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謝珣的聲線天生帶着幾分冷調, 可是這樣的清冷,卻在這喊殺震天和彌漫着血腥氣的地方,莫名安撫了沈绛。

她突然松開手掌按住的另一只衣袖。

在這裏, 她無需自保, 因為有個人擋在她身前。

本以為錦衣衛人數衆多占據上風, 很快就能将此間局面控制住。可喊殺聲剛起,就從暗巷內沖出十來個彪壯大漢, 拎着刀竟是來救人的。

原來這幫匪徒也藏了後手。

一時間,整個酒樓內外猶如人間地獄。

斷臂殘肢,竟随處可見。

血跡更是随處可見, 地上、牆壁上, 甚至是頭頂的燈籠上。

酒樓掌櫃帶着夥計躲在櫃臺後面, 吓得瑟瑟發抖, 這會兒連哭都忘記了,甚至還隐隐聞到尿騷味。

有人被吓尿了。

謝珣微轉頭望着身側的小姑娘,她安靜站着,卻渾然不覺害怕的模樣。

待沈绛察覺到謝珣的眼神,她擡眸望過去,兩人四目相對。

待她無辜的眨了眨眼睛之後, 才察覺自己的反應好像不太對, 一般來說尋常小姑娘若是遇到這樣的場面,會是什麽反應?

于是在思索片刻後,沈绛軟聲道:“這…這也太可怕了。”

謝珣垂下手臂,寬大的衣袖正要從她眼前消失時, 他卻跨步過來, 整個人擋在了沈绛面前。

這下她的眼睛落在他青衫上的繡着卷雲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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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她輕聲喊了句, 似乎想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謝珣垂眸看她, 低聲說:“我們得在這裏等一會兒,外面刀劍無眼。”

沈绛自然不會拒絕:“好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喊殺聲漸漸停了,明明時辰還未至深夜,可整條街卻有種鴉雀無聲的死寂。

“那些匪人都被抓到了?”沈绛聽着外面動靜,又問了句。

抓到?只怕都死的差不多了吧。

錦衣衛是什麽人,但凡能出動他們來抓的人,必然不是什麽尋常宵小。

況且方才那些錦衣衛下手不分輕重,顯然是根本不在乎這些匪徒的死活,能抓活的最好,但是死了的也無所謂。

直到外面響起整齊腳步聲,顯然是後續趕來的官兵。

突然,謝珣開口道:“此間場景太過血腥恐怖,只怕你看了之後會受到驚吓,倒不如不看為好。”

“那怎麽辦?”沈绛下意識問,她總不能捂住自己的眼睛吧。

她剛未出口,只見謝珣已擡手将自己束發的裝飾發帶摘了下來,兩寸寬的青色飄帶被他握在手心。

然後他擡手将發帶蒙在沈绛的眼睛上,低聲說:“小姑娘不應該看這些的。”

沈绛安靜站在原地,任由他的手臂環到她的腦後,将飄帶輕輕打上了一個活結扣。

待他系好發帶,幾不可聞地低笑一聲。

沈绛乍然被蒙住眼睛,看不見外面,又聽他笑,忍不住問:“怎麽了?”

謝珣低頭打量着她的模樣,一張小臉白的欺霜賽雪,兩寸寬的青色飄帶蒙着眼睛,教她身上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脆弱感。

煞是可愛。

他剛系好,就聽到有大批人馬再次進來。

是之前追殺出去的錦衣衛,再次回來了。

錦衣衛衆人将酒樓的掌櫃和夥計找了出來,又看着一直站在窗邊的那對男女,其中一個人擡起繡春刀,指向謝珣,不耐煩道:“你們兩個過來。”

沈绛雖然看不見,卻下意識覺得,就是在說她和謝珣兩個人。

她正要擡腳,卻被謝珣拉住衣袖,他低聲說:“我們不過是湊巧來吃飯的,跟這幫匪人毫無瓜葛。錦衣衛的人應該只是問問而已,你留在這裏,我過去回話就好。”

沈绛不放心說:“聽聞錦衣衛權勢極大,可以抓捕任何人,你小心些。”

