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暑氣

幸福南裏小區坐落于香珠市的河東,距離市中心如果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鐘,通常周禮諾和易學佳相約去市裏的商業區都是騎車或散步,但是柯鸩飛認為周禮諾是仙女,理應腳不沾地的,怎麽可以勞動?騎車和散步,都是勞動,更不應該坐公共汽車,那些提着菜籃子的粗嗓門大媽,和毫不遮攔對着乘客打噴嚏的大爺,他們的一舉一動,對于仙女來說全是冒犯。

“諾諾,你想去哪兒?”柯鸩飛站在社區大門外,張望着遠方的車輛,“随便你,我們打車去。”

周禮諾說:“新華書店。”

“呃……好像沒什麽意思?”柯鸩飛的嘴角抽了抽。

“那聽你的,我随便。”

“那就新華書店吧。”柯鸩飛馬上做出振奮的表情來,“剛好我也看看有什麽好書。”他奔到路邊,對着出租車招手。

周禮諾想說這麽近并不需要坐車,但是卻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出來也是多餘,畢竟柯鸩飛一副孔雀開屏般的樣子,她知道他想展示自己的長處,有學識的學長會向她有意無意地提及名校保送,長得帥的同學會當她的面故意在教室裏調戲容易害羞的女同學,她都習慣了。

果然上了車以後,柯鸩飛以獻寶般的口吻道:“還是坐車舒服對吧?其實你可以每天和我一起打車去上課的,比你騎車安全。對了,我爸說只要我考了駕照,就給我買車,現在我年齡也夠了,可以報駕校了,你有喜歡的車嗎?我對車不是很了解,但我覺得第一臺車不要貴,二三十萬可以了,開溜了以後可以換好的。”

周禮諾全程側臉望着窗外,還好不到五六分鐘,車就停在了書店門口,并不會讓她有太多考慮要如何搭話的時間。

下車時,柯鸩飛也舒了一口氣。

進了店門以後,周禮諾便熟門熟路地走向外國文學區,她纖細地手指好像點名般一本一本書脊輕撫而過,終于遇到一本沒見過的新書,抽出來翻了翻,很快就沉浸在其中,一動不動了。

柯鸩飛于是也在她周圍打轉,裝模作樣地抽出一本書來翻了翻,半個字也看不見去,他于是又換一本,全是字多到要從書頁之間溢出來的大部頭,他不耐煩地合上書,但卻捧在手裏當掩護,以使得他可以理所當然地站在周禮諾身邊偷看她。

書店裏人不少,因為市內能供人消遣的公共場所不多,大型書店只有一間二層樓高的新華書店,和一棟四層樓高集各種文具、碟片、圖書的私人店鋪組成的香珠書城,學生們大多喜歡去書城,因為裏面有許多漫畫書和明星周邊,周禮諾不喜歡,那兒太吵鬧,每一家都較勁般以最大的音量播放着流行音樂。

外國文學區是店內相對安靜的區域,中小學生和帶孩子的家長都在樓下的兒童讀物區看彩色繪本,偶爾有幾個大學生和文藝青年上樓來,他們原本漫無目的搜尋新書的目光,都在接觸到周禮諾時明顯地一滞,久挪不開。

有幾個男人借着找書的動作接近周禮諾的身邊,都被柯鸩飛直勾勾的嫌棄目光給瞪開,他們離去時依舊依依不舍地回望。

周禮諾站得筆直,低頭勾着脖子,柯鸩飛一直在她的左邊晃悠,因為她把頭發別在耳後,露出了左邊的臉龐,下巴到脖子的那一條線,像是精美、順滑又修長的瓷器,她的耳朵也很漂亮像是一小口叫人忍不住咬下去的點心,剛剛蓋過大腿的青花色裙子下,一雙泛着暖紅色描邊的雪白小腿叫人忍不住以指尖去描摹陽光的走向,她太白了,要融進光芒裏那般脆弱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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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見到她穿長褲的樣子,在柯鸩飛的記憶裏,諾諾總是穿着裙子,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在幼兒園時見到的,紅色的蓬蓬裙和紅色的漆皮小皮鞋,所有人的焦點,整片廠區甚至整個河東,人所皆知的小公主。

