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心鑽

大家再一次集合時，易學佳一臉沒睡醒的樣子，而何子萱則最為神采奕奕，因為她昨天一整天都在家裏悠閑地躺着卧着，今天想到也許會抽簽與裕琛配對，化了個精致的妝，更顯出鮮嫩欲滴的朝氣。

易學佳瞟一眼周禮諾，見她神态和平時別無二致，于是低聲嘀咕一句：“魔女。”

昨晚在天臺上，易學佳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吻，還沒來得及感受電視劇裏描述的那種如鼓聲雷動的心跳加速，聚光燈也還沒趕過來，周禮諾就撤離了舞臺，若無其事地笑一笑說：“我們交換了初吻。”

她的嘴真軟，易學佳知道周禮諾香噴噴的，但是靠得這麽近，以前是用鼻子來感受，剛才那一秒鐘，她覺得大腦被一道雷電般刺激五官的洶湧力量給入侵了，好香，好軟，那道電直通心髒，直叫她呼吸驟停了半晌。

“Hello！請問你幹嗎？”柯鸩飛故作恐懼的樣子，對着易學佳直愣愣瞪着他的雙眼招招手，“瞧瞧這看殺父仇人的眼神，我怎麽着你了？老易，如果你要偷襲我，別讓我死得不明不白行麽？”

易學佳于是挪開兇狠的眼神去瞪梁楓，瞪得他莫名其妙地開始用雙手上下拍了拍自己的球服，在尋找自己身上是不是哪裏有冒犯了她的地方。

以後會有個男生親吻周禮諾那香噴噴軟綿綿的嘴——昨夜失眠的易學佳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誰有資格？誰配得上周禮諾？柯鸩飛肯定不行，學習不好又痞裏痞氣的，雖然家裏有錢，但又不是他掙的錢，未來多不可靠。梁楓也不行，他的優勢是個子高，有一米八五，而且以後還會長高，又是省籃球隊的預備隊員，但成績也就中游偏上，家裏只有一個爸爸在醫院做護工掙日薪，他幾乎沒有朋友，性格悶得可以說他有社交恐懼，人生前途多半坎坷。

周禮諾是天上的人，有抱負有美貌，成績優異且多才多藝，她是腳不沾地，手不沾灰的人，當然得有個天上人來配她，相貌學識都必須勢均力敵，還得有優渥身家保證她不會流落于凡間煙火之中。

那個人是裕琛麽？易學佳眯起眼來上下打量裕琛，對方注意到之後，回以她一個分寸把握得無可挑剔的微笑。

這個人……太驕傲了。易學佳在心裏打鼓，但是周禮諾也非常驕傲，也許他們倆在一起就是高手過招又強強聯手的戰友關系，相生相克、亦敵亦友那種。

“嗯……”易學佳托着下巴點了點頭，把裕琛劃進了“有資格娶周禮諾”的預備名單裏，但她想象了一下裕琛親吻周禮諾的畫面，又反胃地搖了搖頭，關于這一點，她還需要再斟酌一下。

“嘿，傻的，你想什麽呢？這臉上表情多得跟犯了羊癫瘋似的。”柯鸩飛盤腿坐在沙地上，打響指以吸引易學佳的注意，“這位易老太太，咱們能開始了麽？”

“我第一個嗎？”易學佳指着自己問。

刻着名字的石子再一次被埋在了老地方，衆人在家裏吃過早餐以後，騎單車來到河邊，一起圍坐在三個小沙堆面前。

何子萱坐在她左側一直閉着眼在搓手，同時碎碎念着“保佑保佑”，正襟危坐的周禮諾看一眼易學佳，一副興趣缺缺，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行吧，我來打響第一炮。”易學佳将已經是短袖的袖子又往肩上卷了卷，“急急如律令！就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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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看見她摸出一枚刻着葉子的石子後，何子萱禁不住“啊哈！”地笑出聲來，她不斷撫着胸口，做出長舒口氣的樣子。

她這一套浮誇的動作全被梁楓看在眼裏，但是他并沒有做出什麽反應，沒笑也不惱，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木讷樣子。

“梁楓。”易學佳沖梁楓晃了晃手裏的石子，燦爛一笑，“今天應該好玩兒。”

梁楓于是立即也燦爛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憨厚得像一條金毛犬。

“到我了。”何子萱沖着天空作勢拜了拜，“菩薩保佑。”

易學佳笑嘻嘻地說：“我猜你會摸到刻着鳥兒的那一塊。”

何子萱和柯鸩飛幾乎異口同聲地對她喝道：“烏鴉嘴，別瞎說！”

摸出了一顆石頭後，何子萱眯着一只眼，好像賭徒開牌一般慢慢滑動着大拇指，直到鑽石的圖案整個暴露出來，她才如釋重負般閉上了雙眼，輕輕地“啊！”地尖叫了一聲，然後睜開雙眼，擡起頭來迎上坐在對面的裕琛。

“看來是我。”裕琛笑着擡起手來，沖何子萱招了招。

“是！是！是！”何子萱笑得花枝招展，她小雞啄米般點着頭，雖然也有試圖控制自己的表情和情緒，但卻完全壓不住，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就是不讓自己整個人随着心髒的躍動飛撲向他。

同樣激動難抑的還有柯鸩飛，“天注定！”他身子彈起來，搖頭晃腦地唱起了幾句《笨小孩》的歌詞，“老天自有安排，老天愛笨小孩……”

易學佳捂着耳朵起哄：“媽耶，柯老師這曼妙歌聲，還是如此驚天地泣鬼神吶。”

“散了散了。”柯鸩飛展開雙手哄趕衆人，“所有人解散，不要耽誤我時間。”

