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頑石

“你打球還穿拖鞋啊?”穿着運動鞋的易學佳站在球場邊,嫌棄地看着梁楓腳上那雙破損不堪的人字拖。

梁楓撓頭笑笑,誠實地說:“就那一雙好球鞋,我要省着穿啊。”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底吧?”易學佳邊活動筋骨,邊思琢着,“我們到時候湊湊錢給你買雙新的球鞋。”

“不好。”梁楓左右轉着腰,轉動着胳膊,“我還不起。”

“切,誰叫你還了。”易學佳擡腿用膝蓋踹他屁股。

梁楓朝球場走去,沖幾個正在玩球的大學生喊:“打比賽嗎?”

易學佳和梁楓沒有走太遠,就在小區邊上的居民球場打籃球,說是球場卻又不是,除了兩個籃球架,場外兩邊還有臺球桌,有陳舊的鐵皮健身器材,旁邊還有人在打羽毛球,更像是一個綜合活動廣場。

那幾個大學生本來也不是職業選手,他們分出一個自己人來和梁楓組隊,玩了一場三對三,雖然易學佳從頭到尾就是胡鬧,但她運動神經不錯,聽梁楓的指揮,把每一個球都傳給他,愣是靠着一個穿人字拖的職業選手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

“這不行,這不行。”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求饒了,“打不下去了,你太厲害了,兄弟,留個聯系方式成嗎?”

“對,下回我們再跟工大的打比賽。”另一個大學生邊擦着臉上的汗水邊笑道,“你就是我們的秘密武器。”

“上你們學校?請食堂嗎?”梁楓扯起衣擺擦汗,露出八塊結實的腹肌。

“食堂那肯定沒問題啊。”眼鏡大哥指了指易學佳,“管夠。你小弟一起來。”

易學佳眉頭一皺,覺得哪裏不對,叉腰道:“喂,我不是他小弟。”

眼鏡大哥推一下眼鏡,眯起了眼細看,豪爽地笑起來,“不好意思,頭發這麽短,個子也不矮,打起來路子還怪野的,沒認出來是姑娘。”他對梁楓重新說一句,“帶你女朋友一塊兒來,請你們吃二樓的小窗口。”

易學佳還想繼續反駁,但是見梁楓痛快地說了聲“成交”後還與對方友好地握手,于是作罷,在心裏想今天既然是假女朋友那四舍五入也算是女朋友,對陌生人沒必要多嘴解釋。

雙方聊得投機,大學生們已經開始代表自己的學校要拉攏梁楓報考他們的商學院了,梁楓正準備受邀去他們學校參觀時,易學佳注意到周禮諾遠遠地經過,她看起來情緒很差,裕琛緊随其後,于是她立即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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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諾,怎麽了?”易學佳攔在埋頭往前沖的周禮諾身前。

原本暴躁的周禮諾在擡頭見到易學佳那一瞬間,渾身的沸騰的戾氣便立即化成了蒸餾水,她委屈地一把抱住她,“媽媽她瘋了。”

把許純平打發走之後,周禮諾和裕琛上了樓發現果然只有周曙光一個人在家,周曙光打開門後見到他們時的表情很顯然地吃了一驚。

“剛才我在樓下見到許老師了。”周禮諾舉起手中放着藥盒的塑料袋,“我怎麽不知道他今天要來?也不知道你病了。”

“是啊,我就是病了啊。”周曙光僅僅穿着輕薄的睡裙,她一把奪過周禮諾手中的塑料袋,随手扔在茶幾上,然後整個人栽倒在沙發裏,懶洋洋地問,“怎麽你們不是出去約會了?我警告過你,高考之後才可以談男朋友吧?”

“我們不是約會,佳佳也和我們一起的,只是她沒上來。”周禮諾邊說話,邊撿起一塊空調毯蓋在周曙光身上,雖然沒有走光,但她的大半個胸膛露在外面,一根根的胸骨清晰可見。

周曙光一把甩開薄毯子,輕佻地以手指指着周禮諾說:“就算你們要談,也別上床,裕琛的家境吧在我們這破鄉下還行,但也配不上你,別忘了你可是鳳凰。”她說話是沖着女兒的,卻眯起眼斜睨裕琛,似在提出警告,“可以睡你的人,還沒出現。”

周禮諾并沒有被激怒,她早已習慣了周曙光的說話風格,她淡淡地反擊道:“所以許純平比起爸爸更配得上你嗎?”

周曙光立即橫眉怒目地暴喝一聲:“你說什麽?”

她從沙發上彈起來,肩膀肌肉條件反射地帶着手臂動了動,看似要動手卻還是沒有動,十六年來,她一次也沒有打過周禮諾。

相比較文化知識,周曙光更為在意的是周禮諾的外在,她相信“美貌足夠改變命運”,“如果命運沒有一路綠燈放行,那一定是因為你不夠美”,所以家裏的粗活重活,周禮諾從來不需要參與,唯有當她因為一時放松而儀态不夠端莊時,反倒會惹來媽媽的暴怒責備,懲罰的手段一般是面壁罰站,她的細皮嫩肉,周曙光是絕對不會允許其受損的。

“媽媽,許老師的強項是國畫,他已經沒什麽可以教我了,如果你想要我考美院,你可以讓我和易學佳一起去她正在上課的那個畫室學素描。”周禮諾當着裕琛這個外人的面,不想和周曙光吵架,盡可能以柔和的語氣講道理,“許老師是一個好人,但也是一個男人哪,在爸爸不在的時候,進出我們家,給有些閑人看見了,很不合适。”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覺得我跟他有一腿?”周曙光指着周禮諾的鼻尖,炮語連珠地高聲駁斥道,“我告訴你周禮諾,別人想怎麽說我,怎麽看我,拿我當什麽人都行!我就不準你這麽看待我!你是我生的,我是你媽!你知道我為你犧牲了多少?你向着外人教訓我?你懂什麽?我做的一切,不全是為了你?你是幹幹淨淨,你就覺着我不幹淨?嫌棄我了?看不起你媽了?我是你媽!我把一切都給了你!”