他聽過一些老輩人講的傳說,周禮諾的媽媽周曙光曾經是轟動本市的大美人,可惜命運苛待了她,使得她成為一個平凡的阿姨。

“唉……”柯鸩飛凝望着周禮諾的側顏,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他喜歡她,非常喜歡,想要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她的那種喜歡,他可舍不得讓她變成一個阿姨。

很小的小時候,柯鸩飛對喜歡的感情認識得很模糊,比起喜歡,他那時候甚至以為自己讨厭周禮諾,因為他本來和一群玩泥巴的小男孩兒玩得好好的,當她一現身時,雖然只是路過,他都立即失去了玩鬧的性質,甚至會想把自己藏起來,覺得自己一身髒兮兮的樣子很難看,原本非常要好的小夥伴兒們,此時此刻那流着鼻涕露着半拉屁股可以立刻脫褲子在街頭拉屎尿尿的樣子,也讓他感到丢人。

每一次見到她之後,他都會惆悵好久,前一刻大腦放空的歡快立即蕩然無存,他見了她就心煩,甚至對她惡言相向,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一起對着她做鬼臉,還用毛毛蟲和響炮吓唬她,他想把她從自己的眼前和腦袋裏趕開,不要耽誤他開心地玩耍。

其他的男孩兒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她就像個小惡魔,讓大家心煩意亂,可是讓柯鸩飛想不通的地方是,眼不見心不煩,大家理應躲着她的,可是男孩子們卻又喜歡跟在她周遭轉悠。

小學五年級,他第一次知道心被撕碎是什麽樣的感覺,當時身高還不到一米六的他突然切身理解了新華字典上“心如刀絞”“肝腸寸斷”“萬箭穿心”的釋義。

那是一次期中模拟考試之後,柯鸩飛的書包裏胡亂塞着一疊試卷,除了語文及格,全軍覆沒,但是他依舊沒心沒肺地邊玩着游戲掌機,邊胡亂哼哼着往家走,然後在路過一處隐蔽的灌木叢時,他原本已經經過卻又被眼角的一抹通透的白所吸引,倒退了回來。

那是一雙穿着白色球鞋的小腿,視線沿着這條冰雕般的天梯往上走,是藍色的校服裙,一雙玉器般的小手疊在膝蓋上,手下壓着一張89分的數學試卷,梳着馬尾辮的周禮諾坐在綠化帶的石階上,周遭的繁葉陰影把她藏了起來,她垂着眼簾,淚珠子一路往下淌,卻對她鮮紅的唇畔格外留戀般挂在那兒不願墜落。

那一刻,柯鸩飛想扔掉書包扔掉鞋子扔掉身上所有的累贅——他當時連地球有多大也不知道,只知道很大——他只想去跑着把全世界所有的花都摘來,去接她的那一滴眼淚。

太心疼了,疼得柯鸩飛的面部肌肉也失去了控制,所以他擺出了一個非常難看的介于哭與笑之間的讨好表情,“那個……”他輕手輕腳,輕言輕語地靠上去,試圖安慰周禮諾,“有什麽好哭的?你拿了這麽高的分數,偶爾一次不是滿分也沒關系吧?”

周禮諾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像只受驚的兔子般睜着通紅的眼睛,她以手背抹了把臉,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後,起身跑遠。

這一眼,開啓了柯鸩飛漫長的暗戀時光。

隔天,柯鸩飛就偷偷買了一大包零食趁着課間操時間,跑到周禮諾的班上塞在她的抽屜裏,然後躲在窗外看,見到她回來後,一臉困惑地取出這一大捆包裝精美的零食,然後其他女生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尖叫,她于是随手把一整包都給了她們去瓜分。

柯鸩飛着急得跺腳,直到有個女生纏着周禮諾讓她至少從袋子裏拿一顆糖,于是她随手取出來一粒話梅糖,柯鸩飛又立即笑起來,卻也跺腳,蹦蹦噠噠地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只是這之後他送的零食大禮包,即使是一粒糖,她也再沒吃過,卻也不妨礙他喜歡她,想給她所有他以為的好東西。