何子萱最為積極，率先站起來問裕琛：“我們去哪兒呢？去哪裏都可以。”

“等一下！”易學佳站起來打斷她的話，很嚴肅地說，“我認為你已經失去了游戲資格。”

衆人一臉疑惑地看向她，何子萱剎住了自己正要撲向裕琛的動作，“哈？”

“因為你昨天沒有加入我們，已經破壞了游戲規則，如果你還想繼續和我們玩兒——”易學佳抱着胳膊，站到梁楓身邊說，“你就向梁楓道歉。”

反應慢了半拍的梁楓于是也學着易學佳抱着胳膊，居高臨下地凝望着只有一米五八的何子萱。

何子萱扭捏起來，“啊？一個游戲……你這麽認真幹嘛？”她看向裕琛，見到他并不發言，似乎并沒有站在自己這邊，于是面露尴尬。

“如果對待這個游戲的态度不用認真，那我們今天為什麽還要玩兒？就別玩兒了更好，我和諾諾在家裏吹空調看電視更舒服。”易學佳說罷，就去拉周禮諾的手，而周禮諾則非常配合地站了起來。

“別走，別走。”柯鸩飛匆匆阻攔，對何子萱急道，“本來就是你不對，道個歉也不過是嘴皮子碰一碰的事情，你掉塊肉啊？快說對不起，要我教你嗎？對——不——起——”

“行了你，有你什麽事兒啊。”何子萱生氣地沖柯鸩飛嚷嚷，然後不情不願地別着臉說，“對不起行了吧。”

“和誰說話呢？”易學佳不服，“你斜視啊？”

何子萱轉過臉來，超大聲地正對着梁楓說：“對不起！”

易學佳斜着身子撞一撞梁楓的胳膊，“你滿意嗎？”

“滿意。”梁楓鄭重其事地說，“我接受你的道歉。”

周禮諾抿着嘴偷笑，裕琛也正好擡手托着下巴偷笑，他們的動作異常同步，以至于裕琛有趣地望向周禮諾時，她又露出了一絲不悅，立即不笑了。

“好了，皆大歡喜，我們趕緊行動吧，不然天得黑了。”柯鸩飛問周禮諾，“今天你想去哪兒？走吧。”

周禮諾也不抗拒，且意外地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那我們去圖書館吧。”

柯鸩飛被她的笑容迷了神，恍惚了有半秒後才驚呼“啊？”但又立即讨好地說，“可以可以，你想去哪兒都行。”

“回見。”周禮諾沖易學佳揮揮手，然後輕盈地轉身遠去，柯鸩飛立即狗腿子般跟随其後。

易學佳看着周禮諾離去的背影，已經初具女王姿态，她覺得她似乎和昨天稍微不一樣了，說不上來，以前很高傲，擰着把勁兒，密不透風，現在也很傲，但好像有一絲透氣的感覺了。

試過親吻的滋味之後，周禮諾的身心似乎都進行了升級，她并不如外人所解讀的那般是無堅不摧的銅牆鐵壁，談到學識、道理，一切書本上存在的自然科學、符號數學，她都有自信梳理得清清楚楚、信手拈來，然而一旦涉及人類情感尤其是男女愛情的理解與表達，便是她的死穴。

從小目睹父母仇敵交火般的相處鬧劇，讓她對談戀愛這個人類交互行為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恐懼感，這無解的惶恐通過家庭這個小環境不斷向外界延伸，影響了周禮諾在校園以及社會中的社交能力，小時候她總是把對每個人的厭煩挂在臉上，上了小學以後才按照自己的觀察學習來“模拟”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見人喊“你好”，告別說“再見”，收到恩惠時記得要道謝，要笑，不要惹人嫌，對于實際上并不喜歡的人，也不要直接說“讨厭”。

直到十四歲，她通過閱讀了解到自己似乎喪失了“共情”這一能力，讓她更确認自己是冷血、自私的，她極少有情緒澎湃的時刻，對世間人物大多無動于衷，但也無妨，她聰明，像個智能機器人，在見到流浪的小狗、蒼老的拾荒者時，她可以假裝出悲傷的表情，和別的人類一樣充滿同情心的樣子。

可是她不知道怎麽假裝自己陷入愛河，因為一切文學作品裏都把男女情愛給描述得天花亂墜，那種洶湧的心潮鼓動，以至于願意付出生命去換取的狂熱情感，她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使得她既期待着哪一日能切身體驗，又極度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她不能忍受失控，她是想要掌控一切的人。

十六歲了，周禮諾還沒有經歷過一次心動，她更懷疑自己心理的殘缺，或許今後真的要孤老終生，也或許她會迫于人類社會的規則，和一個各方面條件與自己相當的人在一起，她相信一切都會看起來很美，唯獨內裏缺少了真實的愛情。

所以當易學佳提到戀愛問題時，她也一頭霧水，一想到自己在未來會去親吻和擁抱一個男人，無論出于虛情或是假意，甚至于要被對方所左右自己的情緒和身體，就有些洩氣和窩火，還有些對自己的失望與一絲變化莫測的恐懼，于是突發奇想地親吻了易學佳，想提前模拟與人戀愛的步驟。

那是一個短暫的娛樂之吻，卻使得她找回了對自身的掌握，使得她意識到即使是迫于無奈的戀愛，她還是可以擁有主導權的。

無論是親吻還是擁抱，甚至于結婚生子，何時親、何地抱，周禮諾相信她可以控制自己，選擇誰，付出多少，得到什麽，是拿一分真情換十分，還是索性以一生去圓謊，她的身心屬于她，她可以百分百地控制，她的內在足夠強大，即便現在還是個紙老虎，她還有時間去雕琢、去武裝，她可是周禮諾，她永遠也不會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