“我知道,你乖乖站在此處等我。”他聲音溫潤,聽着絲毫不緊張。

沈绛也只得點頭,畢竟她蒙着眼睛,沒有他在,她哪兒去不了。

只是謝珣離開後,她突然想到她眼睛上蒙着的發帶,其實是可以随時拿掉。

偏偏,她心底念頭微轉過後,竟沒有擡手摘下。

剛才叫謝珣的人,是個錦衣衛小旗,見他過來剛要呵問。

誰知謝珣卻從懷裏掏出一個令牌,對方見狀,神色一變,正要行禮,謝珣卻沖着他擡了擡手臂,示意他不用下跪,接着他才輕笑說:“大人,我與那位姑娘只是途徑此處吃飯而已,實在不是有意打擾錦衣衛辦案。”

錦衣衛小旗微垂頭,卻還在想他那塊令牌,上面雕刻着的金龍,栩栩如生。

那是只有聖上禦賜的東西,才會有的金龍。

沒人敢在天子腳下的京城造這樣的假,有這樣令牌的人,應該是王公勳貴才是,偏偏對方與他說話卻絲毫不倨傲,反而格外客氣。

直到謝珣再次說:“若是無事,我可以帶着那位姑娘離開了嗎?”

錦衣衛小旗朝後面看了眼,就見那姑娘站在窗邊,月色從打開的窗戶處傾籠而下,佳人身姿綽約,哪怕青帶遮眼,依舊看得出是個絕色。

這人心思活絡,便猜測該不會是哪家貴公子喬裝,在這兒私會美人呢吧。

啧啧,貴人可就是會玩。

于是他沖着謝珣拱手,客氣說:“既然你們只是在路過,自然現在就可以走。”

沈绛離的雖遠,卻模糊聽到他們的對話。

心底松了口氣。

很快,謝珣回來,他将自己的衣袖遞到沈绛的手邊,“抓緊我的衣袖,我帶你出去之後,再替你解開發帶。”

沈绛緩緩點頭,擡手抓緊。

此刻官兵正在收拾現場,只是有了那個小旗的吩咐之後,倒是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謝珣走在前面,小心帶着她繞開了地上的血跡,從酒樓正門離開。

兩人在街面上走了好一會兒,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也淡去。

走在身側的謝珣停下腳步,沈绛跟着停下。

她站在原地,聽到他說:“我現在給三姑娘将發帶拿下可好。”

于是她乖乖站在原地,沒一會兒,擡起的衣袖從她耳鬓邊輕輕擦過,她的耳垂竟沒來由的發燙起來。

二月清冷的夜風拂過耳畔,白皙的耳垂依舊泛着沁血般的紅。

謝珣将發帶摘下,沈绛閉了閉眼睛,才重新适應光線。

夜色已濃,只有天邊懸挂着的明月遙遙照映着大地,月光灑落下一片波光般的清泠銀輝,與周圍街道上店鋪門口挂着的燈籠,相互輝映。

沈绛回頭看了眼,剛才的酒樓。

那裏門口守着一排官兵,酒樓裏面更是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周圍的店家,膽小的早已經将店門關上。

此刻哪怕就算沒關的,店裏也是空無一人,客人早被這震天喊地的殺聲吓跑了。

沈绛小聲嘀咕道:“吃飯都能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運氣似乎不太好。”

上京的路上遇到劫匪不說,還能撞見自己的前未婚夫跟其他女人私奔。若不是她實在不喜和尚,倒真該去寺廟裏上柱香。

“你怎麽知道,不是我連累了你呢?”謝珣好笑地望着她。

沈绛搖頭,臉上挂着無奈:“這種倒黴的事情,三公子還是不要與我搶了。”

饒是謝珣這樣不動聲色的性子,都被她這句話再次逗笑。

兩人往回走了幾步,突然沈绛轉頭問謝珣:“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謝珣挑眉。

沈绛緩緩說:“我們忘記吃飯了。”

剛才他們的菜剛端上來,還未動幾筷子呢,先是遇到那個絡腮胡,接着就是錦衣衛開始抓人,一桌好菜,全都浪費了。

沈绛倒是想起之前的事情,她問:“方才那個絡腮胡後來怎麽樣了?”

