑了:“都聽明白了?那你說說,有師甚重,背大險阻,難與長守,則如之何?”
江晚照:“……”
這他娘的誰知道!
她支吾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就聽齊珩冷冷道:“答不上來,就把《吳子·應變》篇抄寫十遍。”
江晚照:“……”
江姑娘活了二十年,中過箭、挨過刀,唯獨沒試過被私塾先生罰抄書本的滋味,誰知越活越回去,都及笄好些年的人了,居然得了和私塾學生一樣的待遇。
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忍氣吞聲,一邊默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邊捏着鼻子抱起書本,做好挑燈夜戰的準備。
熟料她剛站起身,那缺德的靖安侯又道:“就在這裏抄,抄不完,你也不用睡了。”
江晚照:“……”
她但凡打得過,鐵定和姓齊的拼了。
江晚照把矮案上的文書推到一邊,攤開白紙,一邊在心裏問候齊侯爺的祖宗十八代,一邊勻了勻筆墨,依葫蘆畫瓢地抄起書來。她小時候學寫字時就沒怎麽上過心,毛筆拿得極不得法,寫出來的字和狗爬似的,不是這一撇踹到人家家門口,就是那一捺伸進人家被窩裏。
齊珩面前攤開一卷文書,是從西北快馬加鞭送來的,然而沒看兩行,他一雙眼睛就跟長了腿似的,一眼接一眼往江晚照那邊瞟。眼看江姑娘書沒抄兩行,臉上先多了兩道墨痕,小小的毛筆在她手中如有千鈞重,怎麽握都不得勁,恨不能當板刷一樣刷出鬼畫符。
齊珩終于忍不住,起身兜到她身後,微微俯下身,手把手教她握筆:“毛筆不是油刷,你不用握那麽緊,五指各司其職,配合無間才能寫好字。”
他一邊指點,一邊把着江晚照的手,在紙上寫了一個“永”字:“王右軍創永字八法,能寫好一個永字,其他字就都能寫好——點為側,如鳥之翻然側下,橫為勒,如勒馬指用缰,直中須見曲勢,收鋒重在含蓄……”
江晚照原本滿心不耐煩,聽到最後兩句,心頭卻微微一動,總覺得這男人話裏有話。
果然,齊珩又道:“做人也是一樣,一味強硬只會傷人傷己,剛柔并濟、直中帶曲才能長久。”
江晚照沉默片刻,連譏帶諷地一勾嘴角:“卑職天生這麽一副狗慫脾氣,娘胎裏帶出來的,怕是改不掉了……侯爺若看不過眼,大可将我遠遠調走,免得留在跟前礙眼。”
齊珩沒吭聲,把着她的手在紙上抄寫完一篇《應變》。這靖安侯是兵法大家,書法居然也不遑多讓,一篇字寫得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轉折間頗見妩媚俏麗,連江晚照這個握筆如重錘的前海匪頭子都覺出不俗來。
齊珩:“這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最适合女子習書,什麽時候你能揣摩出個中三昧,什麽時候文墨一道也就過關了。”
江晚照:“我又不打算考狀元,寫那麽好的字做什麽?”
齊珩松開手,在她額角處輕輕彈了下,言簡意赅道:“修身養性。”
江晚照:“……”
等江晚照抄完十遍《應變》,已經将近三更,窗外風聲呼嘯,房檐下垂落的風燈微微晃動。她将好不容易完成的“功課”交給齊珩檢查,得了放行,才打着哈欠往外走去。
誰知剛一開門,屋外作威作福的西北風立刻當頭卷來,江晚照猝不及防,被冷風灌進嗓子眼,當場打了兩個噴嚏。
齊珩臉色微變,從櫃子裏取出一件鬥篷,輕手輕腳地披上她肩頭:“小心別着涼。”
他方才教江晚照寫字時,其實也挨得很近,只是當時江姑娘全神貫注和手裏的筆杆較勁,并未察覺不妥。然而眼下,齊珩微微低俯下頭,嘴唇離江晚照的耳朵尖只差一線,呼氣若有似無地缭繞在耳畔,無孔不入地往深處糾纏,幾乎帶出幾分“纏綿缱绻”的意味。
江晚照驀地一震,心口像是被那毛筆筆尖清清淺淺地搔了把,整個人都不得勁了。
她僵怔片刻,猝然反應過來,忙不疊從齊珩臂彎裏掙脫出,連例行公事地客套話都忘了說,披着猶帶齊珩體溫的鬥篷,低頭闖進了呼嘯肆虐的寒風中。
齊珩目送她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良久,把指尖拿到鼻下,輕輕嗅了嗅——那手指剛從江晚照發絲上掠過,猶帶着清甜的香氣,仿佛是從侯府庭院中那兩株兀自婆娑的桂樹上沾染的。