“你這麽喜歡這本書,我買給你吧?”柯鸩飛百無聊賴地看着時間流逝,周禮諾已經站這兒看書看了快一個多小時了,400頁的大部頭看了有三分之二,他覺得再耽誤下去就得天黑了,于是動手從書架上抽出來相同的一本書,“走。”

“再稍微等一會兒,馬上看完了。”周禮諾沒有要動彈的意思,雙眼依舊盯着鉛字。

“站這裏看多難受,我們買回家看。”柯鸩飛又抽出來好些本“新書上架”那一欄裏的書,抱着一小摞往收銀臺走,“多買幾本,回家慢慢看。”

“我不要。”周禮諾擡起頭時,只見到柯鸩飛已經去買單了,她急匆匆放下書,上前幾步道,“我真的不需要。”

“沒關系,沒關系。”柯鸩飛已經嘩嘩掏出幾張百元大鈔來,這些書都是三四十塊一本的精裝外國小說,他理所當然地說,“不沉,我來提。”

周禮諾見到已經裝袋,她于是沉着臉自顧自地走出了書店。

“哎?哎!諾諾?”柯鸩飛趕緊提着書追上去。

周禮諾步伐不快,柯鸩飛很快便追上,與她并肩在烈日下眯着眼前行,“你怎麽不高興了?”他語氣很急,卻不是怪罪,反倒是一種低聲下氣的詢問,“我……讓你不高興了?”

“說了我不需要。”周禮諾輕聲嘀咕。

柯鸩飛聽了一笑,“那你不要也沒關系啊,你不要我要,這也沒多少錢。”

周禮諾聞言不再說話,只顧悶頭走着。

“去哪兒啊?”柯鸩飛亦步亦趨地跟着,有些委屈巴巴,見她不說話,也不敢再追問,耳邊全是車水馬龍和蟬鳴交織的雜音,叫他更加心慌意亂,後背不一會兒就汗濕了一大片。

看情況,周禮諾是想要步行回家,柯鸩飛知道今天這約會是砸了,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哪兒做錯了,心裏升起怨憤來,卻不怨她,只恨自己笨,“難怪單身十六年。”他暗自呢喃,“哎。”手也酸了,五本書提久了以後,好像落了水的磚,直把他的胳膊往下拽,烈日炎炎下,他感到渾身肌肉都越來越沉,拉扯着他的心也往地下墜。

路經沿河風光帶時,不等柯鸩飛提議,周禮諾竟然主動走去遮陽棚下的公共座椅上休息,他立即又覺得一掃陰雲,接下來的活動似乎還有戲,“休息一下?太好了,我也覺得累。”他一屁股坐在她旁邊,也不敢貼太近,“走了這麽久,你餓了沒有?我們去百貨大樓上吃牛排?拉面?”

她沒有答話,他于是閉上嘴等了半分鐘後再轉過臉去,卻見到她臉色白得發青,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輕微發顫的雙手握在一起。

“諾諾?”柯鸩飛先是一怔,頓時亂了心神,“你怎麽了?”

他一着急也不記得緊張了,伸出手去就握住了周禮諾的手,又小又軟,還特別涼,“好冷!你的手好冷!”他叫起來,整個人從座椅上彈起來,“你不舒服?我、我馬上,叫救護車!”他開始掏手機。

周禮諾換了一口氣後才虛弱地說:“沒有,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你這說話的氣兒都快沒了?你還沒事兒?別吓我!”柯鸩飛哆哆嗦嗦地揭開手機蓋,“急救電話是什麽?119?120?還是什麽?”

“別……”周禮諾擡手很是虛柔地搭在他的手腕上,擡起頭來,眼神有些失焦地看着他,“別大驚小怪。”

柯鸩飛看着她那可憐的模樣一時恍惚,周禮諾從未向人示弱,可是他卻見過她落淚,她冷漠時最叫人迷醉,而她脆弱時卻奪人魂魄,回過神後,柯鸩飛便打電話給了易學佳,以哭腔求救:“老易,你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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