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馬車離混戰之地有些遠。

山匪頭子的屍體,從馬車上被踹下去時,還沒立即引起旁人的注意。

後來也不知是哪個忠心的山匪,看見自己那人高馬大的頭領,直愣愣的趴在地上,趕緊喊了幾聲:“大哥。”

趴在地上的屍體,自然不可能回應他。

這人沖過來,正欲将山匪頭子拉起,誰知走近,就看見地上蔓延的血跡。

“啊,大哥死了。”

這人慘呼的同時,就被身後趕來的卓定一刀劈在背上。

這聲慘叫讓戰意盎然的四周徒然安靜了一瞬。

老大居然死了?

卓定終于沖到馬車旁,他提刀往車廂裏看了一眼,“三姑娘,你沒事吧?”

山匪人數占據優勢,哪怕卓定武藝高強,一時被幾個人纏住,沒辦法立即過來保護沈绛。

此時沈绛剛拿過帕子,将臉上的血跡擦淨。

“你受傷了?” 她垂眸落在他的手臂上。

卓定左手臂處的布料被劃拉出一條長口子,血跡斑駁,顯然是在混戰中受了傷。方才他瞧見山匪頭子直奔馬車,拼盡搏殺才突出包圍,沖至馬車旁。

可他沒想到,自己過來看見的是匪首的屍體。

只是片刻,沈绛一個柔稚姑娘,竟殺了這樣的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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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小傷而已,屬下并不礙事。”

沈绛顧不上解釋他臉上的詫異,問道:“可發了信號?”

卓定立即點頭:“方才與山匪遭遇的一瞬,我就立即放了信號,只是這裏山野偏僻,即便放了也未必有官兵能及時救援。如今既然匪首已死,不如我護着姑娘突圍出去。”

沈绛望着遠方,卻沒立即說話。

雖然這些山匪人數衆多,但是比不上沈家護衛各個身懷武藝,戰鬥力驚人,一時間,雙方之間打得難解難分。

直到不遠處傳來馬蹄聲震動,還有隐隐齊整的行軍聲。

“是官兵到了。”

沒一會兒,一隊人馬出現,為首的看起來還是個官。

沈绛怕對方誤傷了沈家的護衛,立即說:“既然官兵已經到了,讓我們的人退下。剿匪這種事,是官府的差事。”

“是,三姑娘。”卓定領了命。

本來匪首一死,這些山匪就成了烏合之衆。如今一看官府的人居然到了,更是作鳥獸散,仗着對這片地形熟悉的優勢,往山坳子裏亂竄。

領着人來剿匪的,是這片山歸屬地的縣令。

原本漳州就因為地勢險峻,民風又彪悍,落草為寇的事情屢見不鮮。

況且這裏更是南北連接的交通要沖,往來商隊絡繹不絕。

打家劫舍,這種無本買賣,即便掉腦袋,也有得是人願意幹。

這位縣令姓趙名錦,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只是為人略有些不通庶務,因此一被外放出來,就被打發到這種沒人願意接的燙手山芋地方。

漳州說起來是不錯的地界,錯就錯在,這幾年屢禁不止的匪患。

朝中更有議論,認為漳州地界上有官匪勾結的現象。欽差大臣倒派來查過,只是欽差一來,這些山匪就藏在山裏頭,連頭都不露一下。

有個風吹草動,就沒了蹤影。

欽差一走,又接着打劫往來客商隊伍。

于是聖上一怒,把漳州的官兒換了個七七八八。

這個望山縣縣令趙錦,就是這麽被外派來的。

本來他也沒有什麽鴻鹄之志,指望自己一上任就徹底滅絕匪患。他原先想着是來日方長,先拟定個剿匪的章程,再徐徐圖之。

誰知他新官上任,屁股還不坐熱乎呢。

監察禦史就到了望山縣。

別看這監察禦史不過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可如今在朝中為官,誰聽了都察院的名號,心底不要抖上三抖。

