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沈绛直到出了酒館, 依舊一言不發,顯得心事重重。

待上了馬車後,她坐在馬車的角落裏, 微垂着頭。顯然這個消息,确實讓她心底沉重了不少。

如果最後真的查出來,仰天關之戰有皇子牽扯其中。

皇帝真的會願意為她爹爹平反嗎?畢竟這牽扯到皇家臉面, 事關五萬将士的性命, 讓一個沈作明當靶子背負上所有的罪名,總好過讓一個皇子出來承擔罪責。

“在擔心這件事真的牽扯到皇子?到時候哪怕我們找到證據,也未必能還你父親清白?”

沈绛下意識擡起頭, 眼睛睜大, 望着他, 這人竟猶如會讀心術般。

她心中所想,皆被他猜中。

馬車內并未點燈,略有些昏暗, 沈绛眼前,只有男人坐在對面的高大挺拔身影。

随後他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無意間驅散馬車內濃郁到散不開的黑暗, 他說:“雖然帝王确實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但是皇上也并非能掌握一切。他也需要考慮民聲和民望, 還有朝中諸多朝臣的意見。”

沈绛忍不住點了點頭。

這話确實不假,若是他們真的找到證據,哪怕皇上真的想要包庇自己的兒子,也要考慮那麽多朝臣還有悠悠百信之口。

“況且當朝的這些皇子,并非鐵板一塊。”

沈绛一怔, 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謝珣指的是如今這些皇子的争鬥, 太子雖有仁德之名, 但其實他并非皇帝最喜愛的皇子,況且他如今乃是半君,手底下幕僚和附屬無數,看似勢力龐大。

但越是這樣的勢大,卻越發将他置在水火之上。

畢竟沒有皇帝能夠忍受自己的權柄被分享,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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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何三皇子端王,四皇子魏王等成年皇子,如今都有各自轄管的部堂,形成了如今分庭抗議,而并非太子一家獨大的狀況。

“三公子的意思是,這些皇子之間鬥争極是激烈,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

“如果這件事真的牽扯到哪位皇子,哪怕皇上想要隐瞞,其他皇子卻未必讓他如願,皇位之争,激烈血腥,将其他競争對手徹底失去希望,光是露出一丁點味道,就足以讓他們瘋狂。”

“況且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我們找到證據,這天地必有乾坤。”

沈绛心底的陰霾,在這番話,一點點被驅散。

她望着眼前男人的輪廓,他那雙狹長而又烏亮的雙眸,此刻在這濃稠的黑暗中,猶如頭頂蒼穹烏雲蔽月時,最璀璨的那顆恒星,散發着清清冷冷幽光。

這樣清冷的光輝,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馬車行駛了大約半個時辰,總算是到了故衣胡同。

不過才一日沒回來,沈绛又有種恍如隔月的感覺。

誰知清明剛将馬車停下來,就見旁邊一個聲音響起:“這可是程推官的馬車?”

清明答道:“正是。”

“我瞧着這位小兄弟格外眼熟,想着你大概便是程推官身邊的小厮,不知程大人如今可在車上?”

“請問您是?”清明伸手撓了下腦袋。

對方立即笑道:“我乃是京兆府的衙役,府丞大人派小的,特意回來請大人。”

謝珣掀起簾子朝外面看了一眼,京兆府的人并不算太過繁雜,所以他一眼就認出對方,确實是京兆府的衙役。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随後便到。”

衙役彎腰行禮:“是。”

不過在擡起頭時,他突然說道:“府丞大人說,是事關大人正在查的案子,所以還請大人早些去京兆府。”

沈绛一聽事關案子,立即說道:“都已經到巷子口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三公子你還是先去府衙吧,畢竟事關重要。”

說完,她不等謝珣挽留,伸手掀開車簾。

待她下了馬車,站在路邊的那個衙役,還頗為好奇的瞧了她一眼。

謝珣雖是剛到京兆府沒兩個月,但是他卻是京兆府除了府尹大人之外,最叫人關注的一位大人。

無外乎其他,就是因為他這幅長相。

府尹孫繼德就感慨過,他家中女孩要不就是已嫁人,要不就是年歲尚小,實在沒有能與謝珣般配的,要不然他非要把謝珣招為乘龍快婿。

況且他到了京兆府,連着辦了幾件案子,都頗為幹淨利落。

如今京兆府遇到了什麽大案,頭一個就是分派給他。

沈绛往巷子裏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的馬蹄聲響起,她回頭看了一眼,清明已駕着馬車慢慢離開。