謝珣神色淡然:“運氣不太好,死了。”

他都已經提醒對方,小心身後了。

沈绛倒是沒流露出什麽同情的表情,這種人吃飯都能調戲小娘子,可見平時也是個惡貫滿盈的人。

死了就死了吧。

因為這條街的店鋪都關的差不多,兩人只得多走了幾步,終于在一座青石橋旁,看見一個馄饨攤兒。

這家還算講究,用粗布拉了個棚子。

鍋爐擺在棚子裏,遠遠看着就有股人一縷縷白汽升起,這麽乍暖還寒的夜晚,來碗熱馄饨,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尋着香味走過去。

攤子裏沒有別人,老板見他們過來,熱情招呼他們坐下。

沒一會兒,兩碗馄饨被端了上來,褐色粗瓷碗裏盛着白皮馄饨,翠綠蔥花灑在上面,碗剛到跟前,香味已撲鼻而來。

兩人都是打小受着吃食不言寝不語的教養,安靜吃着馄饨。

其實沈绛也餓了,她這一天就沒消停。

白天忙着胭脂鋪子的事情,結果晚上回家,熱飯還沒吃上一口,先看了一場血肉模糊的大戲。

幸虧她剛才沒瞧見那滿地的斷臂殘肢,否則現在這碗馄饨吃的也不香了。

這個店家的馄饨包的甚好,她吃完還有些意猶未盡。

以至于對面的謝珣,擡頭看着她,好心問道:“還要再來一碗嗎?”

啊?

沈绛一怔,她立即搖頭:“不用,我吃飽了。”

好歹她也是小淑女,把一碗馄饨全部吃完,已是足夠,哪還有再要第二碗的道理。

此刻兩人都吃完,沈绛想起家裏還殷切等着的阿鳶和清明。

不知卓定回沒回來,她今日派他去了別處。

于是她讓老板再做三碗馄饨,一并帶回去,只是她說道:“老丈,我忘了帶食盒出來,可否借你的盒子一用?”

“小娘子盡管拿去用好了,只要明個遣人送回來就行。”攤主笑呵呵答道。

兩人坐着等馄饨,沈绛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好奇問道:“沒想到,錦衣衛的人居然也這麽通情達理,居然這麽容易放咱們離開。”

謝珣溫和一笑:“也不盡是,只是我拿出了證明自己身份的腰牌。”

沈绛略驚訝望着他。

謝珣解釋道:“這兩日家裏給我尋的差事定了下來,正巧我身上帶了文書,是以對方才會輕易放我們離開。”

“恭喜三公子了。”沈绛發自內心笑道。

畢竟不管在何時,要想安身立命,還是得靠自己。

謝珣輕聲說:“我并非科舉出身,只是個小差事而已。”

“那又如何,大丈夫不拘小節,即便從微末做起,我相信以三公子的為人,一定會有大展宏圖的一天。”沈绛也不知為何,莫名對三公子有種信任。

她相信她眼前的這位公子,雖一時困囿塵埃,卻終究會扶搖直起。

可惜,她夢中怎麽就沒夢到三公子呢。

沈绛頗為遺憾地想着。

“你倒是對我有信心。”謝珣邊說邊搖頭。

沒一會兒,沈绛湧起一股想要打哈欠的困乏之意,謝珣朝攤主看了眼,問道:“請問馄饨做好了嗎?”

“這就好了。”攤主答了一聲。

謝珣起身走過去,将這幾碗馄饨的錢,一塊付了銀錢。

待他提起攤主裝好的馄饨,轉身對沈绛說道:“走吧,咱們早些回去。”

沈绛起身,走到他身邊,兩人一塊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謝珣見她滿臉倦色,關切道:“三姑娘,很累嗎?”

此時沈绛卻注意到了他對自己的稱呼,又成了三姑娘。

仿佛之前的那一聲三姑娘,只是情急之下,他無心的脫口而出。

“今日去看了鋪子,确實有些累。”沈绛聲音透着帶着一絲嬌柔的懶散。

“鋪子?”

沈绛小聲說:“我要在京城久居,不想坐吃山空,便與人一起做了點小生意。”

謝珣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回答。

着實又讓他意外了一次。

謝珣沉默了會兒,眼眸微垂:“三姑娘,總是教我意外。”

“是讓你見笑了吧,”沈绛疏朗一笑。

世家千金金尊玉貴,哪個不是被養在閨閣之中,十指不沾陽春水。只有家境落魄的實在過不下去,才會抛頭露面。

至于商賈之事,更是在末流。

沈绛自個倒是不在意,不過她也知道世人眼光有多挑剔。

謝珣突然停住腳步,側身望向沈绛:“方才三姑娘與我說過的話,怎麽轉頭就忘了。”

