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咳咳咳。
突然被水嗆着的劇烈咳聲響起,清明本來在喝茶,卻因為聽到這句話,一下被嗆着。
他趕緊調轉身體,轉向無人的方向。
只是一張還算白的臉,已經被嗆成豬肝色。
他這麽大的動靜,弄得左鄰右座,紛紛看過來。
阿鳶是慣會照顧人的,趕緊指着他的面前說道:“拍拍胸口,怎麽這麽不小心呀。”
清明委屈的看了她一眼。
他不是不小心,他是被吓着的。
此時他望了望沈绛,一邊撫胸口一邊想着:這位姑娘,這副嬌柔美麗的外表下,怎麽盡是做些驚世駭俗的事情呢。
還盡早擺脫那些光頭的蠱惑。
清明覺得她心底,只怕更想把那些大師叫成禿驢吧。
程嬰此時反而笑了出來,他問:“三姑娘,怎麽這般讨厭和尚?”
他倒是第一次瞧見,除了他之外,對和尚這麽讨厭的人。
有趣。
沈绛嘆口氣:“說來話長。”
“我願意聽姑娘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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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绛以為程嬰這樣溫潤的人,不會繼續追問,所以聽到這話,怔了下。
待她擡眸,看向程嬰,黑眸清亮如星,柔聲說:“若是下次有緣再見,我便說與公子聽。”
“好。”程嬰颔首。
兩人竟是定了個君子之約。
畢竟天下之大,若是還真的有下次見面的機會,确實算得上有緣。
入夜。
整個驿站,都沒了白日車來馬走的喧鬧氣,顯得格外寂靜。
疲倦趕路一整天的旅人,都陷入沉沉的夢鄉中。
沈绛因為明日要啓程入京,所以也早早睡下。
只是她對面那間客房的燈燭,卻一直沒熄滅。
清明推門進來,沖着坐在燈下的人說道:“公子,馬車已經備妥。”
只是他轉了個話鋒道:“反正明日我們也能進京,不如您先在此處安歇一晚。”
程嬰站了起來。
他此刻臉上沒了白日裏常挂在臉上的笑,一雙眼睛透着看透塵世的冷淡,唯有眼尾的那粒朱砂小痣,在暖黃燈光之下,越發殷紅。
在暗夜中,平添了幾分妖孽。
他走到門口時,腳步略頓,看向對面的門。
清明見狀,低聲說:“需要我派人跟着這位姑娘嗎?”
自家公子居然與這位姑娘,定下了下次見面的約定,清明雖覺荒唐,卻又覺得這并非是壞事。
“不用。”程嬰清冷的聲音響起。
片刻後,他淡淡道:“有緣,自會相見。”
沈绛醒來時,驿站外面早已再次熱鬧起來。
她起身後,阿鳶已經打好水回來,她一進來就嘆道:“我剛才瞧見對方客房的門開着,小二說裏面的客人早就走了。”
她頗為失望的小聲嘀咕:“程公子也真是,走了,怎麽也不打聲招呼。”
“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罷了,怎麽你還要人家再請你吃頓飯?”
沈绛正彎腰找東西,聽到她的話,好笑說道。
昨晚的那頓飯,便是程嬰請客。
阿鳶想到這個,也不好意思再抱怨。
她見沈绛翻找包裹,将水盆放下走過來說:“小姐在找什麽,讓我來找吧?”
沈绛卻一下拎起一件衣服,開心說道:“找到了。”
阿鳶探頭看過去。
“小姐帶你玩個好玩的。”沈绛明潤清澈的黑眸,露出狡黠的笑意。
沒過一會,就從客房裏出來一個俊俏公子和小厮。
待‘他們’出了驿站,馬車已停在門口等着。
坐在車上的護衛,竟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來。
還在沈绛要上車時,伸手攔了下,問道:“這位小公子,您是不是上錯了馬車?”
沈绛拿着沉香雕漆折扇,輕拍打着另一只手掌心,嘴角一勾:“你再仔細瞧瞧本公子?”
