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秋日涼爽, 晌午之後,天際那輪驕陽散發的光線,似乎都變得清冷起來。

沈绛正在殿內休息, 就見小宮女進來急急道:“沈姑娘,彭總管來了。”

等沈绛到外殿, 就見一個拿着拂塵的小個子男人,正站在殿中間,此人乍一看面白無須, 只有四十來歲, 可仔細再瞧瞧,卻是能看出歲數。

聽聞這位彭福海彭總管, 自打今上禦極之後, 就一直伺候在身邊。

要是論對着皇上的時間,只怕比這些個皇子還要久。

“彭公公。”沈绛微微一福身。

彭福海趕緊道:“沈姑娘太客氣了, 奴才可當不得。”

沈绛微笑道:“公公前來,可是有事?”

“皇上召姑娘見駕,特讓奴才過來請姑娘。”彭福海依舊是恭恭敬敬的,若是說起來,能讓他這麽客氣的,還真沒幾位。

那日彭福海可是在金銮殿上, 親眼目睹這位姑娘的厲害。

挨了三十板子, 還能在大殿上指認皇子,啧啧, 難怪這大臣之中都在傳一句話。

生子當如沈家女。

之前還有人笑話沈作明,身為侯爺又如何, 還不是連個兒子都沒有, 還不知這侯府日後爵位會給誰呢。

如今這麽一看, 爵位是沒了,可是有這麽個女兒在,命肯定是能保住。

沈绛随着彭福海一起前往奉昭殿。

待到了殿外,沈绛站在外面,彭福海入內通禀。

很快,他出來領着沈绛入內。

“民女沈绛,叩見皇上。”沈绛跪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

此刻皇子坐在案桌後面的椅子上,他面前擺着一摞奏折,一直以來永隆帝都是個勤勉的皇帝。

他穿着一身明黃常服,飽經滄桑的雙眸,此刻雖有些渾濁,卻依舊犀利。

沈绛跪在地上,哪怕沒有擡頭,卻還是能感覺到頭頂上有兩道如刀鋒般的視線,這種無形的震懾力,從她入了這個大晉皇朝最為神秘的帝王寝殿,就一直萦繞在周圍。

不知過了多久,永隆帝開口:“你擡起頭。”

沈绛心底一怔,雖不明所以,卻還是緩緩擡起頭。

永隆帝望着眼前少女逐漸露出真容的臉,那日在金銮殿上,他只遠遠看着她,卻不甚清楚。只覺得她在殿上據理力争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待今日沈绛就跪在對面,在這麽近的距離。

“你長的并不像沈作明。”突然皇帝喃喃說了聲。

沈绛再次愣住。

許久,她低聲說:“別人都說我像阿娘。”

“你可不像,朕印象中,你娘親是個溫婉如水的江南女子,可是絕不敢做出你做的這些事情。”永隆帝突然笑着說道。

這一句話,卻讓沈绛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她只能說:“我只是被逼無奈,才冒險行事。如今我爹爹背負了不該屬于他的罪名,為人子者,哪怕傾盡一切,也是在所不惜。”

“為人子者,哪怕傾盡一切,也是在所不惜……”永隆帝默念了一遍,她所說的話。

一時,心中萬千感慨。

直到他說:“難怪旁人都說,沈作明生了個好女兒。”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打算為難她,只是問了幾句話,又賞了些補品,便讓她回去了。

出了奉昭殿,一陣秋風襲來。

沈绛只覺得渾身冰涼,這才發現,原來後背竟在不自不覺間汗濕了。

這就是帝王威嚴吧,光是過來問話,都能讓人驚出一身冷汗。

她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誰知跟在身邊的小宮女卻說:“姑娘,你來宮裏這麽久,還從來沒出去過呢,要不趁現在去禦花園逛逛?”

“算了,我這樣的身份,不适合。”沈绛搖頭。

皇上答應讓她出宮,但是得在太醫将她的身體完全醫治好之後,沈绛得了這樣的話,心頭松了一口氣。

不過她也不打算在皇宮裏四處走動。

本來她現在只能算是個平頭百姓,連侯府嫡女的身份都沒有,若是不慎沖撞了哪位貴人,只怕她這條小命沒丢在金銮殿,卻要掉在後宮了。

小宮女略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卻說:“不過咱們回去的時候,正好能路過芳園,姑娘可以在坐一會兒。那裏是個小花園,平日裏貴人們都嫌太僻靜,不願意過去賞景。”