等沈绛走到巷子內,自己家的院子門前,她正要敲門。

誰知手掌剛碰上院門,門板就被輕輕推開,露出一絲縫隙。

沈绛的心,猛地狂跳一瞬。

她站在門外,腦子在瘋狂的飛轉,進入還是就此退出去。

可她回頭望了來時的巷子,長長的巷道,離外面的街道只有十幾米遠。

可是這十幾米,只怕就是一道天塹。

兩側的屋舍院落裏,說不定就會在她往後轉的一瞬間,撲出來。

置之死地而後生。

沈绛突然在腦海中生出這個念頭。

這一路上,她不是在被追殺,就是被圍獵,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

此刻天色徹底黑了下來,院子裏和房內都沒點着燈,到處都是漆黑一片,沈绛一步一步緩緩向前。

她所租住的這個小院,并不大,所以院子裏藏沒藏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個時辰,按理說阿鳶和卓定都應該在家。

況且她曾叮囑過,不管什麽時候,門口的院子都得拴上。

她并沒有立即前往正房,而是走到院子裏堆着幹木柴的地方,這是卓定劈好,堆在這裏的。沈绛摸了一下,就找到了那把砍柴刀。

幸好,這把刀還在。

砍柴刀的刀口是被開過鋒的,今晚月色不錯,天上銀月,往整片大地傾瀉了一地的銀輝。如水的光輝照在這把砍柴刀上,刀口上反射出同樣冷冽的光。

不知為何,這個院子猶如陷入死寂。

沈绛從懷中摸出一個荷包,貼身藏着的。

這個荷包裏的東西,她從得到起,一直到現在,還從未用過。

因為先生曾與她說過,此物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

之前在周叔的院子,她就想過,若是她發出狼煙彈還是無法将對方勸退,就會服下這個東西。

那日沒用到的,沒想到在她家中,反而用到。

她将荷包裏的東西倒出,一口吃下。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照得整個小院裏亮如白晝。沈绛的腳步輕晃,竟輕如鴻毛,不知道她怎麽動的,就一下到了正房門口。

她一腳踢開房門。

驟然響起的撞擊聲之中,卻夾雜着一道極輕的破空聲,随後一道而來的閃電,将逼近門口的刀鋒,照的雪亮。

刀鋒破空而至,瞬間就逼近了沈绛的脖頸。

沈绛絲毫不亂仰首,避開刀鋒的同時,手裏的砍柴刀已橫掃出去,刀尖刺啦一聲,劃破了對方的衣裳。

而空中也飄落着一絲鬓發,那是沈绛的長發,被刀鋒削去。

要不是她方才身形如鬼魅般快,躲避及時,被這鋒利的刀刃削去的,只怕不只是她的發絲,而是她的腦袋。

依舊無人說話。

因為随之而來的刀刃,再次逼近,這次沈绛不再被動防守,竟是豁出性命般,與對方拼殺。

很快,她就摸透了。

這是個男人,因為無論是臂力,還是隐藏在黑暗中,若隐若現的身高,皆是男人。

只是這一人一刀,不僅身形快如疾風,就連刀法亦是。

對方一把長刀在她周圍揮舞出一片刀網,只要她一個不慎,非死即傷。

兩人在這個狹窄的正堂內,打得難解難分。

哪怕是沈绛的砍柴刀,都能輕易擊穿身側的桌子,将椅子一分為二。

只是幾次交鋒之後,沈绛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異樣。

因為對方的刀風雖然快如閃電,卻沒有要取她性命的意思。

似乎每一次的劈斬襲來,都留有餘力。

直到最後的兩刀相擊,刀身長鳴,迸濺出零星火花。

沈绛手中的砍柴刀終于受不了這樣劇烈的相擊,竟應聲破碎,刀片如破碎的雪花,灑落到地上。

她此刻只握着砍柴刀的刀柄。

對面的人終于在一直以來粗重的喘息聲之後,發出了第一聲冷笑。

長刀已順勢再揮舞過來,指向她的喉嚨,而随之而來的是:“小師妹,你的刀不行。”

