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流連
等柯鸩飛和何子萱,易學佳和梁楓都離去了之後,周禮諾和裕琛還站在小區裏的梧桐樹下沒有動身,對于接下來的行程安排,他沒有出聲,周禮諾也不開口,空氣裏是莫名彌漫的火藥氣味,倆人像是高手過招般對峙着,形成了誰先出招誰便暴露破綻的僵局。
周禮諾不會讓自己處于下風——“退一步就會退一萬步”——周曙光經常對她重複這句話。
讀小學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與外國交換學生的交流機會,原本因為周禮諾的英語很好所以是名單上的首選,而教務主任為了安排一個親戚的孩子參與進來,便找她談話,理由是“你的英語已經這麽好了,是不是可以讓不好的學生得到一次鍛煉的機會呢?”
課本上說過,謙讓是美德,周禮諾于是點頭了。
回到家之後,她以為媽媽會誇獎自己,然而周曙光得知了這件事兒的反應是歇斯底裏的,“本來就是你的,憑什麽讓給別人?你知不知道,退一步就會退一萬步,你讓給別人一口水,他們就會吸幹你的血。”她用力拽着周禮諾身上的裙子,尖叫着責罵她,“既然你有這一條裙子穿了,那是不是第二條第三條裙子就可以讓給別人?你就永遠都穿這一條裙子好了!”
從此以後,周禮諾在任何時刻和環境中都不會讓步,她不會讓自己從寬闊平坦的土地退讓到逼仄險峻的懸崖,至少在周曙光還監視着她時,她要表現出積極的競争欲。
一絲風也沒有,每一片樹葉都靜悄悄的,周禮諾等不到裕琛率先開口,索性轉過身去在石凳子上坐下,裕琛于是也在她對面落座。
裕琛并不是要故意與周禮諾作對,他此刻的內心非常寧靜,沒有什麽急于要施行的想法,他的手指在石頭材質的桌面上輕輕的敲擊着,雙眼靜靜地凝望着周禮諾。
他的眼神讓她聯想到自己在家裏的一舉一動都會招來的挑剔目光,于是惱怒地皺起了眉頭,整個身子輕輕地顫動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側過身去,因為她覺得自己一旦表現出躲避的姿态,就是輸了。
“又來了。”裕琛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捋了捋自己的眉間,“你又在皺眉頭。”
“礙眼嗎?”周禮諾的眉頭并沒有舒展,“如果你不盯着我看,你也不會發現。”
裕琛微笑着以手掌托住下巴,悠哉地說:“你很讨厭我?”
“你誤會了。”周禮諾的眉頭終于不再擰着,她回以一個禮貌的皮笑肉不笑說,“除了易學佳,我沒有喜歡的人。”
她這話說得繞了幾個彎,知道她不喜歡自己,裕琛卻笑意更深,比起在她心裏沒有一絲存在感,也惹不起她任何情緒波瀾的人,他對自己現在的定位還算滿意。
“又來了。”周禮諾用手指比在自己嘴角,報複心重地回擊他,“你又在奸笑。”
“奸笑?”裕琛一愣,原本只是抿嘴微笑的他突然像是被石子擊中的湖面般,蕩漾而放肆地咧嘴笑起來,“第一次聽人形容我是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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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諾冷着臉說:“不是嗎?你就是個狡詐、狡猾的人,戴着面具的人。”
“我當然不會像易學佳那麽可愛,人見人愛。”裕琛委屈地說,“但也不至于是個壞人——哦——”他突然想起來易學佳也評價過自己“假假的”,于是收斂了笑容,眼神裏有些淡淡的悲傷一閃即逝,“你們到底是好朋友,看人還是挺準的。”
裕琛站起來,雙手插在亞麻布的米色褲子兜裏,垂下眼簾對周禮諾說:“就算想坐着,也換一個涼快點兒的地方吧?一起走走。”
不等裕琛指示方向,周禮諾站起來自顧自就往前走,他于是搶上一步,攔在她眼前,迎上她不耐煩的視線,他從口袋裏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擡一擡下巴,示意她伸出手來。
他見警覺的周禮諾不動彈,笑道:“怕什麽,疑神疑鬼的,不是奇怪的東西。”
周禮諾遲疑了半晌最後還是因為不想被他看輕而伸出手,結果被放了三顆巧克力夾心糖果在手心裏。
他說:“先拿着,怕你暈倒。”
周禮諾捏着糖,又是半晌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她不情願道謝,因為這完全是他的擅作主張,又不是回應她提出的要求,可是不道謝又顯得她不近人情,而收下來便是欠一份情,橫豎都是被将了一軍,最後她将糖收進口袋,輕聲地說:“謝謝。”
“謝哪一次?”裕琛做出驚奇的樣子問,見到周禮諾一頭霧水,他于是壞笑着說,“上一次,你還沒謝呢。”
周禮諾不悅,一聲不吭往前走。
“你真的很容易生氣。”裕琛大步邁上去,走在她身邊問,“是遺傳阿姨的嗎?”