“好呀。”見小宮女這般熱情,沈绛也不好推脫。

她這幾日養傷,連永寧殿的門都沒出,也确實被悶壞了。

這個芳園确實偏僻,也在沈绛回去的路上,一個偌大的小花園,卻因為宮中花匠的巧手,在秋高氣爽的日子裏,依舊鮮花盛開。

小宮女左右轉悠了一圈,瞧着滿地花瓣,可惜道:“若是早點過來,還能花瓣回去做香包。”

“現在也不遲呀,這些花瓣都還完好呢。”沈绛從懷中掏出絲帕遞給她。

小宮女聞言,開心道了聲謝。

沈绛坐在石凳上,安靜看着小宮女撿花瓣,一陣微風拂過,身側桂花樹的花瓣,随風飄灑下來,落在她頭上、肩膀上。

桂花飄香,還有樹下恬靜溫柔的美人兒,這樣的場景,猶如一幅畫。

美的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九皇子謝時闵,沒想到自己去永寧殿沒瞧着的人兒,居然在此處撞見了,他輕聲問身側小太監:“這就是沈家三女?”

“回殿下,就是她了。”小太監先前被九皇子派過來打探過消息。

九皇子将手中折扇打開,嘩一聲輕響,驚動了園子裏的兩人。

沈绛回頭時,也跟着站了起來。

就見一個穿着松石綠錦袍男子,手搖折扇,不緊不慢走了過來,待走到她身邊,方才停下說道:“這位就是沈姑娘?”

沈绛有些茫然望着他,宮中貴人多,顯然她并不認識對方。

還是身側的小宮女瞧了一眼,小聲提醒道:“姑娘,這是九皇子。”

“見過九皇子。”沈绛微微福身請安。

九皇子謝時闵之前被活生生關了禁閉半年,沒想到剛出來沒多久,就趕上他四哥犯事了。他還未加冠,因此一直沒有入朝堂辦差。

所以那日他沒親眼見到金銮殿上發生的一切,只是聽說了。

“沈姑娘身子可大好了?”九皇子語氣格外溫和,顯得關切至極。

反而弄得沈绛有些心底忐忑,只得小心說:“謝殿下關心,我身體已好的差不多了。”

謝時闵點點頭,一張還算好看的臉,露出溫柔笑意說:“沈姑娘這樣嬌弱的女孩家,卻要受如此嚴酷的杖刑,實在叫人于心不忍。”

他這過分關心的态度,弄得沈绛心底驚訝不已。

說起來,她可是親手将四皇子送去圈禁的人,皇帝礙于滿朝文武的面子,或是想要做給天下人,優待她也就算,怎麽這九皇子居然還關心她的身體。

難不成他不是應該關心關心他四哥,是不是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果然,這皇家親情,淡如薄紙。

“法理所在,不論男女,都該謹遵法理。”沈绛輕聲道。

謝時闵瞧着眼前的姑娘,花容月貌,顧盼生輝,着實是讓人心生驚豔,于是一向高傲的九殿下,居然絲毫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反而态度越發親和。

他說:“我叫人送了些補品給沈姑娘,畢竟你是小姑娘,若是落下病根就不好。”

“九殿下實在太客氣了,沈绛不過是一介民女,如何當得起殿下如此厚愛。”

“當得起,當得起。”

沈绛實在不耐煩再與他,繼續這麽你來我往,便說道:“我出來許久,已有些疲倦,還容殿下準我先行告退。”

“好、好。”謝時闵連連點頭。

沈绛這才拉着小宮女,離開了這個小花園。

等她回了永寧殿,就看見殿內擺了不少東西,居然全都是那位九皇子送來的。

沈绛皺眉:“我與九皇子素不相識,他為何要給我送這些東西?”

小宮女搖頭,也不知什麽情況。

反倒是此刻正回自己殿閣的九皇子,還在回味方才與沈绛相遇的場景,突然他道:“都說什麽霍竹韻是京城第一美人,我看跟這位沈姑娘比起來,霍竹韻不過是個庸脂俗粉罷了。”

一旁的小太監連連稱是。

“你說我要是把她搶到手,謝珣豈不是要氣死。”謝時闵得意道。

原來這兩日,有小太監與他回禀,郢王世子這幾天連番進宮,雖說表面是陪太後禮佛,可是他每天出宮前,都會去一趟永寧殿。

永寧殿如今住着的,就是那個正在宮裏養傷的沈姑娘。

小太監捧場說:“只要殿下願意,這位沈姑娘還不是手到擒來。方才我瞧着她看殿下的眼神,格外羞澀呢。”