“時日方長,”齊珩不動聲色地想,眼睛裏含起微微的笑意,“慢慢來吧。”
自從回到京城,江晚照就一直悶在侯府,雖然清閑悠哉,難免障塞了耳目——比方說,她不知道每天早出晚歸的齊珩都在忙些什麽,也不清楚偌大的朝堂已經被劍拔弩張的□□味塞滿了。
直到楊桢“重傷初愈”,來靖安侯府串門,她才從楊将軍口中聽說了一點端倪。
“……十月初六,也就是咱們剛回京那陣,從江南傳來消息,說是戶調法推行過程中,有地方鄉紳抵死抗命,竟在官吏上門時一頭撞在廊柱上,當時就血濺三尺。”
“倘若只是死了個鄉紳也就罷了,偏偏他祖上曾在朝中為官,據說當年昭明聖祖入主京師時,也是有過從龍之功的,家中還有聖祖親筆手書的牌匾……他這一死不要緊,他那七十歲的老娘受不了了,當晚就在聖祖親筆的牌匾下懸梁自盡,幸好被人救了下來。”
“這消息一傳回京城,登時炸開了鍋——朝堂諸公本就對戶調法不滿,只是不敢對始作俑者發難,只能逮着城門下的池魚可勁發作,現在滿朝堂都是明槍暗箭,虧得我被陛下撸官停職,否則鐵定惹一身腥!”
關于戶調法,江晚照知道的不算多,只是聽丁曠雲提過一嘴。她當時只覺得這道法令有百利而無一害,卻沒想過從豪門世家嘴裏掏食,勢必會引起這幫人不顧一切的反撲。如今世家和寒門掐成一對烏眼雞,整個朝堂成了争權奪利的戰場,連與此事無關的靖安侯都免不了挨一兩支冷箭。
江晚照想了想,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麽不敢對始作俑者發難?還有,齊侯是武将,和戶調法有什麽關系?為什麽連他也被卷進去?”
楊桢從盤子裏拈起一粒花生米,往空中一抛,又張嘴接住:“這還用問?戶調法雖是戶部侍郎李澤鋒提出的,可李侍郎背後的靠山是誰?當朝三殿下啊!那可是板上釘釘的天潢貴胄,又是當今膝下唯一的女兒,除了謀反大罪,誰能動得了她?朝堂諸公都是聰明人,誰又肯用自家這籃雞蛋去擊三殿下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江晚照恍然大悟。
三殿下雖是女子之身,手段強硬卻不讓男兒,大有當年昭明聖祖的風采,年初頒布的戶調法更是打在世家門閥的軟肋上——這是世家的立身根本,一旦被奪了,喝西北風都是輕的,數十載乃至百年的積累都将化為烏有。
世家門閥不是吃素的,彼此間盤根錯節的姻親關系已經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既然不能明着對三殿下發難,便退而求其次,将矛頭對準洛姝的黨羽。
靖安侯齊珩便是其一。
“聖上當年和老侯爺說的話,雖是戲言,在朝中卻不算什麽秘密,只要三殿下一日沒定親,姓齊的就是所有人眼中的驸馬都尉,”楊桢不無幸災樂禍地說,“他這回也算遭了無妄之災,不過……哼哼,這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江晚照給他倒了杯茶,免得這“停職反省”的楊将軍光說不練,把嘴皮子磨破了。
然而楊桢此次上門卻不是為了看齊珩的笑話,他逮住江晚照,興致勃勃道:“眼看要到除夕了,你有什麽打算嗎?”
江晚照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在家看話本?”
話音未落,楊桢已經一臉嫌棄,恨不能扒開江晚照的腦瓜殼,看看裏面是什麽構造:“丫頭,這裏可是京城,天下首善之地!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不想見識見識這四九城的繁華?天天窩在屋裏孵蛋坐月子算怎麽回事!”
江晚照:“……”
江姑娘雖然脾氣倔強,架不住楊将軍自說自話,三言兩語間已經敲定了行程:“就這麽說定了,除夕晚上我來接你,咱們去街上用飯,然後去逛燈會——聽說今年城樓前有放煙火的,熱鬧的不行,到時一起去瞧瞧。”
江晚照兀自猶豫:“可是……”
楊桢蠻不在乎地一擺手:“可是什麽?就這麽說定了!反正除夕當晚,聖上照例是要賜宴的,那姓齊的也在應召入宮的名單中,你不自己找樂子,還想留在侯府喝西北風不成?”