“我是我。跟我媽媽有什麽關系?”周禮諾橫他一眼。
裕琛說:“她每一天都在生氣,整棟樓都能聽見。”
她回道:“那我給你買一副耳塞。”
裕琛的話鋒一轉:“我覺着,阿姨是想要把你培養成另一個她。”
周禮諾被這句話鑽了心,更是一言不發。
周曙光在這座三百萬人口的南方小城裏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她剛剛年滿十六歲時,就有無數個青年才俊堵在她父母家門前求親,因為長得太漂亮,走到哪裏都是焦點,所以成長過程中也沒遭遇過什麽風險,誰要想動她,就跟衆目睽睽之下搶運鈔車一樣惹眼。
在人際關系中,周曙光遇到的全是綠燈,犯了錯只要撒個嬌,多半也就放任她去了,她知道自己的優勢,所以也懶得認真讀書,高中還沒畢業就跑去上班,面試了三家單位,全部都請她第二天馬上報到。
一直自視甚高的周曙光最後在控制欲極強的父母左右之下,去百貨公司當售貨員,在當時那是一份最體面的工作,但是她心裏知道自己還可以飛得更高。
二十歲出頭的周曙光迎來了人生的重大轉機,她和同事們一起去省會玩耍時,被一個電視臺制作人看上,邀請她去一個綜藝節目試鏡,她只覺得好玩便去了,當時屋子裏被選上試鏡的只有兩個姑娘,一個她,一個叫“小小”的姑娘。
就和往常一樣,命運對她大開綠燈,回家後,她接到一個電話,她被選上了。
成為主持人之前,周曙光必須參加封閉集訓三個月,為了說服父母同意她辭職,家裏白天黑夜吵鬧不休,直到那一日來臨,父母把她鎖在卧室裏,而她則從窗戶跳了出去,把左腿摔斷了。
所有的綠燈在一夕之間對着她的人生全部關閉了。
走路一瘸一拐的周曙光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優秀的追求者,還在追她的人顯然沒有過去那麽優秀,說媒的人也叫她別挑了,畢竟再美貌也是一個瘸子。
沒多久有一個叫《三七二十一》的綜藝節目在一夜之間火遍全國,其中的女主持人,就是周曙光見過的那個她唯一的競争者“小小”,那一天,她把電視機砸了,之後便很快地選擇了一個追求者,把自己嫁了出去。
她對丈夫的擇偶條件有兩點,第一是必須俊美高大,第二是生下來的孩子必須和她姓。
當初能滿足她條件的男士就是周禮諾的爸爸任美國,雖然有一副明星相貌,卻是個寄居于遠親家中的孤兒,所以一直找不到對象,一貧如洗的他是個工人,和周曙光結婚的時候,掏出來的全部積蓄只有不到一百塊錢。
周曙光一點兒也不介意,她對丈夫也沒什麽期待,她今後的全部人生寄托就是她的孩子,她相信自己将要生下來的必然是人中龍鳳,于是便有了周禮諾,這個女兒是周曙光自身的延續。
“你知道她和我媽媽說什麽嗎?不,她和每個人都這麽說,她說你以後是要成為大明星的,家喻戶曉那種。”裕琛語速緩慢,沒有情緒起伏,“所以你是要考藝校?”