沈绛也看着他,兩人四目相接。

許久,謝珣輕聲說:“即便是從微末做起,我相信以三姑娘的能力,定能如鲲鵬般扶搖直上。”

沈绛沒想到自己剛才安慰他的話,轉頭就讓安慰了自己。

“借三公子吉言。”

沈绛并未篤定命運的人,若是信命,那個夢境給她的預示,她就該遠遠逃脫,留得自己一條小命茍活。

可她既然來了京城,便會咬牙撐下去。

開鋪子做生意,即便被人視作輕視又如何。

她亦不在乎。

因為她只信她自己。

過了兩日,沈绛去了一趟作坊,将第一批最好的貨,拿了回來。

畢竟這些口脂是要上唇的,而且雖然看着顏色是與她要求的相差無幾,但是上唇之後的色彩,卻會因為各人唇色不同而呈現出差異。

因為屋子裏的光線略暗,沈绛幹脆讓阿鳶把口脂都擺在外面院子的石桌上。

這家院子原先的主人,應該也有幾分閑情野趣。

院子裏不僅搭了葡萄架,還做了一副石凳石椅在架子旁。

阿鳶又把一面水銀鏡拿了出來,這可是當初大姐姐特地在年貨裏派人帶給她的,是西洋舶來品,比銅鏡照的清楚多了。

當初賣東西時,沈绛都沒舍得賣掉。

“小姐,咱們先試哪一個?”阿鳶瞧着擺了滿滿一桌子的精致小瓷盒,簡直愛不釋手。

沈绛指了指其中一個菱花瓷盒,說道:“先試這盒吧。”

這是她特地讓人制作的瓷盒形狀,用意自然深遠。

阿鳶拿起盒子,一邊給她上妝一邊說道:“小姐,你說咱們的口脂,能賣的出去嗎?”

要說這丫頭有什麽不好,大概就是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段時間,沈绛表面淡然處之,可心底早已焦急不已。

她來京城這麽久,遲遲還沒未見到姐姐,身上的銀兩看似還夠用很久,可是跟姚羨合夥開鋪子,人家都出了鋪子,她自然也要拿本金。

銀子光見出去,不見回頭,她心底能不着急嘛。

這丫頭的問題算是問到了她死穴上了。

她苦心經營的這些,能得到她想要的回報嗎?

好在阿鳶這丫頭,旁的不說,手巧的是沒話說。之前在衢州時,她就會自個做胭脂,上妝手法更是別具一格的好看。

誰知阿鳶剛替她妝扮完,正要細細打量,就聽門口傳來敲門聲。

阿鳶放下手中東西,轉身去開門。

居然是清明站在門外。

清明将手裏提着的紙袋,遞了過來:“這是我家公子買的味鮮居的招牌燒鴨,特地送來給沈姑娘嘗嘗,也是咱們的喬遷之禮。”

阿鳶一聽是燒鴨,正要眉開眼笑。

卻見清明視線落在院子裏,陡然瞪大了眼睛。

只見院中坐着個女子,一襲淺藍色妝花錦緞襦裙,烏黑長發上戴了銀色流蘇發簪,微風一吹,被打的如蟬翼般輕薄的銀色流蘇葉,風中搖曳生姿。

她臉頰本就白皙,此刻更是散發着羊脂凝玉的柔軟白嫩感。

可真正叫人挪不開眼的卻是她的唇瓣。

原本應該是粉嫩的唇,此刻卻呈現着大紅色徘徊花般的紅豔華貴,明明是唇,卻有嬌豔欲滴之感,明豔到不可方物。

讓人立即生出不敢多看一眼的閃躲。

待她揚起唇瓣,沖着清明淺笑時,漫天天光似乎也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你家公子呢?”沈绛問他。

她輕啓的紅唇似乎打破了這一瞬的呆滞,讓清明重新回過神,可他依舊呆呆立在原地,心頭依舊驚跳不已,更是面紅耳赤。

他少年心性,喜歡習武甚過姑娘,對姑娘的相貌從不在意。

這沈姑娘莫非是什麽妖孽不成,竟讓他都看到失了神。

見她居然還問自家公子,清明心底暗想:可不能讓世子爺瞧見她這般模樣。

清明正想着如何回複,就聽沈绛說:“既是招牌的燒鴨,我如何好一人獨享。”