而下一刻,又輕又細的機簧拉緊聲音,男人停在耳畔,卻如同擂鼓。他的刀還未指到沈绛的喉嚨,卻已經收回,豎起擋在自己的身前。

電光火石間,短箭的箭矢射在刀刃上的聲音響起。

男人聽着刀身那一身箭矢響起的位置,這一箭是沖着他的喉嚨來的。

“你的身手不行。”沈绛收回手臂,藏在長袖下的袖箭,再次隐沒在寬松的袖子下。

黑暗中的人影無奈道:“師妹,你還真的想殺我。”

沈绛面無表情道:“我曾與先生發誓,不輕易動刀,但是見過我動刀的人,必須得死。”

“你不記得了,你自小習武時,便是我給你喂招的。”黑影又是一聲嘆氣。

當屋子裏的燭光被點燃,沈绛望着一屋子裏的碎片,滿地狼藉。

她回頭望向站在另一端的傅柏林。

就見他穿着一身玄衣勁裝,确實是暗夜行走的好穿着。

“別這麽看我,我可沒打算把你家搞成這樣。”傅柏林雙手平攤,一副他很無辜的模樣。

沈绛走到桌子的碎片旁,輕踢了一腳:“黃花梨木雕花方桌,一百兩銀子。”

“黃花梨木太師椅,三十兩銀子,一共四張。”

“青花瓷瓷碗,一套八十兩。”

傅柏林目瞪口呆聽着她一一報數。

直到沈绛走到另外一堆碎片前,冷冷說道:“景泰藍三足象鼻香爐,一千兩銀子。”

“……”

他指着沈绛站着的地方:“那什麽景泰藍香爐,怎麽可能價值一千兩,南門大街上的古玩店,一百兩都算貴的。”

此刻,傅柏林才發現自己他媽是腦子壞了?

居然跟她争執這些破爛的價格,而不在意她讓自己賠錢的事情。

傅柏林跳腳,他堂堂一個錦衣衛千戶,向來只有他威脅別人,敲別人竹杠,今個居然有人敢敲詐到他頭上。

沈绛雙手抱在胸前,冷冷望着他:“還有你未經我同意,擅自進我家裏,五千兩銀子。”

傅柏林徹底無言以對。

他這是被訛上了?

被訛了吧。

“最後是你剛才差點失手砍到我,導致我心跳到現在都沒緩和下來,一萬兩銀子。”

沈绛在心頭默數了下,認真道:“統共是一萬七千六百兩,我給你湊了整數,兩萬兩銀子。”

傅柏林暈頭轉向,最後說道:“我當錦衣衛至今,都沒有一萬兩銀子。”

“那你混的可真夠凄慘的。”沈绛一向算得上好性子,此刻卻有些刻薄道。

傅柏林瞧着眼前的小姑娘,突然低聲說:“小丫頭,你長大了。”

離開那年,他看着站在先生身側的小姑娘,還是仰頭望着她,明明眼裏包着淚,卻死活不願跟他說一句話。

還是他騎上馬要走了,故意逗弄她:“師妹,你真的不跟師兄再說一句話。”

終于小姑娘板着臉,冷冷道:“日後你在外,可千萬別輕易提咱們先生的名字。”

傅柏林詫異問:“為何?”

“因為我怕別人會詫異,先生為何會教出這麽個蠢笨學生。”

傅柏林哈哈幾聲大笑,随後他雙腿夾着馬腹,與她揮手的同時,揚長而去。

那時也是春天。

官道兩側上的楊柳依依,在微風吹佛下,輕輕搖擺着枝條,仿佛都在說着再見。

沈绛站在原地,似也被他這句話戳中了心思。

直到傅柏林說:“還被你說中了,來了京城之後,我可再未提過咱們先生的名字。”

“為何?”這次反而是沈绛問道。

傅柏林朗聲一笑:“人人皆說錦衣衛是皇上禦前走狗,一條狗,何必要侮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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