因為皮膚白的緣故,周禮諾一旦有情緒波動,是完全藏不住的,她此時此刻的臉就因為羞恥而漲得通紅,“關你什麽事?”她快步朝前走,只希望裕琛不要發現她此時的惱羞成怒。
“和我确實有一些關系。”裕琛踱步到她跟前,攔着她的去路,“我想參考一下,方便告訴我你将來要去的是哪座城市嗎?”
日曬正烈,裕琛濃密的睫毛被光渲染成金色,裹着原本色素就淺的虹膜,使得他的眉眼模糊成一片麥穗,叫周禮諾直覺得晃眼,便躲開他的視線。
她說:“阿布賈。”
“尼日利亞。”他笑出聲,“去當白求恩嗎?”
“不是大明星,讓你失望了。”周禮諾繞過他的阻攔,朝社區大門走去。
剛要走出社區,周禮諾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她奇怪地打招呼:“許老師?”
“哎?諾諾。”對方也一驚,“你在呢?”
許純平并不是真正教書育人的老師,他四十歲出頭,在盛夏也穿一襲出家人般的長衫,是本地畫家協會的主席,擅長山水國畫,小有名氣,一幅畫能賣幾十到上百萬。
周禮諾疑惑地問:“我不知道你今天要過來,我正和朋友準備出去走走。”
平時周禮諾管許純平叫“許老師”,因為自四、五年前開始,他就被周曙光請來教她學習繪畫。
許純平有些窘迫地提起來手中的一個塑料袋說:“我知道,你媽媽在電話裏說了,她說你不在家,這會兒她可能空調吹的,感覺有些發燒,讓我送藥過來。”
周禮諾先是皺起眉頭,繼而露出客氣的笑容,“媽媽真會麻煩人,叫我買不就好了,許老師還要大老遠地跑過來。”她邊伸手去接過塑料袋,先說“那我拿上去吧。”後又說,“許老師要上來坐一下嗎?我爸爸也好久沒見到你了。”
“任先生這個點兒還沒去上班哪?”許純平于是說,“你替我把藥帶給你媽媽就行了,我就不上去了,這不是開車去辦事兒正好順路就給跑一趟嘛,不麻煩的,你上去吧。”
許純平離去後,裕琛對周禮諾明知故問道:“叔叔在家?”
“你看見了,我媽媽病了,今天不陪你玩兒了。”周禮諾沒搭理他,轉身往家走,卻見裕琛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她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
“阿姨病了,我得慰問一下。”裕琛笑眯眯地說,“叔叔又不在家,萬一要個人背她去醫院呢?”
“随便你。”周禮諾沒好氣地說。
“你說我戴着面具,你和我也是半斤八兩吧。”裕琛與周禮諾保持着半米的距離,跟在她身後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難道你喜歡與人相處?我至少看起來好相處吧,你呢,遠遠看着,一團團的冷氣往外冒,假裝有點兒熱氣都裝不好。”
悶不做聲的周禮諾盯着地面走路,不一會兒便注意到自己一直被裕琛拉長的影子籠罩着,也不知道他是否故意在為她遮陽,使她在烈日下行走也感到一絲絲涼意,不過那涼意也可能是來自于她內心深處對裕琛這個人的介意。
“呵……”裕琛嘆一口氣,卻是憐惜的口吻,“周禮諾,你是心裏生着冰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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