周禮諾低下頭,緊緊箍着拳頭,她低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周曙光盯着她,咬着嘴唇,似乎在忍耐般渾身開始哆嗦,繼而突然轉身走向餐桌,把桌面一個倒扣的罩子高高舉起來往地上一扔,因為是塑料的所以沒有什麽聲響,她不解恨,又拿起一個盛着昨夜剩菜的碗惡狠狠往地上一砸。

過去只是聽見吵鬧聲音不見争執畫面的裕琛,這是第一次身臨其境地感受周曙光的暴躁脾性,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作為一個小輩面對這樣無理取鬧的長輩,他還沒有過親身去應對的經驗,所以愣在了原地有些反應無措。

不過周禮諾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她拿來簸箕和掃把,蹲下身去先一片片把碎了的瓷片撿進簸箕裏,她冷冷地說:“媽媽,我記得這個碗是超市買的,三塊錢吧?以後我們去菜市場買一塊錢一個的好不好?你可以多摔兩回。”

在桌邊的椅子上落坐的周曙光冷哼一聲,抓起一雙筷子,遠遠地投擲出去。

因為筷子被扔到了自己腳邊,裕琛終于知道該做什麽反應了,他撿起來,走向周禮諾,蹲下身去想幫忙,“我來吧。”

周禮諾為了躲開了他伸出的手,一着急收拾餘下的垃圾,便被尖銳的瓷片劃傷了手指,一粒針尖大的血珠子從食指指肚上冒了出來。

她只是以極細弱的聲音倒吸一口冷氣,也被周曙光捕捉到了,她剛才還冷臉端坐,這一瞬間竟突然神情慌亂地撲了過來。

“你瘋了!誰讓你碰這些東西了?這麽危險!這手,這皮膚,留疤了怎麽辦?”周曙光雙手捧着周禮諾的手指頭,急得沖裕琛直嚷嚷,“快!快,雲南白藥和創口貼——”說完,她就毫不顧忌地用嘴吸掉了那顆血珠子。

裕琛于是按照她的指示,從電視下方的雜物櫃裏翻找出醫藥箱送過來。

被周曙光急切的關心所打動,周禮諾為自己剛才酸溜溜的譏諷語氣感到一絲羞愧,于是輕聲安撫她說:“媽媽,這沒什麽的,別緊張。”

周曙光的語氣比起心疼更多的卻是責備和惱火,她嚴肅地瞪着周禮諾說:“好不容易把你養這麽大,我教你的全忘了?愛惜你自己。你将來可是要上大屏幕的,這能露出來的身上一點兒瑕疵也不可以有,現在那些個觀衆的眼光都是挑剔得不行,連你臉上的一顆粉刺都能議論半天。”

雖然一直都知道母親珍視的只是自己這一身皮囊,但周禮諾偶爾也會誤以為她對自己還是有輕微母愛的存在,這會兒卻如夢初醒般,她恢複了一臉冷漠,輕輕點頭說:“對不起。”

周曙光為已經不見傷口的手指包上創口貼後,滿意地站起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指揮裕琛說:“你把這裏掃一下。”

不用她說,裕琛也看不下去驕傲的周禮諾這一副灰姑娘的樣子了,他無言地整理起殘骸來,蹲下身時似有安慰之意地輕拍了一下周禮諾的手背。

他這簡單的動作,無意地打開了周禮諾內心洪流的閘門,好像有外人在,她更有勇氣破罐破摔般,将自己在這個家中所遭遇的憋屈釋放出去——家醜外揚,像是撕開舊疤結的痂般痛快——“可是我不想當明星。”

“你說什麽?”周曙光回過身來,一臉驚訝,大有見到家裏的冰箱開口說話的感覺,“你不想?”

“你不覺得你的想法很荒唐嗎?”周禮諾站起來,和身高只比她矮兩厘米的周曙光對峙,“為什麽你覺得我可以我就可以?當明星,是一張嘴一閉嘴說一說就可以當的嗎?你知道每一步要怎麽走嗎?你知道藝考的內容是什麽嗎?媽媽,你快四十歲了,我也十六歲了,我不是可以在作文裏寫‘長大了想當科學家’的年紀,你能不能實際一些?像個大人!像個正常的媽媽?”

“正常?”周曙光一怔,繼而陰森地笑起來,“正常就是庸俗,是凡夫俗子,是人群裏的一個路人,是路邊的一粒石子,你以為當個正常人很開心嗎?我不正常嗎?我就是太正常了,我什麽也不是。”

周禮諾不想再與她繼續争執,“既然你沒有生病,那我們去繼續‘約會’了。”說完瞟一眼裕琛,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離開。

“周禮諾——”周曙光攔在她身前,雙手狠狠地抓着她的胳膊,指尖陷進了肉裏,“即使你現在恨我,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得知了周曙光不顧及自己的意願,早在三天前,就一意孤行地為她報名了藝考綜合培訓學校後,周禮諾沖出了家門。

她緊緊摟着易學佳,下巴枕着她的肩膀,聲音像一只疲憊的小鳥兒,“媽媽要我停學一年,然後去考電影學院的表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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