“真的?”謝時闵被自己侍從捧的有些飄飄然。

小太監立即點頭:“當然,殿下身份尊貴,日後加冠之後被封為親王。如今這位沈姑娘家世敗落,別說一個正妃,便是給她一個側妃當當,只怕她也開心的很。”

“哎,”謝時闵擡手阻止道:“眼看着沈作明就要被平反,如今朝中能掌兵的人可不多,父皇不會任由他荒廢。”

謝時闵到底是皇子,并不會單單因為沈绛的容貌就動心。

他還看中了沈绛背後的家世,只要沈作明能重新起複,手握西北大營,這樣的岳家就是他的一大助力。

“你不是說打聽到,沈姑娘對謝珣并不是十分熱絡?消息準确嗎?”

小太監立即說:“殿下,奴才可不敢蒙騙您。我确實是跟永寧殿的人打聽過了,沈姑娘對世子殿下态度是十分冷淡。”

“打小太後和父皇就喜歡他,如今倒好,我要讓他親眼看見,他喜歡的女人成為我的人。”

謝時闵一想到這個場景,心底在謝珣那裏受到的郁氣,仿佛頃刻間就能消散。

沈绛可不知,這位九皇子打的主意。

她只知道接下來的幾日,這位不停讓人送東西過來,大到首飾擺件,小到吃食胭脂水粉。

弄得永寧殿的宮人,私底下都在議論紛紛。

沈绛也沒惱火,只讓人把這些東西都收好。

直到太醫終于松口,她的身體已經完全養好了,可以出宮。

沈绛去了奉昭殿謝恩之後,終于能回家。

只是她離開之前,吩咐宮人,将這幾日九皇子送過來的東西,盡數都送還回去,還讓宮人帶了一句話過去。

無功不受祿。

沈绛是坐宮裏的馬車回家的,出了宮門,沒多久,周圍開始熱鬧起來。

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似乎一下将她拉到了這煙火人間。她悄悄掀起車簾,往外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有人正在與小販讨價還價,還有小孩子抱着娘親的腿,讓娘親買糖。

這些日子,她住在永寧殿,雖然宮人伺候妥帖,可是太過安靜了。

來往的太監宮女們,恨不得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寂靜無聲。

這樣的深宮內院,她試過一次,便知自己并不向往。

直到馬車在她家小院前停下,沈绛下車後,院門就被打開。

“小姐。”從裏面沖出來一個小姑娘,一下将她抱住。

阿鳶從來沒跟沈绛分過來這麽久,兩人自小為伴,幹什麽都在一起,名為主仆,可是與姐妹也沒什麽不同。

沈绛眼看着她要哭,趕緊道:“你的眼淚可別沾濕我這一身新衣裳,這可是皇上賞賜的。”

阿鳶一聽是皇上賞的,趕緊止住眼淚。

她細細摸了下沈绛衣裳的料子,驚嘆道:“真不愧是貢品,這料子當真是柔軟至極,摸在手裏跟一團雲霧似得。”

“灼灼。”沈殊音這會兒也走過來,輕輕抱了下她。

“大姐姐,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沈绛低聲道歉。

沈殊音險些也要哭出來,她眼眶微紅說:“是大姐姐沒用,絲毫不能替你分擔,爹爹的事情,全都靠你一人,才有了如今的明朗局面。”

“行了,行了,咱們先回家吧。”沈殊音說道。

沈殊音又讓人拿銀子賞了趕車的車夫,這才帶着沈绛回家。

大概半個時辰後,沈绛坐在廊下,正與沈殊音說那日金銮殿上的事情。雖然沈殊音已在別處了解的差不多,可是聽着她本人說起來,到底還是不一樣。

那樣的驚心動魄,可是灼灼卻絲毫不畏懼。

就聽到一陣略急切的腳步聲,沈绛轉頭望過去。

下一刻,她起身飛奔而去。

哪怕周圍有人在看,她還是毫不猶豫撲進他懷中。

謝珣抱住懷中姑娘時,也才感覺到,內心深處的寧靜。

哪怕這些日子,他在宮中見到她,可是她卻仿佛在天邊一般,不會對着自己嬌嗔笑嗲,更不會撒嬌一樣喊着他三公子。

“三公子,我回來了。”沈绛墊着腳尖,将腦袋埋在他的頸窩。

這樣熟悉的懷抱,是她的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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