于是她就讓阿鳶又去隔壁将三公子請過來。

謝珣過來時,清明還站在門口,一副糾結萬分的模樣。

仿佛院子有什麽,讓他難以邁開步子。

直到謝珣自己走到門口,看見院落內坐着的姑娘,她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微偏頭看過來,一雙明眸在瞧見他時,眼波潋滟而妩媚。

一瞬,謝珣的眼瞳微縮了下。

下一秒,他擡腳入了院內。

清明跟在身後,卻是驚詫不已,因為他實在沒想到世子爺居然這般淡然。

難不成沈姑娘這妩媚明豔的模樣,并未打動世子爺?

世子爺不愧是世子爺!!

可謝珣剛坐下,沈绛就問:“三公子可覺得,我今日有何不同?”

清明站在謝珣身後,一聽這話,這一顆心猛地一跳。

沈姑娘這是打定主意要引誘他家世子爺?

不就比平時漂亮了許多,讓人不敢直視了許多。

清明又咽了下口水。

今個又不是吃羊肉爐,他怎麽口齒生津呢。

可坐着的謝珣卻并不知他身後小侍衛,複雜的小心思,他在沈绛臉上略一打量,又低頭看到滿桌擺着的盒子:“三姑娘今日抹的口脂甚是漂亮。”

沈绛沒想到,謝珣作為男子,竟也能觀察這麽入微。

或許真的是因為她的口脂極漂亮?

這一下,就讓沈绛一直以來惴惴不安的心,似乎稍微放了下來。

“我先前與三公子說過,我與朋友做了點小生意,我們便是打算從這小小的口脂做起。”

謝珣低頭看着桌上的東西,問道:“這些便是三姑娘要賣的口脂?”

沈绛點頭,她迅速将其中四盒口脂拿了出來。

“這是我們店裏的鎮店之寶,用料昂貴不說,光是研磨原材料就經過二十三道工序。而且我們特地給每一盒口脂取了名字。”

沈绛之前曾經花了時間研究過,發現但凡能賣的廣為流傳的東西,一定有屬于自己的名字。

澄心堂紙、龍尾石硯、李廷珪墨,這些耳熟能詳的文房三寶,或以地為名,或以人為名,反正各個名字都叫得響亮。

所以她這四盒口脂分別叫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謝珣輕笑說道:“是古時四位美人的傳說,口脂本就是女子之物,以美人傳說命名确實恰當。”

謝珣說完,擡頭看了她一眼,低聲一笑:“三姑娘,好妙思。”

原本沈绛聽着他的分析,正欲點頭。

可她突然聽到他誇贊自己的話,莫名耳鬓一熱。

待她收斂好心神,迅速指着另外剩下的盒子,她說:“這些口脂用料雖不及,但是勝在顏色夠多,足夠滿足所有姑娘的需求,并且也能夠滿足有些姑娘喜歡收集的癖好。”

“這些,三姑娘可想好取什麽名字?”謝珣極跟得上她的思路。

有種沈绛說了上句,他已猜到了下句的默契感。

沈绛說道:“我是以二十四節氣取名,因為節氣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東西。即便是平民女子,也知道冬至、霜降這些節氣。”

他們的口脂是剛入市的,要想迅速有知名度,光是在取名上,沈绛就曾經絞盡腦汁。

後來她幹脆舍繁取簡,用身邊耳熟能詳的美人傳說和節氣命名。

二十四節氣,還正好對應二十四種顏色。

而且每個季節的色彩,她也有研究的搭配過,比如春季節氣的顏色多為水粉、淺紅,夏日炎熱顏色則是明快濃豔的绛紅、真朱,秋日色彩則是略帶橘調的薄柿色、檀紅色,而冬季的色彩則是莊重的胭脂色、栗梅色。

因為正月裏宴會頗多,出席宴會自然得配上大氣又不失裝作的口脂色彩。

月銀有限的姑娘,可以根據沈绛的搭配,每個季節只挑選一兩種顏色便好。

闊氣的姑娘,倒是能一口氣把二十四種顏色都包圓了。

至于這兩種口脂的定價,更是天差地別。

四美的用料極盡昂貴,光是‘沉魚色’這一種口脂,原材料便包含了雲母、珍珠、冰片、大紅珊瑚還有金箔等。

身後的清明出身王府,聽着這些原材料時,眼角都抽了抽。

謝珣問道:“三姑娘想如何定價?”