監察禦史有監察百官,巡視州縣的職責。

這要是被監察禦史參上一本,不死也得脫層皮。

趙錦本來就戰戰兢兢,昨日他突然收到一封密報,信中說明日在靈岩山一帶,會有山匪出沒。

若是平時,趙錦還要猶豫一下這個消息來源的真假。

可監察禦史如今就在縣衙裏住着,這與山匪有關之事,他得拿出十二分的精力。

他當即把這封密信交給了監察禦史,并且打算帶着一隊官兵明日到靈岩山附近,要是真如密信上所言,正好一舉剿滅山匪。

若是密信乃是虛言,也不過是多跑一趟腿的事。

監察禦史對于他這個決定十分贊同,于是兩人一早就帶着人馬到了靈岩山。

巡視了一圈,都沒發現異常。

沒想到正要回程時,瞧見半空中的那一枚信號箭。

趙錦拉着人馬就往這邊趕來,居然撲了個正着。

“朗朗乾坤,山河月明,豈容爾等宵小這般猖獗,我乃望山縣令,還不快快束手就擒。”趙錦先前在京裏當着芝麻綠豆的小官,走哪兒都得伏低做小。

如今騎在馬背上,看着被官兵圍的猶如山兔四處亂竄的山匪,心頭竟生出豪情萬丈,一時忍不住掉起書袋子,也不管這些生于鄉野的山匪,聽不聽得懂他的咬文嚼字。

不遠處馬車裏的阿鳶掀起簾子,看得發笑道:“小姐,你看這個縣令說話文绉绉,你說這些山匪能聽得懂嗎?”

“又不怕了?”沈绛反而好笑的望着她。

本以為這丫頭剛才被吓得失魂落魄,必要許久才能恢複。

這才一會兒,就又笑了起來,可見是個心大的。

阿鳶被她一提醒,又想起剛才那一幕。

此時阿鳶望着沈绛豔若桃李的臉頰,雖年紀還小,卻已是傾城之姿。本該是養在深閨中的世家貴女,如今卻能在這樣絕境之中,殺人而面不改色。

她好想問小姐一句,怕不怕。

可是阿鳶卻又覺得她不該問,自從侯爺出事的消息傳來,她就覺得自幼相伴的小姐,好像變了。

官匪人數之間的巨大差距,而且在官兵到來之前,沈家護衛又消耗了山匪,因此很快官兵就大占上風。

連鑽進林子裏的山匪,都被捉了回來。

趙錦拿下山匪,追問:“匪首葛貴呢?”

“大…大哥死了。”山匪雙股顫顫,連跪都快跪不好,哪還需要嚴刑拷問。

趙錦大驚:“死了?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

這個葛貴原先不過是個屠夫,卻因脾氣暴躁失手打死人,幹脆上山做了山匪。只是他天生力大,又因為殺豬有些刀上的功夫,手段狠厲,很快就成了這一代的匪首。

原先趙錦想着緝拿這個匪首歸案,可是個極大功勞。

前頭縣令因為剿匪不力,被撤職查辦。

可到他這裏,屁股還沒坐熱,就先拿下匪首。

不僅在監察禦史面前長臉,說不定還能上達天聽呢。

趙錦眼瞧着康莊大道就在眼前,卻沒想到,匪首居然先一步死了。

“在那邊,剛才大哥去追馬車上的女眷,結果就死了。”

趙錦趕緊打馬過來,果然看見一具趴在地上的屍體,他當即揮手:“來人,把這屍首給我翻過來。”

身後上來兩個人,把屍首一翻,趙錦就看見屍體臉上那條橫貫半張臉的刀疤。

“果然是葛貴。”

這些匪首早有畫像,況且這個葛貴臉上還有這樣明顯的标志。

趙錦朝馬車看了一眼,輕咳了一聲,朗聲道:“吾乃望山縣令趙錦,不知車內人可否出來一見,本官有些關于匪首之事想要詢問一二。”

沈绛微眯着眼,她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她本想低調入京,卻還是半路上遇到了山匪。

按照夢境,她當時遭了山匪,但逃了出去,在野外躲了一夜,才被人救回。

這也是後來她被冤枉失了名節,被退婚的原因。

如今她幹脆利落殺了匪首,雖然不用再擔心被誣陷失節,但是她片刻間殺死一個壯年男子的事情,也有些駭然。

若是日後真有人想查她上京的事情,未必查不出來。

因有夢境預示,她知道自己得處處小心,步步為營。

于是她低聲吩咐阿鳶:“待會看我眼色行事。”