江晚照:“……”
為什麽所有人說到她時,都要帶一句齊珩如何如何,好像他倆有啥關系似的?
江晚照心情不豫,話到嘴邊便拐了個彎:“那就聽憑将軍安排了。”
楊桢志得意滿地打了個手指。
此時,身在宮中的齊珩還不知道楊桢即将拐帶自己的“親衛”——一連多日的唇槍舌戰終于驚動了深居簡出的嘉德帝,他老人家大約是覺得放任朝堂這麽烏煙瘴氣下去,對自己的修道大計頗有影響,打算手動将不清淨的六根好好梳理一番。
于是當日清早,暌違多日的大朝會再度揭開硝煙彌漫的大幕。
齊珩照例是站在一旁當璧花,聽了一耳朵朝堂上的疾風驟雨,自覺比當日平定東海匪患還要兇險百倍,驚得目瞪口呆。好容易挨到下朝,他無意卷入權鬥黨政,本想悄悄溜走,誰知剛走到門口就被人叫住了。
齊珩默嘆一聲,縱然百般無奈,還是一絲不茍地轉過身,行禮如儀:“見過殿下。”
洛姝伸手虛扶了一把,笑道:“齊帥不必多禮……今日陽光正好,兄長可願陪我去禦花園裏走走?”
齊珩還能說什麽?只得頂着滿朝文武錐子似的目光,拉了一打如影随形的仇恨,和洛姝并肩往禦花園走去。
這一日天氣确實不錯,是個難得的大晴天,沒了烏雲遮擋,陽光一往無前地潑灑滿地。洛姝大約是嫌光線晃眼,拿手擋住頭頂,往高處望了眼,悠悠道:“沒有浮雲遮目,連陽光都刺眼了不少,兄長以為呢?”
齊珩聽出她話裏有話,沒接這個茬,恭敬又疏離地答道:“殿下說的是。”
洛姝皺了皺眉,又飛快舒展開,一語雙關地笑道:“總覺得這趟回來,兄長與我疏遠了許多,是這一趟南下遇到了什麽人、什麽事嗎?”
齊珩不動聲色:“殿下多心了。”
洛姝笑容微斂,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兄長一口一個殿下,看來是真要和我生分了。”
終歸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交情,齊珩不忍見她落寞,稍稍放緩了語氣:“君臣有別,禮數固不可廢,但是在臣心中,殿下永遠是當年一起長大的妹妹。”
洛姝問道:“只是妹妹?”
齊珩:“……”
這話怎麽答都不是,靖安侯只能沉默以對。
幸好洛姝沒有為難他的意思。京城今年氣候不錯,雖已入冬,卻不算太冷,禦花園裏一叢龍爪菊開得郁郁蔥蔥,灼灼烈烈的花朵吸引了洛姝注意,她踱到近前,随手采了一朵花,雪白的汁子沾了滿手。
“不瞞兄長,就在前兩日,父皇跟我提起定親之事,”洛姝轉動着手中菊花,似有意若無意地瞥了齊珩一眼,“他還特別提到當年的婚約。”
齊珩腳步一頓,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攥緊了。
“當年陛下提出婚約,不過是随口戲言,當不得真,”齊珩正色道,“微臣一介武将,常年奔波在外,實在不是良配……我稍後便會上折,向陛下剖明心意,萬萬不敢耽誤殿下終身。”
洛姝微微苦笑:“兄長不必這麽緊張,我已向父皇挑明心意,即便你有意履約,這樁婚約怕是也做不得數了。”
齊珩不由一愣。
靖安侯十多歲就去了邊關,這些年回京的次數屈指可數,和洛姝更是聚少離多。在他有限的印象裏,洛姝一直是當年那個嘴甜乖巧、跟在身後要糖吃的雪團子,縱然這些年聽說了三公主在朝中翻雲覆雨的手段,也很難和記憶中的小姑娘聯系起來。
然而此刻,他看着眼前長身玉立的三殿下,居然有種陌生的感覺。
“兄長是明白人,父皇這些年退居後宮,看似不問世事,卻是時刻注意着朝中動向,”洛姝淡淡地說,“他最大的心病無外乎兩樁,一是東海倭寇,再有就是你手上這塊號令四境駐軍的玄虎符。”
“昭明聖祖對武靖公一片深情,愛屋及烏,對靖安侯一脈也格外垂憐,不惜将這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玄虎符交給靖安後人,可現在看來,這深情反倒似害了靖安一脈——先帝與當今兩朝,對靖安侯府的百般忌憚,泰半是因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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