沈绛斬釘截鐵道:“一盒,十五貫。”

這下原本還只是眼角抽了抽的清明,差點跳起來,喊一聲黑心商人。

她可真敢開口,一盒口脂十五貫。

大晉朝一貫便是一兩,這一盒口脂要十五兩銀子。

誰知沈绛仿佛感覺到他的內心活動,突然擡頭望過來,笑道:“清明小哥,你一個月月銀幾兩?”

“一個月二兩。”清明面無表情回答道。

沈绛滿意的點頭:“那你不吃不喝大半年,也能買上一盒了。”

清明:“……”

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壞心腸的小姑娘。

沈绛心底卻哼笑,別以為你不說,我就瞧不見你滿臉都寫着我是黑心商人呢。

謝珣想了下,開口說:“十五貫确實是貴,可是貴卻又有貴的道理,因為光是因為這昂貴的價格,便會有人關注到這些口脂。”

沈绛恨不得将三公子,引為生平知己。

她眼睛一亮,輕聲說:“對,我便是三公子這樣的想法,用這樣極致昂貴的口脂在京城的貴女圈子裏打響名聲,進而讓朱顏閣名揚京城。”

而普通姑娘即便賣不了四美這樣的頂級口脂,也可以退而求其次,買另一個系列的口脂。

比如二十四節氣。

所以她真正要打響的是朱顏閣的名聲。

她要讓朱顏閣裏出的口脂,成為京城所有姑娘都趨之若鹜的東西,要讓她們一盒難求。

突然,她的一張仙人之姿的小臉垮了下來。

一旁阿鳶和清明都看愣了,怎麽說的好端端就喪氣了呢。

雖然清明沒做過生意,可是他卻不笨,覺得沈姑娘這法子是對的,若是真叫她走對了路子,必然是要賺的盆滿缽滿。

沈绛不等他們問,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我面臨着一個最大的問題。”

“什麽問題?”阿鳶着急問道。

清明也瞪大眼睛等着她的回答。

卻不想,反而是坐在對面的謝珣,聲音溫雅道:“三姑娘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就是,她上哪兒去找可以買這十五貫一盒口脂的人。”

對!!!

沈绛眼神熱切的望着謝珣,三公子瞧着是個讀書人,可是腦筋不僅不死板,而且格外靈活。若不是他如今已有官家的差事,她非得拉着他一塊做生意不可。

若是以前,她本就是勳貴世家的嬌小姐,自個都能買得起十五貫一盒的口脂。

可如今,就是因為沈家敗了,她才淪落到做生意。

阿鳶倒是想到一個人,只是謝珣和清明在此,她不方便說出來,只能幹着急的給沈绛使眼色。

只可惜她的眼色,沈绛瞧見了,也全然沒當回事。

因為她已經猜到阿鳶想要說的是誰了。

自然是她大姐姐沈殊音。

大姐姐乃是安國公府的世子夫人,當年未出閣時,更是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可以說她穿過的戴過的,都會在京城世家貴女圈子裏引起關注。

後來她又嫁進國公府,出身好,嫁的更好。

大姐姐便是那種教人又羨又妒的人。

突然,沈绛有些不敢想大姐姐如今的日子,原本被人人豔羨的人,如今卻突逢娘家敗落。女子出嫁之後,娘家便是底氣和靠山。

原本爹爹是大姐姐最大的底氣,她可以在安國公府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可如今,會不會有人會趁機落井下石。

沈绛藏于市井之中,沒人知道她是長平侯府嫡出三姑娘的身份,所以她無需面對別人嘲諷和不懷好意的眼神。

可大姐姐在京城,無數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

說不定她早已經嘗遍了別人的冷眼。

沈绛心底突然失落,她其實也好想大姐姐。

可她知道現在還不是去見大姐姐的時候,她與大姐姐雖不是從小一起長大,可是阿娘去世後,她們兩人一起在衢州守孝。

大姐姐瞧着外表柔順娴靜,內裏其實極堅定。

若是讓大姐姐知道,她沒去揚州外祖家中,而是來了京城,她一定會第一時間趕自己走。

只有等到她讓朱顏閣徹底在京城揚名,她自己能在京城靠自己站穩腳跟。

她才有資格跟大姐姐說一聲,她留在京城不會拖任何人的後腿。

此刻,她想着大姐沈殊音的事情,顯得格外安靜。

可落在對面謝珣眼底,卻是她微微蹙起的眉宇。

他坐在此處,聽着這個小姑娘說了大半日的生意經,已是荒謬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可如今她一皺眉,他第一念頭想的竟是……