她原本清泠如泉水擊石的聲音,此刻帶着刻意壓低的低沉。
護衛一怔,再仔細看了一眼,這才驚道:“三、三……”
“三少爺。”沈绛潇灑将手中折扇,唰地一下打開。
“啊,是三少爺。”護衛瞧着自家這位如九天仙女般美麗的姑娘,竟搖身一變成了俊俏公子,一時也吃驚不已。
只見沈绛穿着一身象牙藍繡工筆山水樓臺圓領錦袍,長發被玉冠束着,脂粉盡無,可肌膚依舊過分白膩,顯得格外唇紅齒白。
還真是像哪家出門游樂的矜貴小少爺。
此時卓定他們也過來,衆人瞧見沈绛的打扮,在片刻驚訝後,倒也沒太意外。
女子出門在外,作男子打扮,也是常有的事情。
沈绛之前一路上不穿男裝,是因為路上不需要掩飾身份。
如今到了京城,她得先遮掩一番。
很快,她們坐上馬車,迎着晨露和曦光,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午時,他們的馬車終于到了京城。
這些天,他們都是在路上,幾乎未進過什麽大城鎮。
見慣了荒郊野嶺的寂寥,此刻馬車在大街上走着,隔着車窗就能聽到外面的喧嚣熱鬧。
阿鳶終于忍不住,悄悄掀起車簾一角。
數丈寬的青石主道,筆直往前延伸,一直到視線看不到的地方。
街面上熙熙攘攘,不僅車馬甚多,就連人流都格外密集,頗有些摩肩接踵的盛況。旁邊的街道林立着一間接一間的店鋪,茶館酒樓是最常見的,成衣鋪、糕點鋪、首飾店,看得人眼花缭亂。
店鋪上懸挂着的旌旗,迎面招展。
小販沿街叫賣的吆喝聲。
成群結隊的孩童在街邊追逐玩鬧。
很快,他們進了一家門面極大的客棧。
要了幾間客房之後,店小二領着護衛們,把馬車這些趕到後面馬廄。
沈绛帶着阿鳶先回房間。
只是剛進了客房,阿鳶問道:“小姐,咱們什麽時候去找大姑娘?”
沈绛一愣。
“幸虧之前京城來送年禮時,我特地問了管事,文國公府的情況。聽說因為文國公老夫人的原因,如今國公府還有兩房沒分出去單過,都是老夫人嫡出的。咱們要是去拜訪的話,見面禮得好好準備,萬不能因為咱們是從衢州來的,就讓國公府的人小瞧了。”
阿鳶說了一大通,沈绛聽的頭疼。
因為她壓根就沒想過,去找大姐姐。
現在她是什麽,罪臣之女,旁人躲都來不及,何必上門讨別人的嫌。
沈绛見阿鳶眼巴巴望着自己,只得哄她:“等我們安頓好了,再去拜訪大姐姐吧,免得國公府真把我們當成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
阿鳶聽到這話,嘆了一口氣。
用過午膳後,沈绛讓卓定套上馬車,帶着阿鳶出門。
卓定親自駕車,一路往京城東邊。
京城一直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
長平侯府就在西城的觀兒胡同,卓定打小就學的行軍打仗的本事,腦子裏有本活地圖。他雖沒來過京城,可是京城的布局他卻了熟于心。
等到了侯府門口,就見往常威風凜凜的石獅子,此刻也落了灰。
朱紅包銅皮大門上,明晃晃貼着封條。
連門口長平侯府的匾額都被摘了,衰敗之感撲面而來。
哪怕沈绛曾夢見這樣的畫面,卻依舊不如親眼所見來的真實。
長平侯府真的被抄家奪爵,不複存在了。
沈绛掀着車簾,一言不發地望着對面的侯府大門。
阿鳶見狀,以為她是觸景傷情,勸道:“小姐,要不咱們回去吧。”
沈绛卻突然開口說:“卓定,從明日開始,你跟其他人四處打聽關于我爹還有侯府其他人的消息。”
她知道沈作明現在被關在昭獄。
那個地方,尋常人根本進不得,更別說探監。
侯府還有不少舊人,很多都是跟着沈作明征戰漠北的舊部,情誼非同一般。
卓定坐在車架上,隔着車門應道:“屬下遵命。”