阿鳶緊張的點頭。

很快,車簾被輕輕掀起,在掀開的一剎那,空氣仿佛又靜默了瞬間。

饒是自覺在京城見慣了大世面的趙錦,乍一瞧見,連話頭都不利索:“竟…竟是位姑娘,倒是本官唐突了。”

他還能說出整句話。

身後站着的衙役,卻早已看愣了神。

車門上先是探出一只纖纖素手,緊接着一抹纖細身影扶門而出,漫天潑灑的霞光落在她微低着的發鬓間,烏發雪膚,還未見其眉眼,便已窺得那垂眸間的國色天姿。

待她緩緩擡起頭時,漫山遍野的景致也黯然失色。

穿林而過的山風緩緩而來,吹起她腰間的長發。

恍如九天仙子悄然落于這山林之中,周圍人光是望着她時,呼吸禁不住屏住,似乎生怕驚擾了她。

只見沈绛下車,沖着趙錦微微一俯身:“小女乃是衢州人士,進京訪親。沒想到路過此處,遭遇山匪。幸得大人及時趕到救得性命。大人救命之恩,請受小女一拜。”

“姑娘客氣了,趙某乃是望縣父母官,剿匪是本官的分內之事。”

沈绛稱贊:“望縣百姓有大人這樣的父母官,實乃幸也。”

好聽話,誰都喜歡。

況且是從美人嘴裏說出來的,趙錦得意的伸手捋唇下短須,臉上皆是志得意滿。

此時,他才想起正事,問道:“我請姑娘下馬車,是為了這匪首葛貴之事,不知是哪位壯士将他斬殺,這賊子可是害了不少無辜性命。”

沈绛面上不顯,心底卻好笑:因為那位‘壯士’正是區區在下。

不過她朝葛貴的屍體看過去,只一眼,臉色剎那白如紙,唇瓣微顫,身體一晃居然就往一旁的阿鳶身上倒過去。

幸虧阿鳶謹記着剛才她說的話,及時将她扶住,并着急大喊:“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沈绛靠着她,小聲喘息:“無妨,我只是乍然見血,有些暈……”

“大人見諒,我家小姐自幼便見不得血,況且這屍身如此吓人。”

阿鳶立即明白,這就是小姐說的見機行事。

雖然她不懂小姐的用意,但是照做便好。

趙錦說:“都怪我思慮不周,姑娘乃是閨閣女子,沒見過這樣的場景,還請姑娘先上車歇息吧。待我詢問過,便可讓你們離開。”

本來趙錦也只是想問問,是誰殺了葛貴。

之前葛貴作案,有受害者家屬出了賞銀,如今人死了,賞銀也該給。

沈绛重新上車之前,看見趙錦去詢問卓定。

卓定是機敏的性子,瞧見沈绛裝暈的一幕,便猜測,小姐是不想讓人發現她殺人的事情,畢竟片刻殺了如此彪悍兇惡的匪首,實屬匪夷所思。

他三言兩語,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

沈绛坐在馬車裏,因為官兵來的太快,車內的血跡還沒來得及擦拭。

血腥味在狹窄的車廂裏彌漫着。

那樣濃郁。

不遠處山頭,一輛馬車停在一旁。

穿着一襲藍衣勁裝的少年,看着站在山崖邊的人,問道:“公子,您看了這麽久,不過是一窩山匪,有什麽好看的?”

只見站在崖邊的這位公子白衣勝雪,膚白卻更勝衣,黑眸如星,蘊着薄薄一層笑意。

他手持一柄千裏鏡,此時放下,回頭望過來。

“有趣。”

清明好奇道:“什麽有趣?”

白衣公子語帶輕笑:“兔子搏彘,竟也能贏。”

“不是兔子搏鷹嗎?”清明奇了,他說:“兔子還能将豬打架?居然還贏了,這得是多兇狠一只兔子。”

他邊說邊感慨。

白衣公子手裏的千裏鏡乃是宮中貢品,早将那個匪首從闖上馬車到最後被人一腳将屍身踢下來的過程,看了個清清楚楚。

至于後來那個纖細的身影下車後,佯裝倒在自己丫鬟懷裏的一幕。

也是盡收眼底。

于是白衣公子邊往馬車走邊笑,低低一聲笑,回蕩在山澗:“确實是一只兇狠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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