得幫她呀。

謝珣自然明白,他對這位小姑娘并非有什麽非分之想。

只不過是瞧她如今淪落,想要伸手拉一把。

他想看看,若是借一把力給她,這個姑娘能飛的有多高。

于是他緩緩開口道:“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

沈绛擡起頭,面露疑惑,随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他知道哪裏可以找到能買她十五貫一盒口脂的人。

她等了一會兒,謝珣再次開口。

“映雪堂。”

映雪堂,要說具體出現的時間,還真沒人說的上來。只記得剛成立時,是因為京城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壓倒了民房。

當時死傷慘重,無數人在寒冬臘月流落街頭,凄慘之景,讓見過的人至今難忘。

于是朝廷積極救災之外,京城的貴夫人小貴女們,也紛紛大發善心慷慨解囊。

施粥的、捐銀兩、捐衣裳被褥的,也是衆人拾柴火焰高。

後來是當時的長公主牽頭,說是将大家的力量積攢到一起,方能辦成大事。

沒成想,當年救災中,這個由女子組成的松散小聯盟,竟出了大風頭,聖上更是下旨誇贊衆女眷有木蘭之風,在危急之時能挺身而出。

于是初期的映雪堂就這樣成立。

後來漸漸發展成了世家貴女們聯誼的一個圈子,再後來門檻漸漸降低,連商賈女眷也能進入,不過是為了吸納有財力的商賈女眷。

待捐款捐物時,才能有人積極出銀子嘛。

因此映雪堂可以說是京城裏容納最多貴女的地方,更何況為了擴大影響力,映雪堂經常會舉辦詩會、茶會各種大小宴會。

謝珣此刻提到映雪堂,沈绛立即就點頭贊同。

之前她在京城打探消息時,便聽說過映雪堂的大名。

而且京城貴女們都多以身為映雪堂一份子為傲,所以她若是能在映雪堂裏先打響她家口脂的名聲,那麽揚名整個京城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只可惜,映雪堂之所以是映雪堂,就是因為它對受邀女子的身份,是有要求的。

沈绛如今就是一個破落小姐,只怕連一只腳都踏不進去。

晚上,謝珣坐在桌邊看書,清明正在整理被褥。

待他将被子抖了抖,突然轉身說:“公子,咱們真的得一直住在此處?你這兩日不在家中,王爺還派人問了晨晖。”

謝珣低頭翻了一頁書,并未理睬。

清明嘆了口氣,要說自家公子,人人瞧他外表溫潤有禮謙謙君子模樣,可是骨子裏卻堅持己見,他若想要做的事情,誰都擋不去。

去年出家那件事,之所以未能成,只怕也是因為他心底并不是真的要出家。

見公子不說話,清明幹脆又說起旁的。

“對了,說起這位沈姑娘,公子瞧見她說起生意經時,眼睛都發亮的模樣了嗎?簡直就是個錢簍子。”

突然,謝珣将手裏拿着的書擱在桌子上。

書脊落在桌面上的輕響,讓清明心底咯噔一下。

謝珣擡頭望着他,聲音冷淡:“若你覺得實在閑來無事,要背後非議別人,就去外頭蹲一個時辰馬步吧。”

清明呆愣。

“還不快去,”謝珣終于低斥道。

清明哪還敢多言,放好被子,一溜煙的跑到外面牆角,馬步穩穩紮住。

此刻依舊坐在房內的謝珣,重新拿起書。

只是剛看了一眼,謝珣突然起身,他負手出了門,一眼看見牆角邊的一團黑影。

清明打小的功夫底子,一個時辰的馬步絲毫不在話下。

于是謝珣慢步到他跟前,清明立即開口說:“公子,我知道錯了。”

“知錯了?”謝珣将手掌從背後拿出,只見他将手裏拿着的書壓在清明頭頂,聲音微涼:“書若掉下來,就重頭再站一個時辰。”

清明:“……”

待他轉身準備回房時,突然又轉身看着清明,“錢簍子怎麽了?”

不是也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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