晚上入睡前,阿鳶忙着将自帶的幹淨被褥換到床上。
沈绛見她忙來忙去,吩咐道:“不用這麽麻煩。”
阿鳶立即說:“那可不行,他們幾個都是大男人不講究這些,小姐您是嬌滴滴的姑娘家,可不能睡這硬炕臭被。”
沈绛不在意道:“如今我已經不是侯府的小姐了。”
這話讓阿鳶手上的動作頓住。
許久,小姑娘扭頭看過來,臉上帶着一種倔強:“只要我手腳沒斷,就不會讓小姐受一丁點委屈。”
沈绛本意是想讓她盡早适應。
往後,她的身份再不是養在深閨的矜貴千金。
衢州雖是小地方,但沈绛的吃穿用度一應照着京城裏的大姐姐她們。
她過了十六年的侯府嫡小姐,金尊玉貴的日子。
連她身邊阿鳶這個大丫鬟,往日都未曾做過重活。
沈绛搖頭:“如今連偌大的侯府都被抄了家,我們何苦守着這點矜持。”
或許是那場夢境裏,沈绛親眼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反而比別人,更容易接受長平侯府落敗的事實。
畢竟命都沒了,這些身外之物有什麽用。
阿鳶今日卻格外倔強,她說道:“奴婢就是伺候小姐的,哪有讓小姐委屈的道理。”
此時見阿鳶更認真鋪着床,沈绛不說話了。
随她去吧。
想到這裏,沈绛心底自嘲一笑。
她這個侯府姑娘,倒是挺快适應了現在這個落敗千金的角色。
‘死’過一次的人,果然不一樣。
阿鳶鋪完被子後,又拎着水壺出去打水。
誰知沒一會兒,她拎着熱水回來。
“原來這裏熱水都得花銀錢現買,京城的客棧還真是想着法子撈錢。”阿鳶小聲抱怨。
說起銀子,原本正在寫東西的沈绛,不由擡起頭。
阿鳶替她倒了一杯茶,探頭過來:“小姐,你這些天都在寫什麽呢?”
之前只要到了一處驿站,沈绛就會将這個冊子拿出來,寫了一路。
“銀子。”
阿鳶:“啊?”
“我在想,怎麽樣才能在短時間,弄到一大筆銀子。”
錢到用時方恨少。
京城消息前腳傳過來,沈绛就讓賬房把家裏的銀錢都清點了一遍。
結果現銀居然不足一千兩。
家裏有不少田地和莊子,可這些地大多讓沈家族人在種,每年交的租子極少。
沈作明是有侯爵的人,自然不會跟族人計較這些。
況且沈家在衢州是世家大族,族親衆多,沈作明作為沈家如今當家人,哪年不是往族裏貼補銀子。
因沈作明也跟沈绛說過,若是不過分的要求,能幫就幫。
家裏親族長輩,婚喪嫁娶,總會求到沈绛跟前。
京裏每年送兩千兩銀子給沈绛,她自己沒用多少,大半貼補了族裏。
族裏開辦的族學,一切花銷費用,全都是從家裏過的賬。
抄家奪爵的消息傳來,賬面上根本沒現銀。
阿鳶震驚道:“小姐,您不是把家裏的東西都賣了,銀子還不夠嗎?”
沈绛揉了下額頭:“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卻少,當初我着急賣東西,當鋪的人壓了價錢,家裏的地契和房契我還沒來得及動。”
時間太緊,沈绛只将好出手的賣了。
後來又遣散家裏的仆人,花了些銀兩,最後離開時,她身上只帶了三千兩的銀票。
三千兩看似不少。
可對她來說,卻不夠,遠遠不夠。
她手裏什麽都沒有,無權無兵,還是別人眼中的弱質女流。
只有錢,才能替她開路。
阿鳶:“小姐,你想到怎麽賺錢了嗎?”
“還沒。”
這就是頭疼的地方啊。
沈绛望着桌上的水壺,突然笑了下,就連客棧這樣的地方都有撈偏門的法子。
京城那麽大,總能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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